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意外頓生

行宮庭院。

今晚夜色很好,光是月光就可以把琴弦照亮。雲栽迫不及待地幫花卿把桌椅琴案擺弄停當,就像在路府時那樣,瞪大了眼睛靜靜等她彈曲。但花卿只是旁若無人的調試琴弦。

直到李靖梣更衣出來,見衆人均已落座,獨留中間一席等着她。稍感欠意,從容入座後不由剜了小丫頭一眼,位子擺的過于靠前,這是要同對方下棋嗎?不過她也未再往後挪,就像對待那些可有可沒有的事情一樣,因為不上心,所以不在意。

琴聲響起,和路府時稍有不同,聲音更加宛轉悠揚,甚至有些勾魂攝魄。

雲栽捧着下巴一邊聽曲一邊欣賞花卿沉靜的容顏,覺得她彈琴的時候看起來更美了,全身都籠罩在一層柔光裏,臉上流動着一種天然的、純粹的令人眩暈的美麗。

雲種小将軍則閉着眼睛一心用耳傾聽,臉上少見的輕松、愉悅和享受。

暮家兄妹聽曲向來只重音好不好聽,至于曲中真意往往不求甚解。因此這二人都沒注意到此刻盤桓于殿下心頭的慌亂。

這是一曲《鳳求凰》,常用在才子向佳人求愛的場合。與今夜的主題似乎并不契合。但她彈得無所顧忌,像一個處心積慮的獵人,在精心編織她的陷阱。

李靖梣仿佛被拖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被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盯着,在裏面慌亂徘徊,無所遁形。

她的眼睛是矛,她的躲閃是盾。她暗暗心驚卻引而不發,她蓄謀已久卻坦然平靜。

單以琴藝論,她的确兼備了玉瑞數一數二的高超技能,但在情感上,卻像一個初出茅廬的稚子,只會一味沖撞,急切地向對方表明心意,卻不自覺也将自己的弱點曝露了出去。

數回合的交鋒後,她漸漸喪了失地,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皇太女也掌握了致勝的秘訣,在對方頻頻顧來的青眼中,絕不給予絲毫回應。

一曲終了,雲栽問:“花姐姐,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比宴上那首還要好聽!”

花卿暗暗呼了一口氣,抿嘴道:“此曲名為《凰求凰》,為上古送別名篇。”

“黃球黃?是什麽球?怎麽以前沒有聽過?”

Advertisement

李靖梣聽她明目張膽地篡改曲意,簡直膽大妄為。目光瞬間冷冽,站起身來,“我累了,不再奉陪。明日車馬備齊後,你到書房來找我。”最後一句是對雲種說的,卻刻意加重了“車馬備齊”幾字的分量,使人快要忘卻的離愁別緒,再次翻湧上來,難免又是一番感傷。

花卿盡可能地埋低了頭,不教人看出她此刻的卑微,待那腳步聲走遠,終究不可見地在睫上垂了兩滴露水。

許是那琴聲太醉人了,等雲栽爬進帳中時忽然想起來忘了追問花卿和路大官人的關系,可惜那時夜已經深沉,她輾轉了一會兒,覺得其實已有了答案,便坦然入睡。

只是沒想到這一夜過後,她們每個人的行程,再次被意外打亂了。

李靖梣沉默地坐在書房中,臉上是可見的淩厲。

昨晚路大官人被人揭發曾以不法手段侵占良田,還鬧出了兩條人命。這件事被當時的縣令強壓下來了,被人檢舉後,立時在康陽縣引起軒然大波。

不出所料,事發後原本計劃北運的糧食紛紛停擺,已登倉的糧食也被搬下來偷往回運。李靖梣不得不派兵守住已經到位的糧食,但那些尚未登倉的,都返回了各大糧商的倉庫。

眼看幾個月的籌糧成果付諸東流,從未經歷如此挫敗的皇太女憂心如焚!

幕僚很快查出了檢舉者的身份,不出所料,正是被他奚落了一整晚的杜大官人之子。想起他當晚招搖的醉态,李靖梣連冷笑都懶得冷笑了。

顧冕一針見血道:“表面看是杜家不堪受辱伺機報複,實際上要想在短時間收齊證據,打路某人一個措手不及,絕非易事。背後一定有人做局。他們的目标并非是路柴生,而是沖着殿下而來。”

“做局?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做殿下的局?”雲種咬牙道,恨不揪出此人,當場大卸八塊。

“是啊,誰有這麽大膽子敢給殿下做局?”顧冕明知故問道:“做局之人深谙江南糧商界種種糾葛,且對殿下行程了如指掌,必在京城以及江南都有勢力。這樣的人在朝中一個巴掌便數的過來,查一查那杜大官人最近和誰交往甚密,一切便都明了。”

李靖梣不由暗暗心驚。

雲種:“事已至此,該如何破局?”

顧冕深深看了李靖梣一眼:“現在,擺在殿下面前的有兩條路。其一,動用東宮所有力量,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路柴生,保住他就是保住得來不易的籌糧成果。其二,和路柴生徹底劃清界限,對外聲明路柴生倒臺是他自己本身的不幹淨。但是這樣一來,江南糧商界必是人人自危,沒人再敢趟這趟渾水。殿下數月以來的籌糧計劃也會東流。”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李靖梣,這幾個月來她夙興夜寐,就是為了能及早把糧食運回北方,解決朝廷眼下的燃眉之急。兩者相權,保住路柴生似乎是最有利的。

李靖梣目光沉了又沉,終于撫案道:“但凡是其他任何事情,孤都可以替他擺平。但是人命關天,豈可一意姑息。倘以此立我東宮門戶,将來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顧冕似乎早有預料,道:“殿下既然已經有了決斷,便要堅持到底,不可稍作猶豫。”

李靖梣道:“放心,重用路柴生是我的過失,孤寧願回京請罪,也斷然不會受其裹挾。”

“殿下有此決心,那麽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李靖梣眼睛一亮,“莫非顧先生已有妙計?”

顧冕笑道:“不知算不算妙計。殿下一開始重用路柴生籌糧,雖說用人失當,但大方向上是沒錯的。這江南糧商界原本是一灘死水,讓人無處着手,如今路柴生倒臺,就好比一枚石子投進湖中,不管是何人所投,想要再維持原本的平靜可就難了。”

“先生的意思是……”

“将計就計,引蛇出洞。”

十七歲的皇太女第一次在政務上栽這麽大跟頭,自然十分不爽。據說她親自旁聽了路大官人的案子,責令縣府重判。雖然顧冕提醒她,大可不必如此遷怒,東宮正在江南招攬人才,如此打壓一個舊人,怕是要讓那些有心投靠者望而卻步了。但皇太女卻堅信唯有如此,方能肅清東宮門楣,杜絕路柴生這樣的蛀蟲滋生。二人為此在堂上多次發生口角,顧冕一氣之下,竟然抱病返京了。康陽商界聽聞此事,紛紛感嘆,這皇太女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這日李靖梣正在書房練字,練得是臨行前譚太傅叮囑她的那句話:“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經過路柴生一案,愈發深以為然。

這時雲種進來遞了張拜帖,李靖梣并未停筆,只是問:

“是何人?”

“來人自稱是阜豐米糧的掌櫃,包四娘。”

李靖梣聞言略有疑惑,擱了筆,換了身衣服,便往堂上接見。

打量着階下那位約莫二十出頭,着淺綠深衣,身材樣貌都在中段的女子,驚訝于她彼時的年輕和與年齡并不相稱的沉定。據她有限的情報所知,她是江南糧商界的第四號人物,也是前五號人物中,唯一一位女糧商。

因為是女人,又常年深居簡出,她有足夠的理由不去參與皇太女的應酬,自然也沒有介入上一次的籌糧事宜。但是,李靖梣仿佛記得在路府的宴席上見過這位女掌櫃,當時還以為是哪府的女眷,沒有在意。

“包掌櫃,突然造訪本宮,所為何事?”

“民女鬥膽自薦,做籌糧大會的主持,為殿下分憂解難。”來人如此直言袒露此行的目的,倒是在李靖梣意料之外。

“為了表示民女的誠意,阜豐米糧願捐糧三十萬擔,以解殿下燃眉之急。”

李靖梣難掩吃驚,三十萬擔糧食絕不是小數目,想不到這位年紀輕輕的女掌櫃會有如此魄力。但是她仍有懷疑:“包掌櫃為何願意慷慨解囊?”

她微微笑道:“民女常聞‘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事’,民女不才,自幼只習得經商一道,原本只想護住這份家業,熟料商場厮殺亦有殺紅眼的時候,民女為求自保,便想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故此想和殿下做長久的生意。”

來人倒也坦白,直言想抱東宮這棵大樹。只是有了路大官人前車之鑒,李靖梣并不想随便為自己招攬麻煩。

包四娘似乎知道她在憂慮什麽,果斷道:“殿下放心,民女家世清白,祖上世代為商,家中還存有世祖皇帝當年欽賜‘濟世為懷’牌匾,雖然家道數度中落,但從未敢忘記祖宗遺訓。先帝元年,曾祖父一家從京城遷來康陽,此後便一直在此經商。傳至父輩已無兄弟,民女原有三位兄弟,可惜均早逝,只剩民女一人繼承家業。民女不才,接手阜豐米糧十年有餘,規模雖不及先父當年,但所經手生意全都清清白白,自問不曾堕過包氏門風,将來也不會給殿下添麻煩。”

她目光坦然沉靜,直視着身處高位的李靖梣,沒有因位卑而生怯,渾身散發着一股深閨女子所鮮有的張揚和自信。

李靖梣面上雖不表,心中卻有了決斷。

“你很坦白,也很有誠意。聽說江南的糧商個個都拿本宮當奇貨可居,恨不得一哄而上。包掌櫃為何直至此刻才出手?”

包四娘抿了抿嘴,這才流露出了一絲女兒家的矜持:“實不相瞞,之前并非民女不想出手,只是有比民女更合适的人。即便民女想投靠殿下,殿下也未必能看得見我。民女其實對殿下早已仰慕許久,能為殿下效力,是民女的無上榮耀,此是民女的肺腑之言。”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熱烈和真摯,攢動着一種類似遇到知己的興奮與感恩,倒跟許多投靠在她東宮門下,因為仕途得到保障激動不能自已的賢卿差不多了。

李靖梣笑了笑,“既然包掌櫃都如此說了,孤焉有不成全之理。包掌櫃的誠意本宮收下了,孤也可以給包掌櫃一句實心的話,只要孤還認定你是東宮的人,将來有東宮在一日,便會保你包氏一門無虞。當然,前提是你也不要辜負本宮對你的信任。”

真是奇怪,一件原本很棘手的事情,因為一個人出現這麽容易就解決了,皇太女非但沒有一絲輕松,反而跟踩在棉花似的,隐隐覺得心裏不夠踏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