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乞巧
山光閣清閑,書和衣裳都不多,院子曬了一半,又空了一半。
朝雲在家塾讀書,韓婆婆指揮着雁飛、雪滿曬書,胡琴、琵琶、羌笛曬衣裳。她下學回山光閣來,便沒有事情要做。
韓婆婆與她道:“二姐兒午後來了一趟,看了看便走了。姐兒你看,日頭都已經下去了,書要收進去嗎?”
朝雲瞥了一眼地上的書,想了想,說道:“你們自己看着做吧。”
然後自己蹲到地上,把那些自己做的抄本都摞在懷裏,寶貝一般地抱進了自己的書房。書桌上原來攤得亂七八糟的書都在院子裏攤着呢,大把的地方都留給了她的寶貝。
抄本安置好了,她笑眯眯地坐下來,從袖口裏掏了一個小盒子。
這是家塾裏的同窗給的。
李家家塾之中,并不是只有李家兒女在讀書。州橋投西大街這一塊兒,範教授是最有名聲的教授,故而除了李家的三人,鄰裏的兒郎娘子也多來這裏讀書、識字。
有些小娘子來這兒,只識了四書五經便算結了課,學到八九歲便不再學下去。也有像朝煙這樣,一路學到十三歲的。十三歲結課,又會跟着家中尊長接着讀書,直到出嫁。
朝雲在家塾之中,算是年紀較大的小娘子了。比她更大的還有兩個,平日除了放學時相互見禮一拜,也不怎麽說話會面。小娘子們節日互相贈禮,朝雲往往不收也不送,算是家塾裏頭的獨個兒。
雪滿是陪她讀書的,鋪鋪紙、研研墨、洗洗筆。除了雪滿和範教授之外,朝雲幾乎同誰都不說話。
久而久之,同窗們來禮物到家塾來時,便沒人會記得給她也帶一份。
明日乞巧,今日陸續也送起了乞巧節禮。
七夕是女兒的節日,小娘子們送針線,送摩侯羅。小官人們送新荷葉,趁着範教授還沒來,衆人都熱鬧地說了會兒話。
曲家的四哥兒才十歲,向來是個頑皮的,今日帶了許多的小盒子來,給家塾裏的小娘子們一人一個發過去。
“同窗們,快打開看看,你們肯定喜歡。”曲四哥兒壞壞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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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小娘子先打開了小盒子。
“啊!!”那小娘子尖聲叫起來,才看了盒子一眼,就把整個盒子都丢到地上。
曲四哥兒笑得更大聲。
小木盒側着翻過來,從裏面爬出一只小黑蟲。其餘拿着盒子的小娘子們見她尖叫,立刻也把盒子放下了。
一片叫聲,把拿着書遙遙走來的範教授都吓了一跳。
朝雲本是坐在自己位上的,在書案上撐着頭閉眼小憩。被她們叫聲吓醒,轉頭去看那些亂喊亂跑亂跳的小娘子。雪滿指着地上那只小黑蟲對朝雲道:“姐兒,姐兒,那裏有只蜘蛛!”
朝雲朝地上看,果然見到一只半掌大小的蜘蛛在爬。好巧不巧,亂走的蜘蛛正爬向她這裏。
她于是站了起來,直直地走到蜘蛛面前,彎腰,用兩只手指捏住蜘蛛的蟲身,緩緩起身。
“啊!!”別的小娘子們叫得更加驚慌。因朝煙這樣一捏,把蜘蛛拿了起來,蜘蛛的八條毛腿都到了她們目光所及之處。整只蜘蛛通體烏黑,腿腳還在空中亂擺。
曲四哥兒看得呆了,問道:“三娘,你不怕?”
朝雲又蹲下,撿起地上那個掉了的盒子。
“你們在做什麽?”範教授的聲音在家塾門口響起。
小娘子們小步挪到自己的位上,朝雲則一手拿着蜘蛛,另一手拿着盒子。
蜘蛛的腦袋左右亂擺,掙紮着想從朝雲手裏跳出來,可她兩只手指捏得緊緊的,它根本逃不掉。
曲四哥兒嗯嗯啊啊了一會兒,說不出什麽話,也跑回到自己位上,擡頭瞥向還站着的朝雲。
朝雲就這樣直直站着,拿着蜘蛛和盒子,看着範教授走來。
“三娘子,這是什麽?”
朝雲便把手裏的蜘蛛往前一伸,讓蜘蛛懸在範教授面前。
“教授,這是乞巧節的禮物。”曲四哥兒在一邊輕聲說。
朝雲也點點頭。
雪滿抿着嘴,躲在朝雲的後頭。
範教授皺眉看了看,朝雲手裏的蜘蛛還鮮活着,地上也有不少一樣的盒子,大概又是有學生再相互贈禮了。這倒不是不允許,他從朝雲身側走過去,走到他的高座上。
衆人先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教授到了那裏,學生們便要站起來,朝着教授先行個禮。
“明日乞巧,你們相互之間贈送蜘蛛,本意是不錯的。”範教授道,“三娘子,你先去坐吧。”
朝雲便先回去坐下。
範教授叫衆人拿出書來,今日講《戰國策》。
範教授讀書時,她便貓着身,把地上其他的小盒子都拾了起來,摞到一起疊起來。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學,範教授已經走了,曲四哥兒便喊着:“諸位娘子,你們還要不要蜘蛛了?”
“不要了不要了。”小姑娘們都這樣說。
只有朝雲,到曲四哥兒邊上,小聲問:“能給我一盒麽?”
曲四哥兒帶蜘蛛過來,本是想捉弄一下這些嬌柔柔的小娘子們的。這下的确是把別人吓到了,可朝雲倒像是挺喜歡這蜘蛛。
他有些意外:“三娘,你真要?”
“嗯。”朝雲點點頭。
于是,朝雲便拿着一盒小蜘蛛回山光閣了。
在小書房裏頭,她打開盒子,看蜘蛛正在裏頭吐絲,仔細地瞧了一會兒,又把盒子蓋上。
蜘蛛是黑色的,雖說只是小蟲,軀殼卻微微發硬,像穿了一身甲胄。她拿筆蘸蘸墨汁,在這蜘蛛盒的蓋子上畫了一個點、八個線,算是把蜘蛛寫意下來。
盒子擺到一邊兒,又開始做抄本和箋注。
入夜後,全家的衣裳和書都收回去了。
下人要打掃朝雲的書房,也要給她把曬的書、話本都挪回來,朝雲在書房裏呆不下去,只好到院子裏走走。
擡頭看天,見着三兩只鳥往西北邊飛去,看得她開始暢想:這幾只飛鳥,是要飛到西夏去麽?
趙元昊在西夏自稱國君,十分僭越。她想,若她是當朝樞密使,手中統管軍政大權,她一定要上奏官家,親自領兵去把元昊給剿滅了。金帶連環束戰袍,馬頭沖雪度臨洮。重兵之下,不信那些蠻族還敢放肆。
不過,朝雲很快也想到,當朝樞密使,從來都是文人擔任。軍政大權,盡不在征戰之人手中,又何談飛逐輕騎呢?
她嘆了口氣,不再看天。
小門外有兩三個小厮搬着東西而過,夯吃夯吃流着汗。
“那是什麽?”她心裏問。
“哎,小心點兒!”
秦桑正在指揮着小厮們搭建“乞巧樓”。
木板木條一塊塊拼上去,兩人高的彩樓也就搭好了。
秦桑遞摩侯羅給小厮,讓他們把東西都放在彩樓上。
朝煙在一邊坐着看他們忙活,瞧秦桑滿脖子也是汗,就叫她過來吃一口冰雪元子,再拿扇子給她把汗扇扇幹淨。
秦桑嘴裏含着元子,還不忘指揮:“歪了歪了!再把它轉一點兒!”
燕草則拿着鮮花、鮮果,在乞巧樓的下邊兒齊整地擺着,喜雀、歡莺兩個捧着箱子,讓燕草拿東西省力些。
孟婆婆在朝煙身後站着,看這些小娘子們前前後後忙碌,說道:“姐兒你瞧,又是一年乞巧,去歲歡莺還沒乞巧樓一半兒高呢,這一年下來,她長高了這麽多。”
朝煙便笑:“婆婆,興許是乞巧樓搭得矮了呢?”
孟婆婆于是拿秦桑比劃:“不矮不矮,姐兒看秦桑,去歲她就是到擺酒炙那裏,今歲還是到那裏。可見的确是歡莺高了,不是彩樓矮了。”
朝煙更是開懷:“那就是秦桑也矮了。”
歡莺素來是個小巧機靈的丫頭,聽着姐兒和婆婆在說自個兒,轉身過來打笑:“姐兒說的對,我沒有高,是秦桑姐姐變矮了!”
秦桑一瞪眼:“小蹄子,你胡說!怎的就是我變矮了!”
歡莺嘻嘻哈哈地與她說起話來。
王娘子和姜五娘,聽得熱鬧,也過來瞧一眼。
朝煙許久不見到王娘子,雖在同一屋檐下,也難免生疏拘束。
倒是王娘子在燈下,拉着朝煙打量:“二娘這一身可真好看!”
姜五娘給朝煙使眼色,她的意思,朝煙一眼看懂:我已經幫你攔過她,不叫她過來了。可她偏偏一定要拉着我到你這裏來,這可不怪我哦。
朝煙撇撇嘴,回個勉強的笑:“嫂嫂今日打扮得也好看。”
“你這褙子是在哪裏買的?紋樣新鮮,我也想弄一件來穿呢!”王娘子接着說。
“便是在界身巷。我院子裏的羅川知道地方,明日要他代嫂嫂買一塊料子來。”
王娘子咧嘴笑:“好,好!”
随後幾人又聊起乞巧彩樓。
王娘子不曾見過李家搭的乞巧樓。未出嫁時,她在自家娘家。由于父兄并不屬高階,家中也無爵勳,是不能在府上搭彩樓的。要看彩樓,只能去街上擠着看。與李莫惜在任地時,李莫惜身為地方長官,上街看彩樓,常常有專門的位置給她空着,不用和百姓們搶地方。可那些任地的彩樓,哪有東京城的乞巧樓搭得好看。
此時在李府,王娘子才第一回 見着了自家搭乞巧樓的好處。既不必在人頭縫裏擠着,見着的彩樓又不輸街上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