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結難解

面對塗家的得寸進尺,兩年前李靖梣正式提出了要與驸馬和離的主張。不僅令塗家顏面掃地,在東宮內部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議。不過,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力主與塗家聯盟的譚太傅這次并沒有反對,而且讓人傳話給塗遠山說:“這次的問題并非出在東宮。”

塗遠山細思之下,開始着手從塗家內部調查。最後查出長子塗雲開在外面私自包養了一房小妾,而這小妾是敦王府有意派過來離間驸馬與皇太女關系的。

定國侯登時大怒,路遠迢迢從北疆趕回來,親自提刀上門殺了那房小妾,一時在京城鬧出軒然大波。事後他又綁了塗雲開到東宮認錯,但是吃了閉門羹。那塗驸馬也是有氣性的,受不了這份羞辱,一氣之下就私自返回軍中,臨別放話:“這輩子不死不回京城。”

塗遠山只有這一個嫡子,自然舍不得殺了他。再加上那塗夫人整日在他面前哭嚎,說兒子之所以去找小妾,還不是因為皇太女常年冷着他,其他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就連他定國侯除了她這正房外還有四五房小的呢,憑什麽就讓他兒子年紀輕輕的守活寡?塗遠山氣得不輕,拍案道:“他找誰都行,就是不能找敦王府的人!敦王現在想盡辦法離間北疆和東宮的關系!他敢任性胡來,我非宰了這個混賬糊塗東西!”

那塗夫人情急又說:“兒子肯定是被人設計陷害的,老爺您也知道,雲開向來不好女色,從小就把心思栓在那皇太女身上,九頭牛都拉不回,他怎麽會平白無故地去找別人?”随後,也不知道是出于義憤還是出于女人的直覺,她又恨恨道:“再說,她東宮明知雲開被陷害,更應該幫忙遮掩才是,免得叫敵人襯了心看笑話。可她倒好,這時候提和離,不是更叫咱們難堪嗎?我看她分明是一早就想和離,只是一直沒抓到咱們的把柄罷了!現在好不容易逮到雲開的錯,可不就咬上了嗎?”

她的話雖多半出于意氣,卻讓塗遠山渾身一冰,也隐隐約約感覺到李靖梣有這方面的意思。回顧這兩年她對塗家無緣無故的冷淡,連親兒子都可以一年到頭不聞不問,愈發覺得東宮想和離的心是時日已久。他去找譚懸鏡試探,後者只勸他放寬心,皇太女只是在氣頭上,等氣消了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塗遠山心中憂慮,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暗忖只要他塗家的權勢還在,不怕東宮日後不來求助他們,畢竟她的那些個兄弟們都長大了,一個個對儲位都虎視眈眈呢!

因為有譚懸鏡的從中斡旋,和離之事暫緩。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塗雲開回到軍中後,難以忍受部将們背後的嘲笑,竟然趁着酒醉和部下打賭要“訓妻”,連夜寫了封休書,寄回了京城。好巧不巧那天皇帝特地到東宮探望,看到了塗驸馬的休書,當場勃然大怒,下令把塗雲開抓回來下獄治罪。這回連塗夫人都吓着了,自玉瑞建國四百年多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敢跟公主寫休書的,何況是皇太女,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她的寶貝兒子這回真是昏了頭了。

她親自帶着小皇孫上門跟皇太女求情,說塗雲開必是受了小人的唆使,不是有意要寫休書的。沒想到一向和她互相看不順眼的李靖梣這次卻格外跟她一條心,扶起她來,道:“驸馬的字跡很潦草,不像是他清醒時所為。而父皇從來不會無緣無故來我宮中,這休書恰好今日到,又未經我手直接送到父皇面前,這其中必有隐情。”

她傳達完這一重要信息後,又對塗夫人鄭重道:“國侯夫人且放心,不管父皇如何震怒,我都會入宮為驸馬求情,即便是犧牲儲位也在所不惜,東宮和塗家永遠是一體的。”塗夫人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恍惚覺得之前對這個高高在上的兒媳多半是錯怪了,只有到了關鍵時刻才能顯示出她對兒子的“情深義重”。

這件事的最終處理結果,因為有皇太女的求情,塗雲開免于死罪,但仍被廢去了驸馬之位,發配到了北疆服三年苦役。但是塗家和東宮的關系反倒比從前更親近了,小皇孫一半時間被接回東宮撫養,一半時間仍留在塗家。

塗遠山徹查那日塗雲開“訓妻”事件,竟又被他查出是敦王府搗的鬼。教唆兒子打賭的部将中就有敦王府派來的奸細。這位定國侯暫未露出聲色,自此卻懷恨在心。

塗雲開雖說被判了服苦役,但去的地方卻在北疆管轄區域內,皇帝到底給塗遠山留了幾分面子,有點自己兒子自己教訓的意思了。

而自驸馬被發配出京之後,皇太女便請旨到全國各地巡河,每年留京的時間都很短,而每次回京都會在驸馬府中住上些時日。這被有心人解讀為對驸馬“餘情未了”的信號。連塗夫人都感動不已。東宮和塗家都企盼着塗雲開盡早服完苦役歸來,與皇太女殿下重修舊好。

只有雲栽和雲種知道,她這些年為什麽會全國各地到處走。京城那麽多去處,又為什麽每次回京都要住進驸馬府。

“因為那是她的家。”

有次殿下大醉時,雲栽無意間聽見了這句話,并不理解她的意思,也不明白那個“她”指的是誰。轉述給兄長時,也未意識到這句話在雲種腦海中掀起了怎樣一場風暴。

Advertisement

總之是一言難盡。

時至今日他總算明白,李靖梣廢寝忘食地搜尋那些塵封在角落裏的刑部卷牍的真正原因。

其實那天花卿入府行刺的時候,他心中就有疑問。驸馬府一向戒備森嚴,如果不是對地形熟悉到一定程度的人,是不可能避開重重戍衛,一舉殺進驸馬房中的。除非,她本身和驸馬府存在淵源。

為了驗證心中所想,他特意去調查了驸馬府的來歷。得出的結論和自己的猜測驚人一致。

果然是事出有因的。

難怪,她與殿下相知,卻總是意難平。

難怪,她在東宮看到塗雲開,會有拔刀殺人的沖動!

難怪,她決然離開後,還要留下那句足以殺死人心的“再見即仇敵!”

難怪,她會把“避暑山莊”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一點痕跡也不留。

因為園子的上一個主人,正是十幾年前因彈劾塗家被滿門抄斬的都察院左都禦史岑骘。

而岑骘極有可能就是花卿的生父。

當年塗家與東宮聯姻時,今上賞給塗雲開的是另一座驸馬府,但是塗家偏看中了這座園子,以不想破費為由,寧願舍棄大宅也要這座小宅。

他還記得那日驸馬府開宴時的場景。到場官員絡繹不絕,觥籌交錯。不知他們争相道賀時,有沒有想起,這座園子的上一個主人,也曾經煊赫一時。

不過,在殺死敵人後再搶占他的家園,這種嚣張的行徑,在有切膚之痛的人看來,的确算得上明目張膽地羞辱了!

那麽,她在得悉李靖梣在她曾經的家園和別人雙宿雙栖,并懷上仇家骨血時,心中該是何等悲憤和難堪?也就能夠解釋得通了。

(回憶結束)

李靖梣吃了半籠龍門當地特色的素餡米餃,一小碗放了糖的白米粥,便在姜師爺的陪同下,去視察龍門西郊的水田。

姜師爺一路口若懸河,皇太女卻只一言不發。他還從來沒接待過這樣一個不茍言笑,不怒自威的“上頭的人”,差點沒把他在三伏天裏活活凍死。

想起縣太爺昨晚給他安排任務的時候,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小心點,多穿點”,他還納悶是什麽意思,現在回過味來,當真有先見之明。

好在中途岑大人從田裏出來解圍了,他忙退到一邊避寒。

岑杙穿着昨日那身粗布衣裳,趟過水田,赤腳踏上田埂,似乎是不經意間和他們偶遇。不過,從她拿拳頭抵唇,說“其實,龍門縣的水田這塊兒我最熟悉”時的淡定來看,三人有理由相信她是有備而來。

雲栽暗忖,真是一個心機婊!她算準了殿下第一眼看到她,肯定會調頭就走。所以先派一個羅裏吧嗦的姜師爺出來打頭陣,把殿下的耐心消磨光後,再殺出來撿便宜,毛遂自薦。

想當初她就是僞裝成單純無害的花卿把他們騙得團團轉,事後還跟她們炫耀,自己如何單腳跳到牆根處,脫下鞋子在牆上擦出了兩串黑泥,制造出秦大官人爬牆而走的假象,之後又換了另一只腳,單腳退着跳回來,在地上留下了一排往牆角跑的腳印。騙過了包括李靖梣在內的所有人。這份心計一般人真是扛不住。好在大家都有了防備之心,不再上她的當了。

姜師爺本來已經退場,見場面尴尬,不得已又小跑回來假裝肚子痛。這拙劣的演技還不夠給當年的縣太爺舔碗的。

李靖梣沒給他編瞎話的機會,冷笑道:“既然姜師爺身體不适,那就等好些了再來,不差這一時。”

看都沒看那人一眼,便調頭離去。雲栽跟着調頭,餘光瞥見那人失落悔恨的眼神,登時心懷大暢,跟鬥勝了的公雞一樣,揚長而去。

晚間,姜師爺見縣太爺坐在案前把田産簿子翻了又翻,一晚上嘆得氣比他三年見到的都多。“大人?是不是朝廷今年又添賦稅了?”

“沒!”岑杙把簿子合上,遞到他手裏,“明天你繼續陪客棧裏的那位貴人巡視,順便把這本簿子也帶上,咱們縣的田産都在上面了!”

姜師爺接過簿子,“那大人您呢?”

“我就不去了,免得招人厭煩。”

姜師爺欲言又止,見她神色恹恹的,也不敢多說,只好起身告辭。

第二天,她果真沒有來。

“自岑大人上任以來,龍門縣水稻田共增加了四千五百六十頃,現總共為六千八百六十頃,水稻産量年增收一百七十萬石,現年産二百七十萬石。按照現在十五稅一,年繳稅糧是十八萬石。但縣太爺為了響應朝廷號召,額外給下面的大戶鄉紳加稅到十二稅一,所以一年到頭能收到大約二十萬石稅糧,按照現在的市價,一石米是五百文,折合白銀就是十萬兩,算上火耗是……”

李靖梣一面聽姜師爺畫蛇添足地盤點,一面翻看那本記述詳盡、條理清晰的田賦簿子,面無表情,不發一言。

而雲種望着這棋盤似的水田格局,也不免為之驚嘆。這水田緊靠水渠排列如此整齊,一眼就能看出是新開墾的。總數有近千畝之多,不少卷着褲腿的老百姓正弓着腰在稻田裏勞作,星星點點的綠苗入水生根,彙成了一幅壯麗的畫面。這種場景,在洪水泛濫的濁河兩岸,雖說不是絕無僅有,也實數難得一見了。

這正是殿下下決心治理濁河的原因,如果濁河水不再泛濫,這樣的場景在玉瑞應該是處處可見,困擾北方多年的饑荒何愁不能緩解。

雲栽雖然對這位兔牙師爺講的東西沒什麽概念,但是他們剛從下游曹縣來,隐約記得那位以勤勉著稱的曹縣縣令,上報稅收的時候,同樣位置的數字均不足龍門縣的一半。于是輕而易舉得出了兩個曹縣縣令,抵不上一個龍門縣令的結論。她并不覺得奇怪,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龍門是水患重地,誰給你們膽子在濁河兩岸大規模開荒?就不怕濁河泛濫沖垮堤田,最後導致顆粒無收嗎?

李靖梣“啪”的一聲把簿子合上,厲聲質問姜師爺。姜師爺今日特意在裏面多加了件坎肩,縱然四肢冰冷,心脈仍有餘溫,尚能沉着以對:“回禀上差,三年前,岑大人剛上任時,屬下們也有過同樣的疑慮,都勸她不要貪功冒進。不過,岑大人說皇太女正在全國各地巡河,不久就會重點治理濁河,濁河水患會逐年減少!龍門縣太窮,要想養活全縣百姓,增加人口,就必須想方設法開荒種田。用水稻代替果樹種植是一個好辦法。雖然第一年發了兩次大水,殃及了許多稻田,不過,自殿下治理濁河以後,水患确實逐年減少了,至今年幾乎絕跡!這才有了龍門縣的連年豐收,其實說到底,這都是托了皇上和皇太女的洪福!”

“……”

李靖梣臉色很難看。雲栽知道她是挑骨頭不成反被骨頭哽到了,她和殿下同仇敵忾。這個岑杙,明知殿下在全國各地巡河,竟然可以在龍門縣悶聲不響窩了三年,實在是可惡透頂!

她尋思一定要幫殿下出口惡氣,找出岑杙的茬來。雲種勸她不要白費力氣,岑杙自當官以來,治理龍門縣政績卓著,官聲極佳,幾乎無懈可擊。這樣的人遲早會被朝廷重用,而且東宮現在正竭力想拉攏她。

“什麽?東宮想拉攏她?什麽時候的事?”雲栽覺得不可思議,雲種平靜道:“你當殿下為什麽來龍門縣?一是這次岑杙治水立了大功,必然會被朝廷破格提拔,人才難得,這塊肥肉誰都想要。二是譚太傅大力推薦,咱們剛到曹縣,譚太傅就寄了信來,說曹縣離龍門很近,讓殿下一定要赴龍門一趟,拉攏岑杙。”

“啊?我還以為殿下來龍門是為二公主相看驸馬的呢!”雲栽喪氣道:“那現在豈不是拉攏不成了?莫說殿下不肯,就是花卿姐姐,她當年留下那句‘再見即仇敵’,不是要與殿下為敵的意思嗎?我以為她當時說得只是一時氣話,誤會殿下負了她,沒想到……哥,你說,她會不會真的調轉矛頭對付殿下吧?”

“難說。不過,我傾向于不會。”

“為什麽?”

雲種淡定道:“你可知在東宮安插一名卧底有多難?以她當年和殿下的情分,若想對付她,簡直易如反掌。但是她選擇了離開,未嘗不是一種放棄。”

雲栽臉色黯了下來,“說得也是。”也許相忘于江湖,對她倆是最好的選擇。以殿下現在的處境,她是離不開塗家支持的,而花卿與塗家的血海深仇,将來勢必難兩立。這場感情也許一開始就是錯誤。及時止損雖然痛在一時,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何況,這厮竟然娶妻了,這真是讓雲栽想起來就火冒三丈的一件事。

橫向對比這些年殿下受過的苦,她真想掄起棒槌把她錘扁。

“哥,譚太傅為什麽非要拉攏岑杙?難道這厮當官真有那麽好嗎?”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現在東宮和各大王府都在竭力收攬人才,岑杙是狀元及第,有一定的象征意義。而且,她當官的确不錯,這種會幹實事的青年官吏,一向是東宮重點拉攏的對象。眼看她即将三年任滿,到時競争者會更多,譚太傅有意讓殿下近水樓臺先得月。”

“……”

當晚,下起了瓢潑大雨,當聽到龍門溝渠決堤的時候,雲栽真想大喊一句,“真是老天有眼!給這厮降下天之罰!”

然而李靖梣迅速披衣起身,冒雨往西郊的龍門溝渠趕去。下雨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三人穿着蓑衣跟着鑼鼓聲走,半個時辰後到達事發地點。

堤上都是人,姜師爺一面敲鑼一面對着隊伍大喊:“大家一定要緊跟前面的人,不要掉隊,注意安全啊!”

雲栽聽出了他的口音,忙把他扯過來。

姜師爺被雨點砸得暈頭轉向。很是不耐煩,“幹啥呢,幹啥呢?沒看大家夥正忙着嗎?你們不去對面扛沙袋,在這裏杵着幹嘛呢?像話嗎?”

“是我!”李靖梣低聲道。

“你?你誰啊!你想讓我罵娘是不是?”姜師爺更來氣了,好家夥,還在他面前擺起譜來了。擡腿就要踢他們。

這時,雲栽在龍門夜市上淘來的一盞防水花燈派上了用場,忙舉到了殿下臉前。那姜師爺一看差點跌地上,“哎喲,是上差啊!你看看我,太失禮了……”

“別啰嗦了,決口到底是怎麽回事?”

“哎呀,甭提了,都是天雷村那幾個龜孫子闖的禍,他們村要插秧子,到溝渠這邊引水。引完竟然忘了關水閘,這一下雨,他姥姥的,連堤都給沖開了。你說,這是人幹的事兒嗎?縣太爺急得都上火了!把附近村裏所有精壯漢子都叫來了,連夜堵決口。我要是縣太爺我都想抽死他們!”姜師爺看起來真的很生氣,說話不但漏風,還變成尖調了。

“縣太爺也在堤上嗎?”

“在,在,縣太爺早來一個時辰了,在對岸指揮呢!”

“帶我過去。”

李靖梣跟着隊伍上了木板橋,雲栽聽着那咯吱咯吱的木板聲,還有木板下面濤濤的河水,吓得腿都軟了,恨不得跪着爬過去。

過了橋,老遠就聽見岑杙在喊:“都集中到一點去投!別分散了!”

姜師爺回來禀報說:“不太妙啊,大人說,這決口雖然越堵越小,但決口處的水勢也變猛了,沙袋投下去總是被沖走,讓我把沙袋做大點,多壓點石頭,我得趕緊去辦!”

“等等!”李靖梣剛出聲,雲種就按住姜師爺的肩,把他截下來。

皇太女沉思了片刻,“去告訴你們縣令,把新堵上的堤壩掘開兩道小口子,然後再去堵大口子。”

姜師爺鬥笠上的水像瀑布似的,不解:“這……這行嗎?好不容易才堵上的口子,又掘開,不是白忙活一場嗎?”

李靖梣沒有解釋,讓他就這樣去辦。她在原地等消息。

雲栽和姜師爺有同樣的疑惑,悄悄問兄長,“這是在幹嘛?”

雲種道:“你不懂,這是分流降勢,逐個擊破。殿下當初跟黃大人學的。”

“哦,原來如此。殿下果然英明。”

這溝渠的堤壩是用普通的砂石鑄成的。沿着溝渠的方向,每隔五十步豎了一盞矮矮的防水燈。被重重紗布包裹着,散出來的光雖弱,但在這黑燈瞎火中,是唯一能看得見的東西。

李靖梣就在這光下等候,雨不停地打在鬥笠上,攪得人心神不寧。衰草的蓑衣浸了水貼在身上,像給人加了一身沉重的刑具,快要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朝她跋涉而來,從輪廓看,沒有帶任何雨具。借着燈光,李靖梣首先看見了她那卷着褲腿的腳丫,白得像缺血一樣,似乎很不适應地表的砂石,站定時也在不安分地拱動。

“多謝上差指點,天亮前我就能堵上口子,請上差放心。但是這裏雨大,上差還是趕快回去吧,當心凍病了。”

最後一句話已經相當溫柔了,但面前人絲毫不為所動,岑杙只好又求助暮家兄妹。雲栽早就想打退堂鼓了,一聽說沒事兒了,登時就想勸殿下回去。

誰料,“孤該怎麽做,用不着岑大人操心,堵好口子是你的本分,不該管的事少管!”

真是相當不留情面了。

岑杙一陣陣齒冷,扛着紮心的痛楚躬身道:“是,臣派兩個人來保護殿下!”

“用不着!”

雲種冷眼瞧着她離開,這場關乎權利和感情的鬥争,将來究竟會往何處發展?他雖預料不定,但已經提前嗅到慘烈的硝煙味道了!

天光大亮時,口子終于堵上,雨也停了。西面的水田全部被淹,連田埂都沖沒了,還好是剛引的水,大部分水田都沒來得及種,損失沒有預計的大。

忙了一整晚的鄉民們全都累得癱坐在堤壩上。雲栽也很累了,但岑杙這個心機婊,以商讨公事為由,硬是霸占着殿下不讓走。

詢問她關于溝渠梳理的辦法。

這種治水大事,殿下向來不不敢輕忽,這不就被她纏上了嗎?

此次溝渠決堤,雖始發于幾個無知的村民,但歸根結底,還是之前一下子吃進了太多的濁河水,超出了鱗尾湖和溝渠的承載量,導致水面浮于堤上,最終被一場瓢潑大雨引爆。

“上差所言極是,下官先前已經廣發布告在民間招攬治水能人,就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不知上差可否為下官謀個定策?”

瞧她那副公事公辦的架勢,雲栽就來氣。

李靖梣沉思一會兒,“鱗尾湖以西有條小滄河,地勢較低,直通雅水,可以引湖水入滄,緩緩而疏。不過,這就不是你管轄境內的事了,但這條渠你先修着,日後我會上報朝廷,請旨定奪。”說完,便抑制不住從胸肺裏擠了聲咳。

“怎麽了?是不是凍着了?”岑杙一急就暴露了本性,很關切地問。雲栽一個箭步就把殿下護住了,“不用你管!”

這時,對岸傳來一陣響雷般的動靜,由遠及近。原來是縣裏的女人們牽着牛車來給鄉親們送飯了。

“你們等一下,我讓她們熬了姜湯來,給殿下喝一碗,可以暖暖身子,待會兒我親自送你們回去。”

說完就去對岸盛了一碗姜湯來,小心翼翼地捧着過了橋,卻發現那三個人已經踏着早起的雲煙,遠遠地走掉了。

她往前邁了一步,卻沒有再去追。為了掩飾眼角的濕潤,将那辛辣的湯汁猛地灌入肺腑,真的是辣得人肝腸寸斷,苦不堪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