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誤會開解
“看什麽呢?”回去的路上,雲種見雲栽一邊走一邊回頭探望,小聲地問。
“我在看那堆女人裏頭,有沒有那位縣令夫人。”
雲種皺了皺眉,目中暗含警告。雲栽嘆口氣,“難道你沒有看見,剛才花卿姐姐去對岸要姜湯的時候,殿下眼圈都紅了。”
“我看見了。”雲種道。
“你看見了?她當真在裏頭?”
“我看見殿下眼圈紅了。”
“哦~”雲栽一陣掃興。真的不知道該拿她們怎麽辦了。
半夜三更,縣衙的大門突然被人重重拍響,前院的姜師爺提燈前去開門,剛拉開門栓就被一個硬闖進來的青年迎頭撞了一趔趄,剛想質問來者何人,就被他揪住了衣領:“你們縣令呢?馬上叫他出來!”
姜師爺聽音辨形認出了他是白天那位上差的手下,不敢得罪,“上差別激動,請先到廳中稍等,我馬上去通報!”
雲種并未理會他的安排,推開他,徑直往後院裏沖。
岑杙正坐在堂屋門口,踩着輪子碾一味藥材。“轱辘轱辘”“咯吱咯吱”的藥石碾動聲在靜谧的夜裏有規律的回響。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端着簸箕,坐她邊上,邊撿藥材邊跟屋裏人叭叭地說:“青姐姐,你說說,世上還有比大人更粗心的人嗎?出門前明明戴了鬥笠的,結果回來時淋得跟落湯雞似的。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岑杙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無辜笑道:“那鬥笠路上自己跑丢了!我能怎麽辦啊?你爹爹有鬥笠,不也是照樣淋成落湯雞嗎?這雨大不能怪鬥笠。”
回頭又對屋裏人道:“顧青,包完那些藥就睡吧,都三更天了,明天還要早起!”屋裏并沒有動靜,小丫頭打了個哈欠,“青姐姐為了病人,總是忙到這麽晚,大人每次也陪到這麽晚。”
岑杙笑了,“你不也陪到這麽晚嗎?多虧了你的眼力,不然,我可分不清這簸箕裏黑乎乎的是什麽東西。”
小丫頭得意道:“那是,媽媽說,我從小就是蝙蝠眼,晚上看耗子都不用點燈的。”說完一扭頭,“哎呀,前面來了只大耗子!”
“哪兒呢?”岑杙是真沒瞧見,直到雲種沖到她面前,一把薅起她的衣領。才詫異道:雲種?怎麽是你?你怎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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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跟我走!”
雲種不說二話,揪着她就走。岑杙腳下的碾石一歪,上半身已經先出去了,“欸,先等等,讓我穿個鞋。”坐回去把鞋蹬上,見他面色焦急慌亂,胸口喘息不定,猜到可能是李靖梣出事兒了,“告訴我,是不是殿下出事了?”
雲種巨喘了兩下,“殿下自午後便發起了燒,至晚間高燒不退又腹痛難忍,我們請了大夫,都不頂用,殿下還是時好時壞。有個姓白的大夫直接讓我來找你!你快想想辦法,把全城的大夫都給我叫過來!”
“午後發燒,怎麽現在才來找我?”岑杙來不及說什麽,急忙返回屋裏,“顧青,快快快,跟我走一趟!”
不多時,一個青衣女子就被她牽着急急忙忙跨出屋來,穿一身留仙裙,容顏姣好,雙十年華,青絲在頭上挽着,肩上還背着一個藥箱。腳步被岑杙帶得匆匆,但行止仍能看出平日溫柔。不是那日在城門口看到的女子是誰?
她朝雲種颔了颔首,就被岑杙催着出了門。
“是她?”雲種面上帶一絲顧慮,似乎很不情願。
“她是全城最好的大夫,別說那麽多了,事不宜遲,趕快去救人要緊。”
算了,李靖梣病情要緊,雲種板着面孔,只好把她們上了馬車,“駕”了一聲,匆匆往客棧奔去。
客棧裏,雲栽為殿下換上濕毛巾,一摸她的臉還是燙得吓人,忙拿濕手帕替她擦臉降溫。看着她蜷曲着身子在被子裏打冷戰,雲栽急得直掉眼淚。
高燒加腹痛,突然就來勢洶洶。雲栽後悔死了昨晚沒攔住她,讓她淋了一夜的雨。記憶裏還從未見過殿下被折磨得這麽慘。
聽到一陣馬車轱辘聲,雲栽料是雲種找大夫回來了,像抓了救命稻草,忙去開門。雲種噔噔噔的上樓來,見了雲栽,“怎麽樣了?”
“還在痛!”雲栽急得跺了下腳,忽然看見了岑杙,登時所有怨氣都迸發出來,指着她的鼻子怒罵道:“你還有臉來!殿下現在都痛成這樣了,若不是為了找你,她何必吃這麽多苦,受這麽多罪,你倒好,自個在龍門逍遙快活,連個音訊都不透,連黃鼠狼都比你有良心!”
岑杙心中微澀,只是沉默,并不回嘴。
雲種趕緊勸住她,“好了,好了,都什麽時候了,救殿下要緊。我找了大夫來。快給殿下看看。”
暮雲栽這才注意到她背後還站着一個青衣姑娘,正是城外見到的那名青衣女子,岑縣令的夫人,登時所有怒火又噌噌噌的上來了,抖着手指顯然已經氣得無話可說,“我……你……你們……”到這裏耀武揚威來了是吧?這對狗女女!
雲種知道她肯定又氣壞了,連忙隔開她把顧青請進房間,卻又想起還沒問她名姓:“不知大夫如何稱呼?”他可不打算叫她岑夫人。
“她姓顧。”回答的人卻是岑杙。
她的目光穿過雲栽的肩膀,望向房間裏面。視線被一道屏風阻隔,但那游絲一般的呻|吟聲,卻像絞盤一樣将她勒得顫抖起來。
擡腳就想進去,卻被雲種攔住了,“這裏有顧大夫即可,岑大人還是回避的好!”
“我必須在這兒,因為——”
她來不及解釋,屋裏人忽然撕心裂肺地哼了一聲,攫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顧不得什麽了,全部匆匆忙忙地湧了進去。
“殿下!”雲栽見李靖梣将半張臉痛苦地埋入枕中,五指緊緊并攏,絞着被褥,似乎想扼制腹中的疼痛。她整個人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頓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岑杙看着床上那蜷如蝦米,抖如糠篩的女子,喉嚨被掐得刺痛,趕緊喚顧青,“你快幫她看看!別讓她痛了。”
顧青鎮定地摸了下她的脈搏,又多次按壓她腹部的不同位置,觀察她的反應。之後打開藥箱,取出三根長針來,娴熟地煅烤過,讓雲栽把人放平,衣服掀開,分別紮在了她肚臍上下的中脘、神闕、關元三處穴位上。
雲種見狀趕緊走了出去,在屏風後面焦急地等。
雲栽見殿下眉頭逐漸松展,不禁又驚又喜,“殿下好像不太痛了。”違心地朝她投了一個感激的笑。
顧青只是笑笑,卻不說話。岑杙頓時松了口氣,眼眶紅了一圈,剛要近前看看。雲栽就一臉戒備地攔着,毫不客氣道:“這兒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她雙腳卻像灌了鉛似的,往前邁不動分毫,但也不肯就此離去。
顧青見狀,忙指了指自己的口,沖雲栽搖了搖頭,又指指岑杙,做了一套複雜的手勢。
雲栽這才一臉懵比地想起來,這位大夫是個啞女。
這裏懂啞語手勢的,只有岑杙一個人。
雲栽心裏懊惱至極,但為了殿下的病情,又不得不摒棄偏見,将她留了下來,但是心裏跟吃了八角似的,很不是個滋味。
瞥眼見這位岑夫人,柔眉善目,容顏姣好,二十來歲,大好年華。姓岑的竟然又禍害了一位良家少女,她只能祈禱殿下暫時不要醒過來,免得又被氣昏過去。
但事與願違,事情往往越是怕什麽越就來什麽。女大夫伸出纖纖細指給她把脈的時候,李靖梣疲倦地睜開了眼睛。濕漉漉的眼珠在眼莢中滾動了一下,捕捉到了床前那張不想再見的面孔。登時急促地喘息起來。
顧青被她劇烈的脈搏彈了下指,露出了詫異的神情。雲栽心慌不已,見李靖梣張了張嘴,趕緊把耳朵湊她唇邊,“殿下想說什麽?”
她呼吸促急,閉上眼,又嘤咛了一聲,是“痛!”
“痛?怎麽還會痛呢?大夫!”
岑杙被她那絕望排斥的眼光澆得透心涼,心中萬念俱灰。知道自己呆在這裏只會妨礙她,便哽着喉嚨道:“我出去等,這裏就交給你了,顧青,請你一定要治好她。”
說完,百般不舍地看了眼床上那憔悴的病容,難過地退出了房間。
李靖梣聽到腳步聲走遠,胸口逐漸平複下來,眼角冰涼的霧氣滑落下來,悄無聲息地洇入枕頭中。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顧青施針結束。雲栽千恩萬謝地把她送到門口,看着她和岑杙交代結果,心情格外複雜。理論上她應該把這位岑夫人一并惱了,但這姑娘脾氣性格實在太溫柔了,即使病人不肯聽話,她也沒有絲毫怠慢,反而很有耐心地用行動安撫。醫者仁心,大抵如此。
岑杙問顧青:“她怎麽樣了?”
顧青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随後舞着手花道:“這位姑娘也想了解病人的情況,現在我用手語講解,你翻譯給她聽。”
雲種也走了過來,聆聽詳情,他剛才去樓下問店小二要了碗參湯,不管李靖梣會不會醒,都提前做好準備。
顧青的手語打得非常快,暮家兄妹都有些目不暇接之感,一會兒看她一會兒看岑杙。
熟料她第一個手勢竟是詢問:“是她嗎?”
岑杙一下子楞在了那裏,眸中漸漸聚起兩汪深澈的湖水。
後者已完全明了,竟然作了聲嘆息,想不到,她竟是這樣的一個美人,哪怕在病中,也無法忽略掉她眉目的秀逸。
暮家兄妹看見她的神情,誤以為殿下的病情有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了?是不是殿下的病不好了?”
岑杙反應過來,搖搖頭解釋道:“不是。她問你們,殿下以前是不是曾經誤食過刺激性食物?導致胃部經常會痙攣嘔吐?”
雲栽一驚,愈發信服她的醫術,但她也不好直說,因為這件事涉及到一個天大的秘密。便道:“顧大夫所料不錯,我家主人确實曾誤食過甜瓜蒂,導致胃部虧損,時有痙攣發生。這些年已經調養得很好了,誰知今朝又發作起來。”
顧青又打手勢,“難怪,甜瓜蒂容易致人嘔吐,若是誤食不當,必會損傷胃氣。胃是倉廪之官,有受納腐熟的作用,乃身體的氣血生化之源。一旦損傷胃氣,便是兇侯,五髒皆要受到牽連,長此下去,必致血脈虧損,百病叢生。今次發作是一個預警,日後切不可再受刺激。”
“那顧大夫可有法子根治我家主人的病?不瞞你說,她之前便被這病折磨了好幾年,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好。每次發作都疼痛難忍,有次差點咬掉舌頭。如果大夫有法子醫治,讓我當牛做馬我也願意!”
岑杙的牙齒突然打起顫來,痛得咬掉舌頭?是……什麽時候?
“她胃裏的傷害已經釀成,很難完全恢複,不過,按我的方子耐心調養,日後不再吃刺激性的東西,恢複個八|九分是沒有問題的。不會影響到身體。”
“多謝大夫。”雲栽這次真的是感激不盡了。
回程的車上,岑杙始終沉默,顧青便陪她沉默。一直到回了府衙,到了屋內的燈光下。
岑杙瞥見她心事重重的,問她,“怎麽了?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顧青似乎遲疑了一下,像是下了決心似的,手掌在身前靈巧地翻舞:“甜瓜蒂是一種催吐藥物,一次誤食并不會對胃部造成損害。她的病根應該在子宮,她有天生的宮寒,來葵水時容易腹痛。另外,甜瓜蒂不僅能催吐,還可以阻止女子來月信,某些方面會和懷孕很像。”
“……什麽意思?”
“我記得你好像說過,你的愛人和你的仇人生過一個孩子?”
“如果你的愛人是她的話,”顧青以再清晰不過的手語明示,“那麽,這個孩子是不存在的。因為她,從來沒有懷孕過。”
岑杙似是沒有看清,眸心巨震,“你說什麽?!”
顧青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如果我所料沒錯的話,當年她服食甜瓜蒂,應該是刻意制造出懷孕的假象。日久服食,終至胃氣受損。這些年,她應是受了不少苦。”
岑杙臉色瞬間慘白,記憶鎖死在某個不太确定的時間點,一陣頭暈目眩,幾乎想一頭撞死在前面的白牆上。
“你想問什麽就問吧,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她當時是這樣說的,但是自己并沒有去問,就這樣糊裏糊塗地過了四年。
暮家兩兄妹如臨大敵似的不約而同地守在了門口,臉上滿是生人勿近的冷漠和厭惡。
岑杙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但沒想到已經如此不受歡迎,幾乎是收到了仇人般的注目禮。原來在他們心裏,自己已經同仇人無異了。
那些過去了的,真的已經成為了過去,沒有人還會在意,雖然這一切都是自己罪有應得。
她低了低頭,識相地沒有靠近那扇門,轉身離開,下樓的時候感覺小腿有些發抖,就扶着欄杆歇了一會兒,臉上的汗漬在眼睛裏淹得生疼。但她沒容許自己有緩解疼痛的機會,眯着眼睛繼續往下走,和急着上樓送參湯的店小二撞了滿懷,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登時情緒崩潰,淚流滿面。
店掌櫃和店小二被她給吓着了,“大人,您是不是燙着了,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啊!”
在這龍門縣城,她是最不能得罪的人物,合該當個佛爺給供起來。但她一連兩天坐在樓梯口,飯也不吃,覺也不睡。雖說,小店已經被樓上那位大主雇給包場了,不耽誤他做生意。但若縣太爺在他店裏出了事兒,龍門縣的子民不得群情激昂地去刨他家祖墳。
這日,李靖梣醒來,喝了一碗小米粥,有了一點力氣,忽然問雲栽:“這是第幾天了?”雲栽知道她是問來龍門的日子,回複道:“第五天了。”
“你去通知雲種,收拾一下,明早便啓程。”
雲栽知道她是準備離開了,找到了人,也死了心。但人終究要往前走,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原地。多留無益。
看着她進完了藥,又轉身疲倦地躺進了被筒中。她想說什麽,終于沒說。
這幾日,岑杙每天都會來送藥。即便得不到什麽好臉色,也是日日來送,似乎跟他們杠上了似的。
這日,雲栽終于按捺不住,把她叫進了房間,坐下來打算跟她好好“敘敘舊”,“你現在開心了,得意了,摟着自己的如花美眷,一步步高升。明天殿下就要走了,有些話卻是不得不說清楚的。”
岑杙聽到李靖梣要走,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雲栽冷笑了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其實,你走之後,殿下每年還是會去桃花莊,在那片灰燼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和雲種每次都遠遠地看着,不敢靠近,因為一點風吹草動,她都會誤以為你回來了,然後經歷希望落空又失望的循環。”
岑杙像被劈面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刮子,震得耳蝸嗡嗡作響,手足無措地摳着腿上的肉,抓緊又松開。幹澀的枯眼中再次湧出慘痛的淚光。雲栽卻一點沒有懲罰後的快意。
“殿下身居要位,對你的愛雖然看起來很少。但那是她的全部,可以從死水中浮上來呼吸的全部。你知道,一條魚在水下待久了,總是需要上來透氣的,但她從來不會,她已經習慣了黑暗,習慣了把這一切默默消化。是你把她引誘上來,讓她親眼見識到了陽光,見識到了新鮮的空氣。然後也是你,親手把她推回了她原本置身的黑暗裏。”
雲栽想起來還很恨,但是對于眼前人,她又有着太多難以抹卻的美好記憶。
“那天,殿下是想去跟你道歉的,她在路上,想了一萬種可能,想着你也許會把她關在門外,不肯見她,也想了,你可能會朝她丢東西,那她就不閃不避任你丢好了。但是她沒有想過,你會憑空消失。她去羊角山上找你,只找到一間空蕩蕩的廟宇。她去包四娘家,仍然得不到一點消息,她終于相信了你所說的話,‘此生情已斷,再見即仇敵’。能支撐到今天,殿下真的很不容易。”
“所以,花卿姐姐,到此結束吧。雖然我為你們的感情感到惋惜,但是再這樣熬下去,殿下遲早會耗幹的。你也不想,從今往後,讓她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吧?”
岑杙嘴裏嘗到了一絲苦味,反而沒有雲栽預料當中的沮喪消沉,若有所思道:“如果這樣是對她好,我便去做。”想了想又補充道:“只要對她好的事情,要我怎麽做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