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錯漏

演雜戲的,奏樂曲的,諸軍操演的,按先前排好的順序一一上場。

不知不覺間,彩棚裏除卻女戲外,其餘娘子們都已經出過場回來了。因這些教坊、勾欄出身的娘子們在戲後不能去殿裏就坐,也不能就此離開金明池,故而演完了就得回到彩棚裏。一場結束,演女戲的小娘子們便在算着裏離自己上場還有多久。

畢竟能被選上來給聖上、聖後呈演,對己來說是莫大的榮光。這裏自然也有殿前司班直人家的女兒,相較朝雲來說,身份不僅差在父兄的官職和家世上。朝雲因父親、表姐的緣故,年年都能來金明池春宴看戲,而那些小娘子們,或許一生也就來了這樣一回。她們的父母親族或都以她能坐着車駕來到這裏而面上生光。

不等領隊的中貴人來喊,眼瞧着還有兩三場就輪到自己了,十幾個小娘子結成伴都走到彩棚外頭去了。按先前那小黃門的提醒,要上馬的娘子們在棚子左邊排列,不騎馬的娘子們靠右排列。

等那來引她們去更衣上馬拿兵器的內官過來,兩隊已經站了一會兒了。各個都是心裏都是惶惶而欣喜,既擔憂一會兒失誤出醜,又翹首盼着自己快些見着官家皇後,好把渾身武藝都演給天家看。

“中貴人,我們都在這裏了,快帶我們去更衣吧。”小娘子們都說。

內官還想點點人數,卻被衆人催着走:“不必點了不必點了,我們來時就這麽幾人,始終都在一塊兒講話,不會錯的。”

娘子們都如是說,內官們便也偷個懶,引着兩隊分頭走開去了。

不騎馬的,便是那些耍十八般武藝的,是從船上走。乘着船,從金明池此岸漸漸近到臨寶津樓處,官家皇後和宮眷們都能看見。耍刀槍之時,餘光也能瞥見樓上的諸人。

騎馬的,便是從金明池兩岸的陸路一路奔馬而來,伴着鼓聲,在馬上呈現骁藝。

前幾日來金明池合演時,因場目還沒安排清楚,騎馬不騎馬的女戲娘子們都只是在陸上演了演。今朝是大宴,船便都準備好了,只待娘子們更衣上去。

彩棚裏一下走了十幾人,棚子前頭能看見池面的位置便空出來了,其他演完戲的娘子們于是走到這邊來。

方才與小內官調笑的兩位娘子站到了最前頭,站在幕後也看池上的表演。一場畢,兩人淺聊兩句,打笑之間,看見了另一頭坐着喝茶的朝雲。

“诶,你看那個小丫頭。這麽小一個,她是來演什麽的?她是哪裏人?”

兩人想着,不曾在東京的哪處教坊、勾欄見過朝雲。

看着朝雲衣着不凡,光抹額上鑲着的一排金玉,便可見她家世顯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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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娘子忽地想起,“你看她才十歲模樣,是不是來演女戲的?她那衣裳穿的,像是大官家裏的女兒呢!”

兩人相視一眼,随即走到朝雲身邊。

朝雲看着她們,眨眨眼。

心裏想:嗯?

那娘子問了:“小娘子,你是來演女戲的麽?”

朝雲心裏又想:嗯?

嘴上想答“是”,卻因喉頭未愈而說不出話來,只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娘子“啊呀”一聲,指了指外頭:“半炷香前,那些演女戲的小姑娘們已經出去了呀!”

“!”朝雲從坐墩上站起來,驚詫地看向原先那些女戲娘子們湊在一塊兒的地方。那些人已經走了,而如今站在那裏的,多是二十左右的娘子們。

“小娘子,你趕快去吧。想來還是來得及的,你便出了彩棚,問問外頭的內官們該往哪裏走。”

“好!”朝雲勉強發出一個音,想說句“謝謝”,卻因聲音喑啞而無法成聲。抱了個拳,快步趕出去了。

那兩個來提醒她的娘子看着她匆匆離去的身影,議道:“這小娘子恁地話少呢!”

“我聽人說,這種官越大的家裏,養出的小娘子越不講話呢。她們講究讀書,哪裏像我們靠說話唱曲掙點銀子。”

“照你這麽講,那官家的公主還得是個啞巴。”

“嘿,我可沒這樣講。你當心被察子聽着!”

朝雲來到彩棚外,守門旗的小內官看她匆忙出來,問她:“小娘子怎的出來了?可不要亂跑,戲快演完了,一會兒便有人帶你們出去了。”

朝雲嘶啞地問:“女戲?”

小內官沒聽清,反問:“娘子是嗓子不好,要喝茶水麽?

朝雲搖搖頭,又說:“我演女戲…”

小內官還是聽不清,因她話不成音,又說得焦急。

朝雲只好奪了他手上的假槍,在手裏照着女師傅教的耍钺的招式耍了一段。

那內官才反應過來:“哦!娘子是來演女戲的?”

朝雲點頭。心裏想着:該死的喉嚨!遲早把你剜了,省得你再礙事!

內官往一個方向指了指,告訴朝雲:“演女戲的娘子們該是往那裏走了,小娘子快去吧,別誤了事呢!”

朝雲也道不了謝,同樣抱個拳,朝他說的方向追去了。

先是快步走,耳中聽見金明池上奏的曲子又換了一支,擔心趕不上,便小跑起來。跑進一條小叉路,眼見着前面修了座小屋,屋前站着四五個女師傅,她便想起來:上次來合演時,也是在這裏換上了女戲用的窄袍,再別一個捍腰,取了正經的兵器再去演的。

于是放下心來,覺得自己找對了地方。匆匆趕到,卻發覺自己的女師傅并不在這裏。

她又問不出聲,支支吾吾地同一個女師傅說了半天,女師傅也不明白她在講什麽。

女師傅便說:“換我問你好了,你只消搖頭點頭。”

朝雲點點頭。

女師傅:“你是不是來演女戲的?”

朝雲點點頭。

女師傅:“是不是剛才沒跟着人過來,現下才趕來的?”

朝雲也點點頭。

女師傅便叫來負責這裏的內官,告訴他:“中貴人,這裏有個小娘子,說是也來演女戲的。”

內官皺着眉卻道:“方才演女戲的娘子們已經換好衣服騎上馬走了,怎的忽然多出一個人來?”到朝雲面前打量打量,看她确也是這個年紀,身上亦有氣度,納悶:“莫不是有人冒名頂了你?也不該啊,名目都核過了。”

倒是那女師傅忽然問:“小娘子,你是騎馬的,還是不騎馬的?”

朝煙也忽地瞪大了眼,想起來:今朝騎馬不騎馬的兩撥人,該是到不一樣的地方去的!一邊走陸路,一邊走水路,怎的還會像合演那日在一塊兒呢!

于是便搖搖頭,嘴裏說出個“不”字。

內官驚道:“那你怎的來了這裏!?這裏是馬上戲更衣的地方。耍武藝的可不在我這裏,你且往那邊去!”

指了個方向給朝雲。

“我這裏走不開人,小娘子快過去。再慢些便要趕不上了!”內官急切。因這女戲是他同另幾個內官一同負責的,若是一邊缺了人,胡亂地就上場去演了,上頭未曾發現倒還好說,萬一有貴人發覺船上少了一個,他定要吃罵聲的!

朝雲是會騎馬的。因魏國夫人曾教過她打馬球,故而她騎藝也不算差。

若是她騎馬過去,該是趕得上的。可這是金明池大宴,不讓夾岸跑馬,她也只能跑着過去。一跑起來,衣上懸着的珠翠甩動,互相撞擊,叮叮當當很是惱人。自她脫離襁褓,對外事有印象以來,便有許許多多人曾告訴她:女子行走,切不可讓身上的挂飾、頭上的步搖甩起來,若是珠翠發出聲音,便是走路沒走端正,是要罰規矩的。

她向來不愛這些規矩,常在家裏,身上沒那麽多頭面首飾,也不用在意。每每出門,身邊總有姐姐,姐姐會管着她,叫她無論如何都把路走穩了,不可失了禮儀。可此時身側并無人在,《中庸》之中的“莫見乎隐,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都可抛諸腦後。

她本就心裏懊惱,又嫌這些勞什子玩意兒煩人,一把扯下了那叮當作響的玉墜,扔到一旁的草叢之中。任誰撿去吧,反正這樣的東西,她要多少有多少,不缺這麽一個。

朝煙已經等女戲等得心急了。

桌上再呈來的菜肴,她一筷都沒動,只兩眼望着水面上。

前一隊船漸漸劃開,最後的船從彼岸緩緩駛來。她同魏國夫人講:“姨母,該是雲兒出來了。”

魏國夫人遙遙望去,看到兩岸已經有快馬揚起的泥塵:“她今日定然高興,且看看她演得怎麽樣。”

馬上女戲先至,朝煙也是無心瞥看,一心守着那船,看船什麽時候近來,什麽時候從艙裏奔出人來。前幾日家裏女師傅在朝雲那裏教授時,她曾去看過一回,被朝雲推了出去。

雖說朝雲因喉嚨緣故不能說話,但朝煙曉得她的意思:她是不想姐姐提前看見了今日要演的,免得今日姐姐再看她,便沒有了驚喜。故而朝煙其實沒有完整地看過朝雲使钺。

總算等到船裏沖出裝扮成男子模樣的小娘子們,朝煙微微從坐墊上踮起來一些,探着前身想要看得更清楚。

八個小娘子各用不同的兵器沖到了船的前沿,鼓聲大作,各般兵器耍得威風。魏國夫人問朝煙:“哪個是雲兒?她們都穿着同樣的衣裳,又都動得快,我這都瞧不出來了。”

朝煙皺起眉頭,把那八個又仔細地瞧了一遍,搖搖頭道:“雲兒…好像不在那些人裏。”

寶津樓上,曹皇後看着最後這一場女戲,也是默默地皺眉。

官家在一旁微笑着看船上表演,揮揮手招了個內官過來:“你同下面人去吩咐一聲,今日負責女戲的內官都做得不錯,叫後省不可苛責他們。”

皇後往官家這裏看了一眼。

年年女戲的船上都是九個人。《易經》中言“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九是陽數,何曾見過八個人的戲呢?

曹皇後能看出端倪來,官家自然也可以。他一眼望去,就知是下面人安排出了差錯。若他不吩咐這一句,那幾個負責女戲的內官可要吃苦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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