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酒逢知己(四)
李靖梣面上僞裝早在掀蓋頭的時候就去了,只是當時在逃難,岑杙便沒有來得及細想,事後一番回味兒,那曼妙紅綢底下掩映得是她的嬌顏,心中竟湧出一絲難以言喻的雀躍與興奮。
不過,興奮過後如何避免她被別人認出就成了一件比較麻煩的事,尤其是在江逸亭面前,江逸亭以前出入過東宮,想要蒙騙過他的眼睛很不容易。
岑杙想了想,幹脆套搬了自己曾用過的老辦法,給她找了一面紗巾戴上,謊稱李靖梣昨晚飲酒過度臉上過敏。江逸亭果真沒有懷疑,反而對岑杙能娶到如斯佳婦十分欣慰。
酒醒後的船飛雁聽說了此事,相當過意不去,一直懊喪自己不該跟她拼酒,同時感慨李靖梣寧願冒着生病的危險跟自己拼酒,這等勇氣和海量實在是少見,遂引為知交。臨行前,岑杙見李靖梣背着行囊跟船飛雁進了閨房,敘了好一會兒話才一起出來,有說有笑的,似乎比先前更親密了,她有點好奇她們說了什麽,不過現在不方便詢問,想着上路以後再一探究竟。
車馬齊備待發,岑杙感謝了江氏夫婦的慷慨相贈,帶着換了一身素衣長裙的李靖梣,告別了江氏夫婦便往東城門行去。出了城門約半盞茶功夫,又改向西北方向行駛。
岑杙在前頭駕車,一邊揮鞭子一邊留心路标。她的手上拿了一張昨夜臨時草繪的路線圖,紅筆标出的軌跡翻山越嶺,一個上午才走了圖上不起眼的一小塊,現實中的辟陽縣比想象中的還要遙遠。
路上碰上一列商隊,一打聽竟然是阜豐米糧包家的商隊,那領頭的岑杙還認識,正是當初和她一起進東宮的晏回,包四娘的女管家。
兩人在異鄉見面都是又驚又喜,岑杙聽說她從附近幾個縣城收了糧食,要運進京去,正好自己有兩封信讓其捎帶着送往京城。一封是李靖梣寄給譚懸鏡報平安的,信中并未提及她的具體去處,只言明一個月之內必會回京;另一封是岑杙交給戶部主事的告罪信,謊稱自己家中出了大事,要晚一個月才能進京上任。
晏回聽說她要到辟陽縣去,一臉驚訝,辟陽縣在她眼裏就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連最好險的商隊也不願意到那兒去。
“你家是不是有親戚在那邊流放啊?”不然她真想不出岑杙去那兒的理由,“還是,你在那山旮旯裏發現一座金礦,要去秘密開墾?”
岑杙沒法回答她,事實上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此行的意義,只好随便搪塞了幾句,“沒錯,我确實有親戚在那兒流放。”
晏回高深莫測得看了她一眼,露出一臉“我懂”的表情,随後掃了眼她手中的草地圖,嫌棄道:“你就想憑這個走到大西北?”
一招手讓手下拿了一份精确的地圖給她,“喏,這個才叫地圖,你那個是什麽啊?走一半估計被狼叼走了都不知道。”
晏回常年在全國各地行商走動,有一份玉瑞地圖并不奇怪。難得的是她這幅圖上不僅标注了山川道路,連路上該在哪兒打尖兒都标志得一清二楚,比官方的地圖還要齊全。
“嚯,這簡直就是一張藏寶圖啊,上面的客棧、農舍、破廟你都住過嗎?連土匪窩子都有,啧啧,你咋收集起來的啊?”
“嘁,沒去過還沒打聽過嗎?咱們行商的憑什麽能走南闖北,還不就是憑借這一張張用經驗累積起來的活地圖嗎?說實話,白送給你,我還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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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送了就送了,有什麽舍不得的,大不了我用完了再還給你。”
“哼,不必了,這些東西早就在我腦子裏了,到時候再重新标注一幅就是。”她大方得甩甩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随後又指着地圖道:“辟陽縣這地兒确實不好走,幾乎不通商旅,不過也不是沒人走過。你可悠着點,聽說那邊黃土蓋天,有時一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別怪我沒提醒你,一定要備好充足的幹糧和水,另外,禦寒的袍子最好也帶上幾件,那裏晝夜溫差挺大的。”
“知道了,多謝提醒!”
晏回撇撇嘴,又給她指點了一道關口,“這個地方叫揚塵關,你們最好在關內再把糧食再儲備一次,因為過了這道關口,物資奇缺,再想補充就困難了。”說完又扔給她一個木牌,“這是阜豐米糧包家的通行令,可以保證你通過玉瑞的大部分關口,可以省卻許多麻煩。”
“哇塞,今天我們是出門遇到貴人了嗎?晏姑娘,你說我該如何感謝你才好?”岑杙捧着那魚形的小木牌,如獲至寶。晏回卻道:“別,你只要不再來騷擾我們家掌櫃的,間接不再來騷擾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就知道晏姑娘心腸最好,代我向你們包掌櫃問好哈。咱們京城見。”
二人分道揚镳之後,岑杙拿了活地圖,心中篤定了許多。按照地圖上指示的住宿打尖兒,果然一切都變得方便實用起來,兩人裝成一對去辟陽探望親友的夫婦,持着阜豐米糧的通行證,一路暢通無阻得到達了揚塵關。在這裏歇息一宿,補充了糧食和水,兩人便繼續趕路。
不出所料,越往西去越是荒涼,頭一兩天還能找間農舍栖身,後來只能在破廟裏打地鋪。連破廟也找不到的時候,就只好躲進山洞或者在馬車裏将就一晚。
在這樣的情況下,岑杙絕對不敢讓李靖梣離開自己半步,白天撿柴生火探路要她跟着,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在觸手可及的範圍內,生怕自己一時疏忽,李靖梣就被狼叼走了。有一天夜裏她在破廟裏醒來,發現旁邊的席子空了,她打一個機靈連忙爬起來,從火堆裏拿了塊燒着的木頭就去找人。
廟裏很黑,好在外面有月光,能照清院裏各部分的殘影。廟前有兩棵高大的槐樹,馬車就停在槐樹中間。風從枝葉間略過,攪得樹枝跟打仗似的嘩啦啦作響,前邊的小樹林裏傳來夜貓子咕咕咕咕的叫聲,在空蕩蕩的郊野夜色中聽着格外瘆人。
她在廟前對着夜色喚了兩聲“靖梣!”沒有人回應,倒是有被驚醒的夜鳥從樹上飛走,那撲簌簌得震翅聲把她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隐約聽到馬車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趕緊奔過去,“靖梣,你在裏面嗎?”
“在。”
聽到李靖梣的回應,岑杙懸起的心總算放下,正要掀開簾子看看她。李靖梣卻慌忙道:“先別掀,你在外面等一下,我馬上就出來。”
“你在做什麽?”
岑杙聞言放下手,有點好奇她半夜爬起來。
裏面又是很久都沒回應,她一顆心不上不下的亂鬧騰,忍不住關心,“你沒事吧?”
“沒事,你離馬車遠一點。”
為什麽呀?她有點莫名其妙,擔心勝過了以往。但還是依言照做,“那你有事兒說話啊!”
她倒退了大概五步距離,站在夜色中巴巴望着馬車。大約過了半盞茶時間,李靖梣才掀簾出來,一身輕紗素衣鍍了層月光,就跟虛影似的,缥缈、神聖,如天邊雲。總之,看起來不太真實。岑杙快步走過去,把她攏在懷裏抱了抱,一顆心登時踏實了,道:“你吓死我了,我醒來沒瞧見你,還以為你被夜貓子叼走了呢。你剛才在馬車裏幹嘛?”
李靖梣從她懷裏出來,臉色有點不自然。
“沒什麽,我們回廟裏。”
“哦。”岑杙便沒有細問,往下攥住她的手,“咦?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現在可是夏天,即便夜裏溫差大,但也不至于涼到這個程度,跟冰塊似的。
忽然,她想到了什麽,歪頭瞧瞧李靖梣煞白的臉色,明白了,這姑娘八成是月信到了。難怪她來之前會和船飛雁密語,想必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也真是難為她了,現在雲栽不在身邊,什麽事情都要親力親為。
岑杙去車上抱了條毯子,把席子重新調整了下,往她那邊底下又塞了些柴草,叮囑道:“下次再起夜的時候,你記得把我叫起來,我幫你守着,不然你一個人摸黑行動多害怕。那夜貓子的鬼叫連我都瘆得慌。”
李靖梣不置可否,在鋪好的席上疲倦得躺了下來。岑杙去另一邊把火燒旺些,又往上面添了把熏蚊子的艾草。被那煙味兒嗆了一下,忙用手在臉前扇扇,扭頭對李靖梣道:“現在有點嗆,待會就好了。”
李靖梣有點迷糊得“嗯”了聲,身體側躺着蜷成個蝦米。岑杙從旁邊躺下來,給她往上蓋了蓋毯子,又把身子自然得貼過去,手從她的腰肢間穿過,從後面扣住她的手,“這樣還冷嗎?”
李靖梣搖了搖頭,身體不自覺朝溫暖靠近。岑杙瞧她跟個無力的小貓似的,拿手貼在她小腹位置,輕輕揉着圈,“乖,睡吧,天亮了我叫你。”
天才蒙蒙亮的時候,李靖梣被一陣咕嘟咕嘟的聲音吵醒,睜開眼睛,岑杙已經不在身邊,而火堆上多了一個高高的三腳支架,最頂上用草繩栓了盞亮亮的水壺,那咕嘟咕嘟的聲音就是從水壺裏發出來的。
她揉揉眼睛爬坐起來,腰肢有些酸軟無力。剛想張口喚岑杙,後者就端着一盆水進來了,臉上挂着明亮的笑容,“你醒了?”
看她滿臉的疲倦,應該是才剛醒。
“我給你打了一盆水,還燒了熱水,幸好咱們這次再路上遇到了晏回,不然夠手忙腳亂一陣的了,喏,先洗把臉吧。”岑杙知道她現在不能用涼水,就用木頭把燒開的水壺挑下來,噓溜着手握住壺把,往盆裏摻了熱水進去。
李靖梣心裏一暖,就着水洗了臉,岑杙把毛巾遞給她。剩下的熱水除了留下一些兩人喝的,其餘的全給了李靖梣,讓她自己處理必要的事情。
“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李靖梣拿着熱水出去了。回來時一臉的輕松,岑杙也感染了她的情緒,把烤好的饅頭遞給她一個,“吃吧,吃完了咱就上路。”
李靖梣掰下來一塊滿頭,塞進嘴裏,邊吃邊問:“你和包四娘的管家很熟嗎?”
“熟吧!我剛知龍門縣的時候,縣城裏缺糧缺得厲害,我就寫信向包四娘求助,她派了晏回過來送了幾次糧食。一來二去的,我們就熟悉了。”
“這麽說,她知道你是以女子之身做得官?”
“知道啊。她還挺羨慕我的,說哪天給包四娘當夠管家了,也學我撈個縣官當當。不過,我看,包四娘的這個管家她是永遠當不夠咯。”
她別有深意得笑笑。
朝陽升起時,兩人已經在路上,背對着滿天的霞彩往一個未知的領地前行,岑杙的心情第一次充滿希望,而不是未知和悵惘。
這大概是因為上車前和李靖梣結束的那段對話。
“問你個問題,你可以選擇答或者不答,你為什麽非要去找那位夫人不可?”
“……”
“好吧,我知道這樣問有些唐突,但我就是不明白,什麽樣的人值得你花上大半個月的時間什麽都不做,就只是為了找尋她。她對你真的那麽重要嗎?”
“嗯。”
“為什麽?”
“……如果這世界上存在一個人,可以助你達成原本遙不可及的夢想,你會怎麽做?”
“……我大概會像你一樣拼盡全力去找到她吧。所以,這就是你翻山越嶺的原因?那位夫人可以幫你實現願望?”
“嗯。”
“是什麽願望?方便透露一下嗎?”
她沒有回答,岑杙突然後悔自己問了這個蠢問題,她還能有什麽願望,自然是和自己的儲位有關了。
李靖梣忽然捧着她的臉,低頭輕啄了一下她的唇,在她瞬間呆滞的目光中,不動聲色得掀簾進了車廂。留下岑杙一路困惑又上揚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