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遺世花卿

她遙望着從前院的金碧輝煌中走出來的一對相互扶持的璧人,他們是那樣的般配,從回廊踏上小徑只有兩步臺階,男子卻緊張得好像如臨萬丈深淵,用自己堅實有力的臂膀小心呵護着懷中的女子。

路過的侍人看到這一幕,紛紛彎腰避到兩旁,恭敬地喚他們至為登對的身份——“殿下!”“驸馬!”好像嫌她夢醒得不夠徹底似的,那聲音也帶着一絲酒醒後黃湯的苦味。

一旁的暮雲栽似乎有點尴尬:“驸馬用不着這麽緊張,徐太醫說殿下身子才三個月,行動和常人無異。”

男子卻絲毫不理會她話裏替他解圍的意思,兀自得意着自己周到的體貼,不肯輕易離開那黃衣女子半步,并以半個主人公的姿态吩咐園中諸人,“以後這些容易摔跤的地方一定要有專人守着,殿下有了身子,不比以往,一定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暮雲栽無法再強迫自己多說,內心深處為這個霸道又不識趣的男人悲哀。對他的過度殷勤,連個厭煩的嘴角都懶得扯,大概就是皇太女對這場交易所能給出的最大回應。

通過這場交易,東宮和塗家的聯姻更牢不可破,沒有人再想着能單獨對付其中的任何一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本萬利的買賣,沒有理由不去做。

突然,她的臉僵住了。難以置信地望着園中那天降似的人影,好半天才揉眼确信自己沒有看錯。

她知道自己剛才的某句話,必像利刃一樣刺穿了她的心口。所以,她才用一雙浸透了失望、哀凄的眼睛,隔空淩蔑着她們,冷冷地笑。

她大概是心碎了。

只有心碎的人,才有那樣一雙冰刀一樣冷漠看客的眼睛。

暮雲栽錯愕地轉顧李靖梣,從她瞬間蒼白的臉上,解讀出了對現狀無能為力的驚恐。

就在一瞬間,花卿忽然把目光投向了塗雲開,那是一種非常露骨的厭惡和殺意。她突然轉身朝那一排披甲執銳的侍衛疾速奔去,目光緊緊盯着他們腰間的刀,身形決絕如死士。是那位先前被她評價為“不靠譜”的包管家,提前察覺到她的“作死”意圖,在她成為侍衛們刀下之鬼前,一招餓虎撲食先将她撲倒在地。壓着她拼力反抗的身子,在她耳邊惡狠狠地低語:“不管你想殺人還是想自殺,都不要連累老娘,不然所有人都會被你害死!”

花卿一怔,像失了所有力氣,抓着她後頸的手,緩緩地松了下來,垂死一般地落在地上。目中兩簇爆裂的火焰也像被淩空澆滅了一樣,只剩死灰一般的餘燼。包管家看得心底一涼,險些忘了當前的處境。直到所有人都圍了上來,她才發揮巧舌如簧、随機應變的本事,将這起可能招致滅頂之災的刺殺未遂解釋成了一起由侍女癫痫病發作引起的意外。

皇太女好心過來查看“病人”的傷勢,突然被“癫痫”侍女一把撥開,險些跌倒在地。本就臉色不善的驸馬爺登時暴怒,用樹皮一樣幹硬的手掌鉗起“病人”,絞着她的脖頸,劈面就是極迅速的兩掌,打得所有人都懵了。

“病人”的臉當場腫了起來,龇裂的目中滿是滔天的怒火,手上的骨節也攥得啪啪作響。但是觸到旁邊包管家發抖的嘴唇,她的所有不甘和憤怒突然像軟化的蠟燭一樣,垂死般得熄滅下來,不再有一絲反抗。驸馬爺倒是被她那急速變化的眼神帶起了興致,很困惑地問:“你認識我嗎?”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認真在詢問,事實證明他對答案沒有絲毫興趣,只是在發洩而已。他将花卿拖行了一路,重重地棄之于地,一臉嫌惡怒斥道:“哪裏來的鄉野粗婦,明知該侍女有疾,還敢帶進宮來,沖撞了殿下和小皇孫,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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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管家簡直要氣懵了,嘴唇發抖,無法發出一言。突然,又是“啪”的一聲,震天響的耳光,比方才明顯更用力,打在驸馬爺震驚錯愕的臉上,把所有人也都吓了一跳。

紛紛扭頭直視着那始作俑者。

撤手回來的李靖梣喘着粗氣,橫眉冷目地瞪着塗暈開,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了,厲聲道:“孤請來的客人也是你能打的?這東宮還輪不到你來放肆,馬上給我滾出去!”

塗雲開臉上蔓延出火辣辣的疼,但這些都抵不過被皇太女當衆掌掴帶給他的羞辱。他看着李靖梣,表情先由瞬間的錯愕,漸漸猙獰。雲種持劍擋在中間防備他反撲。他咬着牙一字一頓說:“李靖梣,你欺人太甚,不要後悔!”說罷憤怒撥開人群,氣急敗壞而去。東宮衆人沒有一個人敢勸阻,李靖梣親賞的耳刮子,這還是開天辟地頭一份呢!

皇太女毫不理會,走到被打懵又震暈的花卿面前,捧着她腫起來的臉頰,像被燙着了似的,眼中倏忽間滾出兩顆豆大的淚珠。

“我那裏還有化瘀膏,花卿姐姐,你等一下我馬上去拿來。”雲栽難過得想掉眼淚,記憶中,花卿從未受過這份欺侮,她本來可以還手的,以她的身手絕不會在塗雲開之下,但是為了身邊人她選擇了隐忍。

剛才還義憤填膺的包管家,這會子反倒受寵若驚了,忙說:“不用不用,不用勞煩姑娘,我帶她回去擦些藥就好了。”

李靖梣忽然冷道:“今日的事不宜外洩,雲栽,你先帶包管家到迎晖樓歇息,你跟我來。”拉起還渾渾噩噩的花卿,将她帶進了自己所住的獨院。

“你是傻子嗎,他打你為什麽不反抗?!”劈面的質問并未讓那空洞的雙眼回神,她像失魂似的,一個人沉默坐在那裏,自己拿雞蛋和冰敷臉。

“你是怕連累誰?這裏是東宮,我自有法子保你和那個姓包的女人周全,你怕他作甚!”

李靖梣氣她不知道保護自己,也氣自己沒有第一時間上去保護她,絲毫沒有顧及到自己出口的話給別人帶來何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滾在臉上的冰化成了水,一滴一滴得從指縫裏流下來,連着心口處也濕成了一片大澤。

李靖梣大抵是想到了她沉悶的因由,态度軟化下來,聲音也放緩了許多:

“你想問什麽就問吧,我可以作出解釋。”

她仍舊不言,失神地望着窗外那株細瘦的梨樹。李靖梣快要被心裏的痛淹沒,拿手去抹臉上成行的淚,“你是這輩子不準備同我說話了是嗎?”

“殿下,譚太傅來了,他聽說了您掌掴驸馬的消息,好像很生氣。”

“知道了!你讓他在書房稍等,我馬上過去!”她用力抵了抵鼻子,盡力掩飾自己的不耐煩。目光偏轉的過程中,也瞧見了窗外的那株枝幹雖細瘦但已初長成的梨枝,心中的冷斂登時化成了一汪柔軟,結在胸口酸酸的疼。

她有些羞澀,像是被撞破了多年的秘密,又好像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心事講給心上人聽。聲音淺淺的,緩緩的,道不盡的溫柔:

“這是那年用你給我摘的第一顆梨的種子種的,兩年了只存活了這一棵,今年開了好些花,花瓣很小,很香,很漂亮。只是,結果,還要等好些年。”

花卿轉回目光,定定地望着她。思緒一下飛回了兩年前,她辭別師父下山,心中抱定即便是飛蛾撲火,也要奮不顧身和她相戀的打算。将那顆曾被她格外眷顧過的梨子小心翼翼地采摘下來,放在盤子裏托到她的面前,說:“你只要吃了這顆梨,我就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後悔。”

那原本只是她當時一個投機取巧的小心思,不料會被她放在了心裏,小心呵護着長成了樹。她記得那顆梨的味道很酸,這棵樹将來結的果子,想必也是酸的吧?

李靖梣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擡手去撫她眼角溢出的濕潤,“你要好好的,等我回來,我一定會給你一個解釋。”

雖然雲種已經嚴令當日在場所有人閉緊嘴巴,但是皇太女為了一個癫痫婢女當衆掌掴塗驸馬的消息還是不胫而走,現在京城人人都在看東宮和塗家的笑話。塗家雖然明着沒有說什麽,但私底下的怨氣不小。尤其是塗夫人,老早就對這門入贅似的婚姻不滿,見兒子腫着一張臉回府,更是氣不打一處出來,當場勸兒子合離:“天底下就沒有妻子敢打丈夫的理兒,東宮欺人太甚,分明就不拿你當丈夫,那你還去倒貼幹什麽!幹脆合離算了,我倒要看看她東宮沒了咱們塗家還能橫行到幾時?”

對于塗夫人的怒氣,東宮雖理虧倒并不是很擔心,如今有孩子做紐帶,東宮和塗家的聯盟輕易不會動搖。但這件事到底影響了驸馬的名聲,如何幫助殿下和驸馬修複關系才是眼前的當務之急。

李靖梣去了驸馬府尚未歸來,雲栽留在了宮裏陪伴花卿。她去傳了趟膳,回來時見她一個人搬着把竹椅坐在梨樹下,仰面看着枝頭上零星的幾片綠葉出神,眼睛是意料中的空洞又茫然。這是這些天雲栽在她臉上最常見到的神情。但這并不是最令她擔憂的。

她曾路過房門口偶然聽見過她和包管家的一段對話,那時包管家過來探望她,對那天的事情仍然心有餘悸。花卿歉意地沖她笑笑,“對不起,那天差點連累你也惹上殺身之禍。”

包管家真名叫晏回,雖然有些沒心沒肺,但是遇事真不糊塗,她很嚴肅地說:“沒關系,我也是受掌櫃的所托。來時她千叮咛萬囑咐讓我看好你,我還以為掌櫃的大驚小怪,沒想到是料事如神。”

花卿詫異地掀了掀眼皮,“原來,她也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包管家并不明白其中的很多因由,出于好奇,就用肩膀撞了撞她,“喂,咱們也算共過患難了,方便告訴我,你那天到底想做什麽嗎?想要殺人還是自殺?你想殺的人是在園中嗎?”

花卿沒有回答,像是累極,疲倦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天她問雲栽:“倘若那天我真的殺了塗雲開,東宮會怎麽做?”雲栽聽得心悸,卻無言以對。她知道她的疲倦源于心中藏滿了心事。如今又見她在梨樹下發怔,那種空蕩蕩的神情,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好像随時會消失在視野中。

雲栽自此加強了警惕。但是有天晚上,她一時疏忽打了個盹兒,她便真的消失了。那時李靖梣還沒有回來,雲栽徹底着慌了,四處帶人去找。她有預感如果這次找不到,殿下或許會永遠失去那個人。

萬幸,她在第三條街口看到了那個仍駐足的身影,她的目光向着東宮方向延長,分明還帶着深深的眷戀,但是她為什麽要走呢?

雲栽幾乎把自己當成了鎖,撲上去緊緊鎖住那個人,哭道:“花姐姐,你不要離開殿下,她真的沒有負你,她只是需要一個孩子,她……”

“算我負她吧,”不待她說完,花卿就打斷了她,哽咽了一下,“哪怕換個人都好,但是塗雲開,我沒辦法接受!”說着強硬地拆開了她的手。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有一句話煩你轉告殿下,也算了結我跟她這兩年的孽緣。”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此生情已斷,再見即仇敵!”

雲栽呆立當場,看着那形單影只的絕色女子,在月色的牽引中決絕遠去,被她那最後一句話打到措手不及。這是她和花卿的最後一次見面,或者說,最後一次見到她以花卿的樣子出現。即便是在很多年後,她在大牢中對着那破衣囚服的人再次喚出“花卿”的名字,再次看到她流着淚光展露花卿一樣凄婉清麗的笑,但是她始終知道,曾經那個甘心為一個人舍棄萬千浮華,一心一意困守孤園的遺世花卿再也回不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一下,懷孕是假的!是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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