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詩集

因孟婆婆說家裏有了傳言,既有傳言,就有可能傳到山光閣去。

朝雲身邊的雪滿雖是貼身女使,但并不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平日家裏的大小閑話都愛說愛傳,大家都當她打笑。今日府裏沸沸揚揚說的廚房事,雪滿自然也知道了,朝雲一下學,便心急忙慌地講給她聽。

朝雲撇嘴:“元昊邊亂漸起,這群人竟只看着誰家廚房用幾個羊頭!”

雪滿不知元昊是誰,只問:“姐兒,阿郎會有事嗎?”

“若是為了這點小事,父親就有事,如何當得禦史中丞。”朝雲頗有點氣惱,進了自己書房。

今日課上,又被範教授斥責了幾句,說她不用心讀背,連六經竟都還不熟,又要罰抄。朝雲本就心煩意亂,回來之後,就聽到府裏這樣的話,更加煩心。書房早就備了涼茶,喝一口,也不解燥熱。

書房裏的冰塊,更深時也就化完了。

朝煙敲敲門,朝雲以為是來換冰的,不想進來的卻是朝煙。

“呀,又在抄書?”朝煙笑笑,捧了冷飲子端到她桌上,看她寫的字。

字一塌糊塗,跟模勒本上的字天差地別。朝煙看不清她在寫什麽,好在朝雲是原封不動照抄原文,朝煙便轉眼看向原本。

正寫的是《禮》,寫到“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說則複谏。”

朝雲一口喝光了冷飲子,問道:“姐姐過來,是想說父親的事嗎?”

朝煙摸摸她的頭:“你果然也知道了。府上莫名傳的胡言,不真的。”

“不真的?那便好。我還想着,怎的官家不曾去查問大雨事、也不問邊境事,竟有空管起我家廚房事來!”朝雲把桌上亂攤的東西收了收,與朝煙一起到榻子那邊去坐。

“我方才去過爹爹那裏了,爹爹說,官家雖然是留他問了話,但并無指責,還說皇城司報給他的官員用度之中,我家算是節儉的。”

“姐姐,那便是說,确有朝官當朝彈劾了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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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實在可惡!趙元昊自立了西夏國,近來屢屢在邊境作亂,這群朝官不放眼到境上,還管起了爹爹吃什麽用什麽!”朝雲氣呼呼。

“其實,他們彈劾的首要事倒也不是我家廚房之事。”

“嗯?那是什麽?”

“他們說,是爹爹結交朋黨。”

朝煙向來不怎麽關心朝政事,偶爾了解一些,還都是因為李訣或是李莫惜的仕途。

與妹妹講起來,她也只能說個大概。範教授不曾入仕,家塾之中不曾多講朝堂大局,朝煙只是一知半解,有不明白的,就直接問上李訣。朝雲倒是更曉得一些,畢竟除卻出塞的詩文外,她唯一能讀進心裏的也只有一些寫得大氣的奏章劄子。

前些年,朝裏就有人在說朋黨之事了。那時呂夷簡與範仲淹政見不合,呂黨和範黨争得不可開交,韓琦、夏竦、歐陽修等人都卷在其中,大半個朝廷都有朋黨之嫌。

如今又說起李訣參與朋黨,還說是皇後一黨,朝雲冷哼一聲:“他們胡說。”

朝煙笑了,瞧朝雲小大人的模樣。

朝雲又嗔:“這群無能的老頭子又犯蠢!”

朝雲才多大,朝煙想着,自己都不大清楚的事,妹妹又怎麽會弄得明白呢。

她道:“人家這群老頭子,各個都是中過舉、得過進士,是全天下最有學問的人了,哪裏會蠢呢。只是他們與爹爹政見不合,又不曉得爹爹為人罷了。”

“不,不是說他們彈劾爹爹這事蠢。”朝雲雙腿挂在榻子外,懶懶地搖動。手臂屈起,撐在膝上,又把下巴擱在手上,目光呆呆地望着自己鞋尖,“我覺着,說什麽‘朋黨’的人,都是蠢的。”

“哦?你還懂這些?”

“我也不怎麽懂。姐姐,只是你想,如今朝中無論是誰,大臣也好,官家也好,一個個都怕人結交朋黨,見朋黨就彈劾。可朋黨又不是什麽壞東西。我倒想,結交朋黨反而更利于江山穩固,若是一群君子結交朋……”

朝煙眼睛都瞪大了,伸手去捂妹妹的嘴巴:“噤聲噤聲!”

她扭頭看看書房裏,确認沒有旁人在場:“你又不是不知道,官家最最忌諱的就是朋黨。你這樣誇朋黨好,若叫有心人聽去,可不得了了!”

見妹妹不再說話,她才放開了手。

朝雲立刻又說:“姐姐,你都不聽完。”

“何須聽完呢!”朝煙低聲,“這些話,講一句就該止住啦!”

“哦。”朝雲擺動的腿停了下來。把原本想說的,都吞到心裏去了。

“總之,爹爹并未受今日彈劾所影響,可以放下心。至于什麽朋黨的事,可千萬別再說個好字。爹爹在朝為官,你我無法輔弼,總也不能給爹爹添麻煩不是?”

“哦。好。”朝雲悶悶

此事講罷,朝煙看妹妹不大高興,換個話問她:“你上回重新作注的那詩集,可曾做好了?”

朝雲又擺起了腿:“做了大半了!”

擺了一會兒,又跳下榻子,到架子上拿來三本抄本,都塞到朝煙手裏。

“這裏是三本,大概還要做兩本。統共五本,裏頭都是我愛的詩詞。”朝雲道。

朝煙頗為吃驚:“這麽多麽?”

古來出塞詩雖多,可朝雲已經篩過幾次,只選最好的,怎的還能做出五本來?

朝雲搖搖頭:“并不多呀。”

朝煙便翻開了其中一本。

第一眼入目的依舊是朝雲那東倒西歪的螃蟹字,難以辨清所寫。所幸朝煙是個熟讀詩文的,抄本上大字的詩詞,她勉強認得幾個,就能記起這是誰的什麽詩,總之還算能看懂。

上回已經翻過,只是匆匆。這回仔細瞧了,發覺這抄本厚實,并不實因為朝雲所選的詩文多,而是她的注十分詳盡。凡是有地名的,都标了此地在哪,現稱什麽。若是有人名的,便考此人生平籍貫,揀最扼要的寫上。更有些簡單的點評,說說此詩精妙處,也講不足處。

到底朝雲年紀還小,寫下的點評多有幼稚之言。但其餘之處,都是又精又細,一看便耗費了她不少功夫。

朝雲是個內燥的人,卻不似朝煙那樣愛亂跑。只把一腔的熱忱都付于塞外與兵戈。她愛的,是“黃沙百戰穿金甲”,而非“可憐日暮嫣香落”。一筆一畫在抄本上摘下所愛的詩文,便是她最最歡喜的事。

“姐姐,怎麽樣?”她問。

朝煙笑道:“除了字外,一切都好。”

朝雲便也笑:“我最不在意的就是字了。”

“你呀!你若不在意,就不在嘴邊說了。”朝煙把抄本放下,輕柔地笑着。

轉眼又進了七月。

七月,于閨中少女而言,是最熱鬧的月份。因七七乞巧節将至,自七月初一起,東京城便又挂上了彩燈。車馬交彙,人流不息,幾又是一個歡騰的元夕燈會。

乞巧節并不放關撲,但城中交易買賣仍是熱鬧不止。最鼎盛處,便要數潘樓街。

不知從何年起,東京城裏邊有個說法,說是潘樓街正對着天上牛郎織女相會的星宿,賣的乞巧之物是最靈的,女兒家們最合用這些。有了傳言,便有人争相到潘樓街買乞巧之物。人們專到潘樓街買,不去其餘地方,滿城的小攤販、小經紀們便也都背着簍子到了這裏。一來二去,買的人多了,賣的人也多了,這裏便越來越熱鬧。

要飯的叫化子們知道這裏出入的人多,也常常到這邊攔路。只是通常都還沒要到幾個錢,就被巡城的兵卒們趕到別處去了。

除小攤販、小經紀外,潘樓街上還有七八家貨行,也是生意昌盛,連着大賺了七日。

這七八家貨行,有五家都是許衷的。

生意忙,他便要過來看看,确保沒什麽差池。

店裏的夥計忙着招待生意,都只是同他匆匆講幾句話,又去迎客人了。一批批人進店采買,金針銀線賣一副出去,便能掙外頭小攤粗糙的針線幾十倍的價錢。明明做女紅也用不着太金貴的東西,偏偏富貴人家的小娘子們就要黃白之物。

能賺的銀子,許衷身為商人,怎會不樂得賺呢?

每日進賬多少,許衷一家店一家店地看過去。見着庫房堆的現銀,許衷卻嘆口氣。

“去買點吃的,分發給那些叫化子。”他吩咐下人。

下人道是。

自初一起的熱鬧,李朝煙自然去湊過幾回了。

可到了初六,到了要曬書曝衣的日子,又只能乖乖地呆在家裏。

乞巧佳節,素來都要曝書曝衣。不過只乞巧一天,不一定就能趕上好日頭。故而曝曬的日子從一日變成了三日,初六、初七、初八,哪一日有日頭,便哪一日曬。

初六正好晴明,朝煙早起一回,把全家的人都湊在一起,吩咐他們把各自的衣裳都拿出來曬曬。

下人們曬衣裳,主人們不僅要曬衣裳,還要曬書。

朝雲山光閣的院子裏曬的書并不多。朝煙去看了一會,正中央二十來本,竟都是朝雲自己做的詩集。可見這些詩集,她已經反反複複精簡再作注過許多回了。

晴明閣那裏,曬書、曬衣都有王娘子指揮,朝煙并未過去。

春晖閣,朝煙也是不大樂意過去的。曬曬衣裳什麽的,自然都有下人們做。可李訣的書房,在忙活着曬書的并不是一般的女使,而是李訣的通房們。她們平日不歸朝煙管,與有管家權的朝煙也沒見過幾回。不過朝煙也知道,那些書房裏的人都是李訣挑選過的,做事認真,便把爹爹的書放心交給她們。

至于自己的書房……朝煙家裏看了一圈,回到入芸閣,見着秦桑和燕草還在忙活着把書房裏的書都搬到院子裏,朝煙嘿嘿笑了,也過去幫忙。

她的書,可以鋪滿整個院子。

到處搜刮來的,經史子集都有,累得秦桑滿頭滿背的汗,張着嘴巴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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