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酒逢知己(三)

岑杙從那聲不同尋常的“哼”中聽出了絲詭異。見她一邊板着臉,一邊跟碗裏的那根青菜較勁,筷子戳戳戳得在菜葉上穿孔,也沒把它挑起來。反倒從她指縫裏劈了叉,一先一後滑了出去,掉到了地上。

岑杙盯了地上筷子半響,緩緩擡起頭來。

李靖梣還保持着手握筷子的姿勢,只是動作有點僵硬,左邊眉尾處的那頂小山峰微微抽搐了兩下,連累半邊臉上的肌肉也跟着上下顫動。眼看就要波及平平的嘴角,岑杙趕緊抽了雙嶄新的筷子,鄭重地擱在她的虎口處,順着原位擺好。

就像哄小孩似的家長:“沒關系,這次摔了不算,咱們重來一次”。

李靖梣似乎也想挽回面子,掐住筷子,全神貫注地盯着碗裏的菜葉,以一個非常別扭得姿勢把那千瘡百孔看不出是啥的東西挑了起來。

岑杙裝作驚喜地“哇塞”了一聲,心裏快要笑死了,有心捉弄一下這個醉得連筷子都拿不穩的人。

“來,夾夾這個試試!”

她夾起一粒花生米在她面前晃晃,“當啷”一聲,丢進了她的碗裏,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靖梣低頭看着碗裏不停打轉的花生米,一直到它停下來,才鎖緊眉頭嫌棄道:“無聊。”

岑杙噎了一下,忒尴尬,“原來你醒着呀,我還當你醉了呢!既然沒事兒,那就趕快吃飯,吃完了好睡覺,明早還好趕路呢。”她真是服了李靖梣的酒量了,都喝成這樣了還不暈。也對,人家從小就涉獵官場,什麽陣仗沒見過,這點小酒也就能撂撂師姐和她這樣的小蝦米了。

她悶頭扒飯,聽到耳邊“叮當”一聲,有什麽東西掉進了碗裏。扭頭一看,李靖梣夾着空空的筷子,定眼瞧着那只從她箸中逃脫的花生米,聳眉立目,十分不快。

再去夾,它又蹦了出來,又夾,還蹦。簡直是豈有此理,不可饒恕!

岑杙:“……”

“啪!”得一聲,皇太女耐心耗盡,拍掉筷子,親自下把抓仁。纖纖細指往碗裏大喇喇一伸,一幅很違和的畫面定格。但她全然無所謂,逮到罪魁禍首,毫不猶豫地塞進嘴裏,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

岑杙呆了一呆,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反應過來她是真醉了,竟覺得十分有趣。賤兮兮地把桌上的那整盤花生米端過來,給她往碗裏撥了一小半,“喏,還有一批同黨,殿下看看還要不要一同治罪,比如來個誅九族什麽的?”

“誅什麽九族!殺你一個就行了!”李靖梣突然瞪着眼,咬牙切齒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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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沒得罪你,幹嘛要殺我啊?”

“就殺你!殺你一千刀,一萬刀,以消我心頭之恨。”她把岑杙的臉當成了花生米,用巴掌夾住發洩似的揉圓搓扁,最後照她的鼻子一咬,疼得岑狀元慘叫連連。

這是什麽情況啊這是?

侍女在前頭帶路,引二人到客房休息。一邊走,一邊捂着嘴偷笑。這位岑夫人撒起酒瘋來一點不輸自家夫人,蠻橫程度甚至過猶不及。岑狀元捆着她走,她扭開,抱着她走,她掙紮,基本上走幾步就會被她撓幾下。嘴巴上也不輕饒,一路都在含混嘀咕什麽“折枝”“花心”“輕浮”“浪蕩”之類的字眼,具體聽不太清楚,但不難猜是罵岑狀元的話。

岑狀元倒也好脾氣,甚至比自家老爺脾氣還好,夫人無理取鬧時,老爺大多時候心平氣和,偶爾頂嘴兩句,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兒,但這位岑狀元的境界還要高,非但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相反小娘子越罵她越高興。

其實,她哪知道岑杙此刻的心思,李靖梣對她不管不問才是對她的最大折磨,如今聽她醉酒之際發洩怨言,無論氣也好,恨也罷,都教她覺得是心口溫熱熱的,她素日聽別人講“打是親罵是愛”,沒多少深刻的體會,此時方領悟是至理名言。

也不知鬧了多久,李靖梣胃裏的酸水翻湧上來,抱着木桶拼命嘔吐。岑杙見她面容扭曲、難受至極的樣子,總算明白了她當初見自己嗜酒時的心情,悔不該讓她喝這麽多酒。

待她吐完以後,用清水幫她漱了下口,又喂她喝了一杯醒酒茶。人稍微清醒了一點,岑杙心疼地幫她揉肚子,“以後別逞能喝這麽多酒了,知不知道?”

她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應了還是沒應。

岑杙知道她愛幹淨,哄着要幫她沐浴。給她解衣帶的時候,她忽然捉住她的手,怎麽都不肯讓她動。

“乖,身上黏黏的睡覺不舒服,先洗個澡再睡好不好?”

熟料,她攥着那只手緩緩往上扯,直扯着貼到臉頰才罷手,像小嬰兒似的枕在上面,蹭了蹭,喃喃地說夢話:“岑杙,你為什麽叫岑杙呢?”

岑杙心中一動,嘴角勾起一絲溫軟的笑,用另一只手輕揉她的臉,伏低了身子湊到她臉前說:“你真的想知道嗎?”

“嗯。”

“那你聽好了,我只說這一次。因為我父親姓岑,叫岑骘,他太有名了,連她的女兒都叫岑诤,所以,我不能再叫岑诤。我給自己取名叫岑杙。原本不是這個杙,是佚失的佚,這個杙是我後來改的,知道我為什麽要改這個名字嗎?”

“唔?”她鼻子裏發出一聲嘤咛。

岑杙笑了笑說:

“我在書上看到,杙是一種古樹,它的果實像梨,酢甜核堅,我看着就喜歡。”

“唔。”她嘟了嘟嘴,似乎聽了進去。

“不過,這并不是我最喜歡的意思,相比于這種古樹,我更喜歡它的本意,小木樁,它的一端很尖銳,所以可用來紮地、紮人、紮心。”說着在她心口處點了兩下,做了個“紮心”得示範。

李靖梣像是感應到似的,皺了下眉頭表達不滿。

岑杙覺得她現在的樣子好乖,情不自禁在她唇際落下一吻,湊到她耳邊道:

“我父親曾說過,谏官是在刀尖上打滾的文官,他的敵人比戰場上看得見的敵寇更狡猾,隐藏得更深,所以,要想當谏官就要把自己削成一根尖銳的刺,讓敵人害怕他,畏懼他,無所遁逃。”

頓了頓,“當然,我給自己改名叫岑杙,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因為它倒過來是你。”

感覺扣在手上的力道驀地收緊。岑杙開心得笑了,直起身來,拿手指摩挲着她的臉頰,“乖,我說完了,現在讓我幫你洗澡好不好?”

她沒有回應,也沒有再阻攔,岑杙便從容幫她解開衣衫,将人抱着慢慢地放進浴桶中。自己也脫了衣服跨進去,讓她倚在自己懷裏借以支撐,拿毛巾幫她擦洗身子。

手無意間觸到她身前的山峰,岑杙眼睛直了,盯着那對玫瑰色的山頂久久移不開目光,感覺懷裏人一動,她慌忙閉上眼睛,往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将那股不安分的旖念逼退。徐徐吐了口氣,繼續循規蹈矩地給她洗身子。擦幹後重新抱回床上。

蓋上毯子,岑杙若有所思得凝視着李靖梣,似乎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她嘆了口氣,“要是你沒有嫁入塗家該多好,我願意為你變成這世上最尖銳的小木棍兒,憑君驅使,赴湯蹈火。”可惜,一切都是妄念罷了,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對她産生觊觎,立場決定了她們,可能注定就要天生為敵。

換上侍女送來的月白闌衫,岑杙緩步出了房門。

門支悠一聲合緊,房間裏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開,定定地凝視着床頂的帷帳,似乎在回憶剛才那冗長的夢境是否真實。半響,終究抵不過襲來的倦意,又緩緩地合上了眼皮。

亥時過半,江逸亭方回府,有些微醉,但精神尚好。看見岑杙,楞了一下,立即喜笑顏開,拉她到茶室,好好敘了一回舊。他本身不屬于健談的人,但和岑杙卻無話不說。聽到她高升了,打心眼裏替她高興,但也直言不諱地道出自己的擔憂。

“如今朝廷之中派系林立,大臣為求上位,相互攻讦者甚多。賢弟身負盛名,這一去,怕是再無安生日子可言了。”

“我本來也沒指望去京城過什麽安生日子,倒是江師兄,不知什麽時候才會有你我二人重聚之日。”

江逸亭沉默了許久,“實不相瞞。我不打算回京了!”

“江師兄何出此言?”

“你也知道,現階段朝局複雜多變,皇子公主為争大位,早晚會有一場手足相殘。到時候不知要有多少人被卷進這場虛妄當中。我厭了,與其将這一身抱負浪費在這些勾心鬥角當中,不如在外面多幹些實事,為生民多謀一些福利,将來也算死得其所。”

岑杙無奈地搖了搖頭,“這話,也就江師兄敢講。”

“我如今已經是縣令,官位低到不能再低,還有什麽不敢講的。”他接下來似乎要長抒自己的憤懑,但是硬生生的忍住了,“總之,賢弟此去京師多加保重,為兄以茶代酒,遙祝賢弟進京後,能揮灑平生智慧,一展所長。”

岑杙知道他不是一個喜歡在背後論長短的人,凡事都喜歡憋在心裏,這才叫船飛雁沒來由的擔心。不過通過這次談話,她發現對方意志雖然有些消沉,但精神狀态尚好,并沒有到自暴自棄的地步,只是懷才不遇罷了。松了口氣道:“既然江師兄決心已定,岑杙也不便再勸。不過,我相信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岑杙仍期待和兄長的相聚之期。”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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