第8章 天壤之隔
暮家兄妹以及李靖梣絲毫沒有這種感覺!
“噗嗤,哈哈哈哈……”
瞥見對面三雙因吃驚而當掉的眼睛,花魁娘子忽然抖着肩膀笑起來,“我只是開個玩笑,你們還當真了啊,我哪有那麽嬌弱!”三個人繼續在那邊發楞,花卿笑得差不多了,便一本正經道:“其實,就和雲栽說的差不多啦,戴面紗會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其實我更想帶帷帽的,那樣遮得更嚴實,但是帽子太大了不方便,眼睛又不好看路。所以就戴面紗了。就是這樣。”
她樂得其所,還以為是自己耍的小聰明把大家都騙呆了,殊不知是自己突然綻放的笑容讓人驚豔得有點挪不開眼了。
依舊自顧自說道:“戴面紗還有一樣好處,如果碰上我不喜歡的人,又不得不跟他周旋,我可以上半邊臉跟他笑,下半邊臉藏在底下罵他!就像這樣……”她用手遮擋着臉,示範給他們看。同樣一副表情,遮上面的時候就是哭,遮下面的時候就是笑,不遮的時候就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惡作劇鬼臉。雖然違和,但足夠令人捧腹。
她那一颦一笑的靈動神态,牢牢地印在了對面三人的腦海中,許多年後,他們都記得她在飯桌前像個頑童般笑得手舞足蹈的樣子,也猛然意識到,為什麽她的名頭可以在小京都這個不輸京城繁華的地方如此響亮!
這就是康陽縣最有名的花魁娘子,讓無數人為之傾倒的花中魁首!
總之,這頓飯以後花卿就成了李靖梣桌上的常客,因為她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摘下面紗,其餘時候還是照常蒙着臉,也不知怕嗆的玩笑是不是真的。而雲栽為了能夠多見幾回她的真容,就時常撺掇李靖梣請她到前廳吃飯,久而久之,她們便熟悉到能在飯桌上偶爾開開玩笑的程度。
比如雲栽花癡她美貌的時候,花卿便會問她:“比起你們皇宮裏的天仙娘娘們如何?”雲栽都會萬分肯定地回答:“比她們都美,宮裏的娘娘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這時候李靖梣就會輕咳一聲,提醒她不可胡言,亂了分寸。
小丫頭畢竟膽怯,偏花卿是不怕的,非凡不怕,還會故意把話往她身上扯,因為曉得她不會真的生氣,“那比起你們的殿下呢?”
雲栽總會迫于忠心護主的壓力,委婉道:“當然比起我們殿下還是要稍欠一點點的。”随後又遮着嘴和她在下面小聲說:“不過,也只是一點點而已,殿下之後就是你了。”
李靖梣不在時還好些,倘若她在場,把小丫頭的行徑看在眼裏,必要在心裏狠狠數落她“忠心”了。
不過,盡管他們的關系到了可以偶爾開玩笑的地步,但也僅限于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一道涉及到公事,暮家兄妹還是很守本分,從來不敢在皇太女面前妄言造次。比如這次李靖梣說到要借路大官人的影響力召開糧商大會,暮家兄妹都是小心翼翼地聽着。間或雲種給出一些自己的意見,雲栽不是很懂就一句話不說。而花魁娘子那聲滿不在意的輕笑,在李靖梣耳中就顯得尤為突兀。
花卿自是感覺到了對面的不快,她斂了笑容,也嚴肅起來道:“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方才聽聞,點心愛要讓路大官人主持籌糧大會?”
她用了一種不置可否的語氣,顯然是在公開質疑她的決定。李靖梣心頭壓了股無名火,但神色仍然冷靜:“花魁娘子覺得有什麽不妥嗎?”
花卿似乎并不想招致她的反感,仔細考慮了一下才說:“我聽人說,這位路大官人平時是只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江南糧商中數他最龜毛了,要他主持籌糧,不是讓當賊的去捉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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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那路大官人為人挺大方的呀,每天都來行宮拜見殿下,還帶許多禮物,人也很殷勤,看起來不像不爽快的人!”雲栽道。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為人很善鑽營的,對你殷勤是覺得你有利可圖。如果能夠結交殿下這樣的天潢貴胄,他在江南糧商界就更吃得開,他能不上趕着巴結麽。而且,他連姑娘的嫖資都要克扣的,你想這樣一個精打細算的人,如果攀上皇太女這棵高枝兒,豈不會加以利用?即便現在他能幫殿下籌到糧食,時日一長,必會累壞殿下的名聲。”
李靖梣聞言冷笑,“花魁娘子似乎對江南糧商界頗有了解,連他們的為人都一清二楚。”
“嗯……我跟秦大官人打過幾年交道,他是江南糧商界的翹楚,與這些人多有來往,平時也會跟我說一些生意場上的事。耳濡目染,自然也略知一些行情。”說完,又好心提醒:“殿下還是不要相信這位路大官人為好,他不是什麽好貨色的。”
她不提秦大官人還好,一提秦大官人,李靖梣的火氣就上來了,這個奸商自從那日跑走以後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竟然真的不管這花魁娘子了。原本以為可以利用的活棋轉眼變成了死棋,皇太女怎能不氣,當場就諷刺:“他不是什麽好貨色,你那老相好秦大官人就是什麽好貨色了嗎?”
話一出口那花魁娘子的臉色就變了,李靖梣卻并未收口,“路某人再不堪,起碼現在是他在幫本宮籌糧,而你那位口口聲聲對你情深義重的秦大官人,除了會跟朝廷作對外,他還會做什麽,怕只會躲在角落裏對別人戳脊梁骨!”
暮家兄妹吓得一句話都不敢說,自從來到康陽後,他們還是頭一次見殿下發這麽大火。
“殿下說的沒錯,他的确不是什麽好貨色,而我們這種人,怕是連好貨色都算不上吧,充其量只是別人的玩偶罷了。”說着花卿眼圈紅了,卻還強撐着不掉眼淚。
雲栽心疼她,小聲道:“花卿姐姐,你別多想啊,殿下不是那個意思!”通過這些天的接觸,她覺得花卿雖然出身于勾欄,但是身上并沒有沾染一絲和堕落有關的風塵氣,相反她樂觀,開朗,美麗,大方,健談,舉手投足都流露出很好的教養,還有那股令人費解的書卷氣,她從前只在殿下一個人身上見過,這些日子并未見她讀過書。無數次想問她是怎麽淪落風塵的,但話到嘴邊又怕戳到她的傷心處,就一直沒敢問。
方才李靖梣提到秦大官人時,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用了“老相好”三個字,讓人很難不聯想到她卑微的出身。殿下心裏對秦大官人有氣,雲栽清楚,但是禍及無辜的花卿,仍不免替她委屈。畢竟連她都聽得出來,花卿是出于一片好意,如果不是因為關心殿下,她根本沒必要說這些的。
李靖梣有些下不來臺,但也并沒有打算服軟道歉,她自認雖有些冒犯,但道理上并沒有錯。難道她和秦大官人不算一丘之貉麽?鬼知道那股令她心煩意亂的源頭是什麽,“你們吃,我回房了。”
待她走後,花卿便也擱下碗筷,對雲栽、雲種說:“嗯,我吃飽了,我可以先回房了嗎?
看她忽然變得小心翼翼的樣子,雲栽有點心疼,“當然可以了,只要殿下不在桌上,你吃飽了随時可以離席,不需要跟我們說的。”雲種也連連點頭,表态支持妹妹的說法。
花卿苦澀地笑了笑,起身離開了這間她本不該來的廳堂。此後幾天,她都呆在後院老老實實地料理花草,不曾到前廳來,也不再向李靖梣過問任何有關籌糧的事。她們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女,一個是低賤到塵埃裏的花魁,本來就不應該有交集。
漸漸地,李靖梣也忘了這個人存在。只是偶爾聽雲栽提起她的時候才想起有這麽個人。其餘時候,行宮安靜得就好像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只是有一次她辦差回來,在宮門口看見了那位又聾又啞的老婦人,提着一個食盒,在和守衛比劃着什麽,似乎想要進行宮去。但侍衛根本看不懂她的手勢,只當她是個瘋子把她往外趕。後來得知,這個聾婆婆自從花卿被軟禁後,每天都會提着飯菜到這邊給她送飯,盡管每次都被驅趕,還是一日三餐照送不誤。
李靖梣只是動用了舉手之勞,派了個人将她領進行宮,并叮囑以後她再來也不必攔着,等她送完飯再送走便是。這也是那日後,她唯一主動想起有關花卿的人和事了。
與此同時,在路大官人的主持下,籌糧計劃一天天順利實施着,李靖梣肩上的擔子也逐日減輕。雖然,偶爾想到那位無故失蹤的秦大官人,她的心裏還是會無名火起,不過,在接下來的相安無事的平靜日子裏,這火總算沒有燒起來。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秦濁這厮現身某座青樓,包養了另一位花魁娘子。這股無名火忽然就沸騰到了頂點!
“這個薄情寡義的混賬東西,真是枉費花卿姑娘對他一片癡心!連他家裏的下人都比他有良心!”雲種的憤怒猛然戳中皇太女心中從不願拆解的那團亂麻,一切一切的藤蔓似乎都在那刻解開,枝條向着同一個令人錯愕的方向延展。她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替她打抱不平?明明相識的時間并不算長,過程也并不愉快,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也許是從某個閑來無事的午後,不經意地走過那條回廊開始。
行宮的回廊完全入鄉随俗了江南園林的彎彎繞繞,不熟的時候總容易走錯。那天,她正在廊下為此愁悶的時候,就在後園的花圃中,看到了這樣一幅無論從任何角度都可以稱之為美的畫面。
彼時天剛下過小雨,花園裏到處彌漫着一股濕潤的青草香。
花卿神情自若地坐在花圃旁邊石幾上,手中掂着一把小鐵鏟,正細細地為海棠花培土。間或拿旁邊的小花壺澆一下水。
她手上沾了一層濕潤的軟泥,卻一點不顯得髒,幹淨白皙如泥中藕。借着手腕的力量一上一下輕輕拍打花盆裏的土壤,那專注的神情,似乎不該被任何世俗的人打擾或捆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