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怎麽?”小青年顯然捕捉到顧逸亭的不豫之意。

顧逸亭皮笑肉不笑:“你輕而易舉打死野豬,定然身懷絕技。目下能說會走,想必毒性已除了吧?”

昨夜府中來了兩撥高手,激烈打鬥後悄然撤出……

她推測,此事很可能沖這小青年而來。

“此毒極難清除。我如今連走路都不敢邁大步子……”小青年品出她話中驅逐意味,苦笑,“小娘子擔心收留我,會惹麻煩?”

顧逸亭冷哼一聲:“我顧家世代良善,從政從商皆秉持赤誠公正,不願無故招致禍患!”

小青年長眸掠過狐疑,眉間孤傲疏離若隐若現。

良久,他嘆息:“我……不是壞人,沒做壞事。如若不便,我馬上走就是。傷好之後,賠你們一頭活野豬。”

“誰要你賠野豬!”顧逸亭驟生無名之火。

小青年凝望她清澈明眸,俊容漫過懊惱,餘下盡是不知所措。

片晌,他摩挲雙手,溫聲問:“那……你要我怎樣才滿意?”

顧逸亭被他問得啞然。

擡眸望向他隐藏期許的面容,此前數次接觸的細節浮現于心。

她震驚意識到一事——這家夥時常對她表露某種疑似撒嬌的委屈!仿佛她欠了他一般!簡直是個怪人!

當真要攆他走?

誠然,從捕捉野豬的坑裏挖出一名男子,本身就夠詭異,依照她謹小慎微、抗拒陌生男人的性子,留他在府裏多日,實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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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于千鈞一發之際以石子擊落毒蛇,又在一衆親戚的圍攻下維護她,把她想說而不能出口的話,直甩那幫人臉上……

如無惡意,她何苦在他受傷中毒未愈時,強行逼他離開?

“顧家不缺野豬,也不缺你那口糧,”顧逸亭壓低嗓音,“既沒全好,你暫且多住兩日,但不許把江湖上亂七八糟的人和事招至顧府!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小青年臉上的憋悶逐漸化為喜悅,他半眯起眼,薄唇缱绻,輪廓一下子融入明媚春色。

“放心,我會乖乖聽話,絕不惹事。”

“乖乖聽話”四字,如溫風卷襲,頃刻間燙得顧逸亭兩頰如海棠初染。

再觸碰到他隐含戲谑的眸光,她嗫嗫嚅嚅愠道:“誰、誰要你賣乖?”

不知羞恥!把自己當什麽人了?笑得如此招搖,居心叵測!

顧逸亭燒着耳朵,丢下茫然的小青年,轉身就走。

越是惱怒,心是越無端亂跳。

踏上回廊,她低頭而行,步伐匆忙,險些在交彙處撞上一人。

那人二十出頭,身材健碩,俊朗面目透着剛毅,見了她,颔首招呼:“小娘子。”

顧逸亭起初以為是叔伯的随從,再看他灰衣領口的紋飾,竟是她府上的人!

“你是……?”

“小娘子,小的喚名阿金,新來的。”他眉宇隐帶豪氣,說的外地口音。

顧逸亭近日忙于盛宴,沒太管府中瑣事,打量那人,暗覺其疏眉朗目,一身正氣,遂點了點頭,徑直步向大廚房。

當廚娘們将剩餘的野豬肉幹肉醬分批裝好時,陸望春拿來了擀面杖,繪聲繪色講述,如何憑借一己之能,“擊退”了十多名黑衣人。

顧逸亭不忍揭破,順口問及新來的“阿金”。

陸望春解釋道:“小五昨日家中有急事,告假回鄉下。恰好這人敲門,想找點事做,管飯就成。我見他雖不懂廣府話,但長得壯,能吓吓賊人,便留下了……結果遭賊時,這人不曉得溜哪兒去了!真是沒用的家夥!”

她氣不打一處來,拉了顧逸亭滔滔不絕,又将勇驅賊子的光輝事跡從頭講了一遍。

*****

翌日,顧逸亭早早起身,換上簡潔裙衫,帶了阿福、青梧等仆役,将肉幹肉醬送至顧氏義宅,并慰問族中孤寡老人。

從西城回來,沿途商鋪、茶館、酒家、餐館和小食店栉比鱗臻,争奇鬥豔,吆喝聲此起彼伏。

燒賣、糯米雞、雲吞、馬蹄糕、蘿蔔糕、千層酥、小鳳餅等香味萦繞,未見其形,已教人垂涎。

前世在京,顧逸亭終日留守尚書府,與堂姐賞花品茗,讀書寫字,閑來做點女紅,弄些小點心。

偶爾進出,大多精心打扮,乘坐華麗馬車,僅作游園、拜訪親友或赴宴。

如眼下這般,衣着簡樸,步行穿街過巷,親身感受鬧市鮮活氣的機會,少之又少。

細看層出不窮的新點心,見小白兔形狀的蝦餃做得趣致可愛,顧逸亭讓青梧買了兩籠,打算帶回去給顧逸峰那小祖宗嘗嘗。

等待過程中,食客們的議論斷斷續續傳來。

“據聞,榮王世子忽然嚴查各家的盛宴食材來歷,以及正月初的沉船事件,好生奇怪!”

“你沒聽說嗎?此前顧家那位……遭賊,被盜了些海鮮幹貨。船也是顧家租的,世子爺得知,自然不遺餘力調查此事!”

“如此說來,周家人嫌疑很大啊!他們原本不是只做魚翅羹和燕窩嗎?平白無故多了味海參鳆魚……”

話說到一半,那數人認出靜立道旁的青衫少女為顧逸亭本人,連忙住了口。

顧逸亭假裝沒聽見,專注看店家把熱氣騰騰的蝦餃裝進食盒,心卻涼了半截。

她直覺府中出了內鬼,正暗自觀察。

宋昱維護她,原是出于好意。

倘若上元節那日,她如他所願出席燈會,或許能與之商量而後定。

但她謝絕邀約,沒準兒宋昱急着“立功”,一為證明他榮王府的能力,二為博得她的感激與贊賞。

此番貿然行動,鬧得滿城皆知,只怕早已打草驚蛇。

閑逛小半日的美好心情,瞬間碎成了粉末。

她急于回府,看是否來得及尋找竊賊的蛛絲馬。

沒走幾步,迎面撞見一群人簇擁着楊家兄妹靠近,顧逸亭笑容微僵,上前施禮。

“亭妹妹,好巧!”楊巧雲今日改穿桃紅褙子,珠翠璀璨,容光煥發。

她一把拉住顧逸亭,親切相邀:“咱們酒樓正店在琢磨新菜式,想請妹妹品鑒一番,多多提點。”

顧逸亭歉然一笑:“小妹何德何能?”

她不過是閨閣少女,若未贏得盛宴,誰家會把她放在眼裏?

楊秉誠視線如有溫度,定定落在顧逸亭不施脂粉的嬌容上。

“顧小娘子無須過謙。我們兄妹正打算想登門遞帖,擇日不如撞日,可否賞個臉?”

顧逸亭強作鎮靜:“謝二位盛情,奈何家中有事,實在不方便,懇請見諒。”

“亭妹妹,你生氣了?”

楊巧雲玉手輕輕搖晃着她的袖口,秋水明眸滿是勸慰。

“那日從你府裏出來,我們見世子爺微有不悅,才特意請他小酌,你該不會……”

顧逸亭目瞪口呆,難道在旁人眼裏,她已有資格随便吃榮王世子的醋了?

“姐姐請勿說這樣的話,”她急急否認,“的确是有要事。”

“為失竊之事?”楊秉誠壓低嗓門,“而今大家都在說,是周家……”

“楊少東家請慎言,”顧逸亭眸色一黯,“若單以‘比試前夕換菜’中傷周家,一則不公平,二則損口德。”

她軟嗓自帶三分甜糯,偏生言辭暗藏鋒銳,令楊家兄妹為之一凜。

楊巧雲笑嘻嘻打圓場:“是是是!未經證實,确實不該随意亂傳。既然妹妹事忙,咱們改日再約。”

顧逸亭匆忙道別。

楊家兄妹遲遲未移步,直至顧家人走遠,才帶領仆役離去。

*****

盤查一下午,除去遲遲未歸的小五有些嫌疑,旁人均無異狀。

每有煩躁不安,顧逸亭多數會選擇親自下廚。

郁結與愁悶,往往會在靜心思考、悉心準備、歡心品嘗中數盡消解。

她從廚房要來半只老母雞,加了姜片小火慢炖,熬制清湯。

又以白梅和檀香粉浸泡、過濾的香湯揉面,将面團擀薄,用梅花模子按壓花片,煮熟瀝幹後加入煮沸的雞湯。

金黃色的濃郁雞湯極致鮮味,花瓣形的面片綻放白梅與檀香的風雅氣息,外加青綠蔥花點綴,色澤明快,鮮香飄散。

包括陸望春、顧逸峰在內的府中人對面食興趣不大,見她專心致志,沒敢打擾。

當她除下圍裙,洗淨雙手,以竹托盤端着大碗梅花湯餅,踏着暮色,蓮步走向後花園,似覺西長廊外閃過暗影。

“……誰?”

只有風竹之音作答。

顧逸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徑直前行,未料長廊盡頭立着一人。

淺灰長袍簡素,彰顯淵渟岳峙的豐朗之氣。

明明簡單站着,卻似聚攏無邊煙華。

他朝她微笑,星眸有光。

然而那人目光凝向顧逸亭手上端着的梅花湯餅,喉頭滾動,不經意癟了癟嘴。

臉上仿佛寫了一巨大的“餓”字。

對上小青年慘兮兮的讨好眼神,顧逸亭驟然記起他那句“乖乖聽話”,緊繃了大半天的俏臉,禁不住漾起一絲綿軟得意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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