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都說伊門無情,這話就妳大哥解來,應當是多情卻似總無情。若非情之所致,那一夜……」語氣甚是不以為然。
伊衡猛然想起伊葉在旁,不可說得太明,連忙攔過唐離,急急接過:「唐大哥,咱們說好了不再提『那一夜』。」見唐離會意收口,她心裡雖是鬆了一口氣,但仍暗暗擔心。就說小葉子越大越是機敏,前些日子還問起為何随母姓而不是姓葉,再大怕是瞞不住那些過往舊景了。再者,世人總以為伊門無情,可伊門人如何能有情?無情方能持中:中立觀察、中立判斷、中立記錄着件件江湖血腥。衆所皆知伊門門訓乃是「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武林排行兵器排譜,正是出于伊門三年一更的記載。一旦有「情」,便容易偏頗,又如何成那公允證人?譬如自己罷,打從「那一夜」起,再也回不得伊門了。
伊葉還是靜靜聽着,她不懂這些對話。究竟「那一夜」發生什麽事?每回唐伯伯與娘總在提及這三字後,再不透露半語。那是很重要的一夜嗎?
眼看午陽偏斜,唐離從懷內掏出一只瓷瓶遞向伊衡,叮咛道:「方才是大哥不是。這樣罷,妳先帶小葉子下山。昨夜我來時已在山道佈滿九九八十一種唐門劇毒,過午即發;這瓶裡有二紅一白共是三顆丸藥,待會妳們二人各服一顆紅丸,可保一路平安。一旦我解開消行蠱後,流閣立時便能知曉,她伏在百裏內的門人必定快馬趕到。九九八十一種毒藥雖能阻擋她的子弟,卻未必能攔住她親自到此。聽唐大哥的話,盡速離開此處,千萬別讓她找着。我會待日落之後才解開身上的毒,為妳們拖延一些時間。可倘若她如此神速……妳得趕緊讓小葉子服下白丸,清楚麽?」
伊衡打開瓷瓶,只見紅丸暗沉白丸通溜,眉心一皺問道:「這是什麽?」雖說這十年間她早已讀遍雲悠留下的醫書,可也沒把握能辨清所有的唐門毒藥,更遑論遇上出自苗疆擅蠱弄毒的曲流閣後,将會發生何事?伊衡越想,越是憂心忡忡。
「白丸是啞藥。」不理伊衡一臉驚詫,唐離緩緩說道:「服下之後狀若天生啞巴,七十二時辰自解。我死了後這世上只剩妳清楚『那一夜』來龍去脈,先不說這十年來流閣亟欲探查真相,就說她本就遷怒雲悠義弟,且流閣行事向來正邪不定,要是見着小葉子精雕細琢,眼眉神似父親,說不準會對妳母女二人起什麽歹毒心思。可要是她将小葉子誤認為啞巴,身帶殘疾,或許會動了恻隐之心,興許會有一線生機。」
「唐大哥,你真為咱們着想便不該尋死。」伊衡仍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柔聲勸道:「你就算不為咱們母女兩人,也該記得你還有個七歲女兒唐曲悠,唐大哥你怎麽捨得讓曲悠沒了爹爹?」
這下子伊葉越聽越是糊塗了。唐曲悠?娘怎麽從沒提過唐伯伯還有個女兒?為什麽唐伯伯一直趕咱們下山呢?娘說爹爹總在天上看着咱們,難不成唐伯伯能飛到天上找爹爹不成?
聽伊衡以女兒相勸,唐離父女天性,面上不禁閃過一絲苦痛,可雖然猶豫卻仍道:「……我相信流閣會好好照顧女兒。阿衡,我……我不是個好父親,妳答應我,千萬、千萬保守『那一夜』的祕密!」不等伊衡應下來,唐離已經轉過身,拉起蹲在墳前的伊葉,細心囑咐道:「小葉子,妳以後可不能再調皮,得好好孝順妳娘。知道不?」
她年紀尚小,其實弄不清「死」究竟代表什麽,但看見娘一臉不樂意自然明白這不是件開心的事。也虧她鬼靈精怪,開口便軟軟央求:「唐伯伯,小葉子想跟曲悠玩,下回唐伯伯帶她一起來看爹爹好不好?」心裡邊想着娘說得果真不錯,總叨唸自己人小鬼大。人小鬼大有什麽不好?這不,隔着唐伯伯的背,還能見着娘很是讚賞的表情。
聽伊葉童言童語,唐離也跟着一愣,但随即琢磨透其中意涵:這孩子是勸自己別輕生,好個心思剔透的小人兒!唐離搖頭笑笑,儘管牽起伊葉小手,将她交到伊衡手中。「阿衡,事到如今唐大哥勸妳還是回伊門去。雖說當年妳娘礙于門主身分,不得不依門規逐妳出門。如今十年已過,現今門主又是妳的親弟弟伊行,他不會不顧手足之情的。再說,流閣對『伊門』畢竟還是忌着三分。」
十多年前唐離曾與葉雲悠一同拜谒伊門,廳堂裡冷森鐵柱上龍飛鳳舞鈎劃: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曲流閣忌憚伊門,并非因為伊門有着絕世傳奇神功,衆所皆知伊門人不擅武事,但卻能贏得江湖正邪兩方人心,也就因着那管公正不阿的筆罷了。凡是身在江湖者,誰不想被記上一筆武功高低?贏了,江湖史錄排上譜;輸了,江湖史錄剔排名。伊門人不沾江湖事,端地冷眼記載江湖史。無情如伊門,公正如伊門。有誰腦袋糊了惹惱伊門,豈不是自絕于武林排行榜之外麽?又有誰不會在伊門深陷困境時,搶着援手拉攏?曲流閣忌憚也源在此,她再放肆也不會想與整個武林為敵。
言到于此,唐離決意不再理會伊衡苦苦相勸,竟索性轉過身去,面對墓碑盤膝而坐。陽光斜斜灑上他的背影,有瞬間伊葉彷彿真見着那稱為葉雲悠的爹。
娘曾說過,爹爹生前人稱醫俠,所以滿櫃子的醫書自己是讀熟的。那「俠」呢?家中正堂前挂着一柄古樸的長劍,湊近打量還能瞧見劍上有幾道新鐵抹痕,分明是斷劍重鑄後的痕跡。當她偷拿了劍依樣比劃祕笈上的招式時,娘卻寒下臉不許:「小葉子,妳爹留下的劍彌足珍貴至關要緊,怎能拿來胡鬧!就算妳閱覽祕笈心有所得,伊門門規不可恃武傷人、不可……」娘當時頓了頓,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罷了,我早就被趕出伊門,還談什麽門規。」
小葉子不知道伊門是什麽,可那之後她再沒碰過牆上斷劍;但現在才剛踏入家門,娘就急急忙忙收拾行囊,還破例取下斷劍、腰間繫上了竹籠,又帶上她躍馬疾行,匆匆離開。娘究竟要去哪?
「妳沒見過舅舅,娘帶妳去見舅舅。」伊衡迎着風執起馬鞭俐落一抽,只見住了十年的舊屋越行越遠,風裡熟悉的草藥味越行越澹,一步步、一步步消失盡頭。
連日來母女倆不分晝夜兼程趕路,伊衡一雙墨眉卻是一日緊過一日。周遭看似風平浪靜,誰知道曲流閣是不是好整以暇藏在近處等待?曲流閣,不但是門派,也是一個人名。她身為伊門舊人,歷來大小門派如數家珍;曲家所創的「曲流閣」落根苗疆百馀年,玩蠱弄毒,向來與蜀中唐門齊名,卻少與中原打交道;到了第十三代閣主掌閣時,聽說他性情古怪狂傲、喜怒無常,竟以門派名為獨生女兒命名。而那曲流閣身為繼任的第十四代閣主,同樣承襲了父親脾氣,這唐離一死,唐門怕是難以善了。該怪唐大哥輕生麽?伊衡幾次想了想,又自顧自搖頭欲要将這想頭撇開來。心想道,他也夠苦了,自「那一夜」後想必十分內疚,卻又因受制曲流閣的消行蠱,無法自缢以求解脫。
可說到底,那一夜究竟是誰錯了呢?
雲悠(下)
卻說伊衡一路行來皆無人攔阻,估約穿過這片林子後再一日路程便能趕回伊谷,不由得放下心來。眼看天上明月高挂,懷中的小葉子已然熟睡,随着馬匹颠簸,頭一會兒歪到右邊,一會兒又撞到左邊去,一股心疼油然而生,手上的缰繩一鬆,不禁放緩了速度。她見小葉子似乎瑟縮了一下,待要拉過鬥篷為她遮擋寒氣,猛地神情一僵,臉色蒼白,就聽一道清冷的聲音穿過林間,悠悠迴盪:
「阿衡,夜黑露重趕得這麽急,這孩子可受得了?」
伊衡不答,只悄悄勒緊馬缰,聞聲四顧,哪知萬籁俱寂裡只聽林間的葉子摩挲沙沙,彷彿方才那句話不過是陣憑空冒出的幻覺。此刻靜悄悄地似乎再無動靜,她連忙運勁一踢馬肚,哪知身下的健馬突然四肢一癱,竟在不知不覺間死了!這一切不過就在電光火石之間,而她竟不知敵人是何時下的毒手。伊衡大驚之馀連忙抱起伊葉,沉氣一運足點馬鞍,身子已淩空三丈,飛身落在一旁的樹梢上。
就見伊衡凝神屏息半晌,末了才望向左側幽不見底的黑暗,一字一字緩道:「我帶這孩子探望她舅舅去,曲閣主半途攔了我的馬,不知有何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