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元節次日,顧府內人頭攢動,看似熱鬧非凡。
正廳內,主座坐着顧家的三叔公,右側分別是四叔、四嬸、六姑及他們的子女,左側為顧逸亭母親陳氏娘家的大姨和二舅等人。
外加各家伺候的、圍觀的仆役們,四周黑壓壓的全是人,教人喘不過氣來。
顧逸亭緩緩捧起一盞桃花露,淺淺抿了一口。
袍上銀線芍藥紋泛起爍爍流華,襯得她姿态優雅雍容。
長久以來,顧家叔嬸與他們不睦,極力慫恿顧逸亭姐弟上京。
一來眼不見為淨,二來好從變賣的房産、家具、帶不走的古舊雜物中得利。
陳家的舅舅阿姨希望顧逸亭趁年少貌美,盡早嫁給嶺南權貴,助他們打通關系,促進生意。
昨日宋昱莅臨顧家的消息傳遍三城,人人皆認定——榮王世子看上顧家小娘子。
于是,各路親戚紛紛登門,名義上祝賀她在百家盛宴上得勝,實際上各懷目的。
“亭亭,”四嬸母一改往昔的刻薄嘴臉,笑得慈愛溫和,“自你父親上京,顧家三年未入盛宴前二十。你這次,令人大開眼界,往後前途無量呀!”
顧逸亭記起蘇媽媽和丫鬟的讨論,淡淡一笑:“謝四嬸誇獎,我就一莽撞丫頭,‘自恃父親在京當官,好大喜功’,何來的前途?”
四嬸母臉色大變:“這、這……哪兒的話?”
“我說的是事實。”顧逸亭語氣不冷不熱。
四叔趕緊緩和氣氛:“亭亭,你爹娘日夜盼着你北上團聚。贏了這百家盛宴,何不趁機請榮王爺為你舉薦?日後在京謀職或嫁人,必定加倍順利!”
顧逸亭還沒回話,陳家二舅捋須而笑:“我說顧四爺!你們顧家近年北遷的人還不夠?亭亭生于南國,長于南國,根已在此,何苦千裏迢迢跑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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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插言:“對!人傑地靈的又不止京師,咱們穗州為嶺南第一大港,依山傍水,四季如春,美食佳肴随處可得……王公貴族照樣有!”
雙方開始為顧逸亭的去留問題争論不休。
四叔四嬸和堂兄弟們堅持,顧逸亭姐弟入京能獲得更好的發展;二舅大姨又笑說,他們要是真心想離開,過去三年有的是時機。
你一言我一語,倒把正主顧逸亭和顧逸峰晾在一旁。
各家仆役垂首而立,無不期盼這場争執早點結束,是以無人留意,門邊上多了個淺灰袍裳的昂藏身影。
顧逸亭悠哉悠哉品嘗自家做的雕花蜜煎。
瓷碟上,冬瓜、木瓜、鮮姜、嫩筍、金橘、青梅、蓮藕等四時果品,紋飾精雕細琢,色彩賞心悅目,蜜甜與微酸沖淡她的煩躁。
吃下一顆雕花梅球兒,她含笑打斷争論:“我,沒考慮北上。”
顧家叔嬸登時不悅,陳家舅姨則喜笑顏開。
顧逸亭又笑道:“當然,我性情乖張,登不上大雅之堂,也嫁不了王公貴族。大夥兒無須為我的終身大事操心。”
顧逸峰順着她的話笑道:“反正,姐姐要是不想嫁人,我長大了,養她一輩子。”
大姨急了:“亭亭,十六了!該成婚生娃,盡女子本分才對呀!”
顧逸亭精致嘴角微微一勾:“大姨,‘女子就得乖乖嫁人生子’的理論,已不合時宜。你擡頭看看,當今龍椅上坐着的,是男人還是女子?”
她上輩子曾拜見過熙明帝。
熙明帝約莫二十出頭,不光美得驚心動魄,還以勤政開創百年以來的盛世。
鏡湖行宮的筵席上,熙明帝私下對未來弟媳顧逸亭說,她以年輕女子身份初登帝位,時局看似安定繁榮,實則是她退而求其次所換的表面安寧。
縱使反複提升女子從商、從政的機會,但千年來的積弊猶在,不是她一個人能扭轉乾坤,需要世間千萬人的努力,以及時日的推移。
熙明帝勸顧逸亭,來日嫁入寧王府,不必守着後院度日。
越是貴女,越該為天下人作表率。
她得悉顧逸亭擅廚藝,笑說不許讓寧王獨食雲雲。
顧逸亭當時滿臉通紅,唯唯諾諾。
只是,她沒能嫁給寧王,還死于其追捕之下。
可她對熙明帝的呵護與鼓勵,依然由衷感激。
重生後,顧逸亭身在嶺南,山高皇帝遠,榮王又不愛管事,女子地位暫未提高。
此刻,面對大姨的勸說,她直接搬出女帝。
無人敢辯駁。
理了理衣裙,顧逸亭離座起身,走至廳中。
“今時不同往日,且看秦王妃精于草藥,參與藥典編纂;定國公世子夫人婚後鑽研茶道,自成一派;還有沈侯爺的夫人,出自相府之家,也在工部擔任要職……更別說那些從商的、在私塾任教的貴女。
“可見,新政之下,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也可研習技能、為師傳道。我昔日抱病,今已痊愈,正想證明自己的能力,懇請諸位長輩予以機會。”
四叔笑眯眯道:“要發揮所長,上京更合适!”
顧逸亭莞爾一笑:“京城固然是好,可父親的庇護下,即便我有所作為,也會遭人诟病。況且,我私以為,不論在京或是在南國,在朝或是在野,只要盡己所能,無愧于天地良心,自可造福一方,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此言甚是!”
門口方向忽然傳出一低沉醇嗓,恰如陳年佳釀,熏人欲醉。
顧逸亭暗覺這言辭不似出自仆役之口,聲音似在何處聽過。
得一人贊許,顧逸峰趕忙附和:“對!我姐說什麽都對!”
“峰峰,你不能縱容你姐!”二舅皺眉,“終身大事最為重要,眼下她正是花朵般的年紀,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顧逸亭明白他所指的是宋昱。
姑且不說她和宋昱相交淡如水,單單是對方的皇族身份,已教她退避三舍。
奈何個中秘辛,不可向外人道也,她該如何把這條路堵死?
沉吟未語之時,那醇厚沉嗓又發話了,“小娘子,叔伯舅姨們長居嶺南,鮮少在外走動……”
顧逸亭循聲望去,只見門邊的顧家仆役中混有一灰衣男子。
身量颀長,清隽容顏既有俊逸風流,亦具剛肅豪邁,竟是她從坑裏挖出來的小青年!
他……能開口說話了?
顧逸亭狐惑驚奇,對上他溫柔且驕傲的凝望,心跳霎時亂了。
小青年笑中略帶狂氣,續道:“……兼之年紀大了,一下子未能接受新鮮想法,情有可原。我看他們身子骨還算硬朗,定有領悟之機。”
話中滿滿諷刺,頓時令長輩們火冒三丈:
“這小子是誰!”
“怎麽說話的!”
“是說我們笨?說我們井底之蛙?還是詛咒我們命不長?”
小青年以無辜眼神投向顧逸亭,嘴上嘟囔:“誇他們身體強健,他們還不高興!”
四叔四嬸、大姨二舅等人明知他在揶揄,可單從字面上挑不出毛病,只得怒目瞪視,磨牙吮血。
顧逸亭莫名解氣,忍笑勸道:“自家親戚,何必傷了和氣?”
顧逸峰咧嘴而笑:“長居嶺南、年長、身子骨硬朗,沒錯啊!你們發脾氣作什麽?”
顧家與陳家敢怒不敢言,悻悻告辭。
偌大顧府總算恢複安寧。
*****
喧嚣散去後,小青年立于花影處,雙手抱在胸前,饒有趣味地看衆人忙活。
顧逸亭凝住步伐,朝他招了招手:“我有話要問你。”
他唇畔噙笑,耳尖發紅,緩步走向她。
每一步,既有殷切,又似如履薄冰。
“忽然能說話了?”顧逸亭發覺他氣色好了不少。
他眨了眨眼,笑得歡暢:“喝下小娘子親手做的鮮美雞湯,睡一覺,好了!”
“油嘴滑舌!”顧逸亭知他撒謊,怒而睨了他一眼,可眼神終究洩露心底的三分欣喜。
小青年咬了咬下唇,竊喜笑意夾雜赧然。
“你穿我府裏人的衣裳,幾天不說話,一張口把族親得罪光了,這賬還全算我頭上!”
顧逸亭刻意擺出兇巴巴的模樣,殊不知她嬌顏如花,嗓音柔軟,一瞪一嗔皆潋滟風情。
小青年呆滞片晌,笑了笑:“小娘子大可推卸,說我是府裏臨時散工,不懂規矩,絕不辱沒你的名聲。”
顧逸亭偷偷抿唇,板着臉問:“野豬是你打死的?”
小青年撓了撓頭,讪笑道:“我那會兒被人下了毒,一心想尋個地方躲着,跳入坑裏沒多想,順手拍死了……”
顧逸亭聽他三言兩語輕輕帶過,心頭有氣,忿然道:“都是你!害我陣腳大亂!你到底是誰?”
小青年愕然,複垂眸一笑:“我啊!我就是個跑江湖的。那毒很詭異,不致命,但一運勁便會昏厥,原以為弄死野豬,能好好睡到到天亮,沒想到被你們連夜刨出來了……”
說到最後,眸底竟流露委屈。
仿佛好夢受人驚擾,需要她軟言安撫。
顧逸亭不知該惱還是該笑。
卻聽他半讨好半求饒哄道:“別惱了好不好?野豬若沒死,你何來奇思妙想?”
顧逸亭本來沒真動怒,畢竟他救了她。
然而,腦海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似笑非笑的俏臉瞬即蒙上一層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