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日,陰雲密布,顧府門前犬吠馬嘶。

衆仆役挑扛物資,準備前往雲山別院。

顧逸峰親送姐姐下了高階,交待巨細時,忽而指着隊伍的其中一人,瞠目怒吼:“這野豬!為何混在我姐的随行人員中?”

宋顯維偷笑道:“既是野豬,當然得回山裏呆着。”

顧逸峰險些氣炸。

姐姐去別院小住,卻以書院開課為由,不管他如何嗷嗷吼叫,執意将他留在城中府邸,還讓長嫂監督功課,居然把對她動手動腳的小白臉帶身邊?

衆人側目之下,他搶到宋顯維面前,擡頭挺胸怒吼:“警告你!別打鬼主意!否則我把你打成肉醬!”

“再不去書院,定被先生重罰!”顧逸亭寒着臉,在青梧攙扶下鑽入馬車。

近來煩心事一件接一件。

榮王府為追查她家失竊和沉船的案子,鬧得沸沸揚揚;親戚們輪番拜訪,令她煩不勝煩;更別說楊家兄妹屢屢邀她赴會。

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她失去食材,反倒贏了盛會。

可贏了盛會,又招致各種煩惱,大至滿城風雨的議論,小至連随身多年、刻有“亭亭玉立”的雕蘭白玉佩也無影無蹤。

此次重回雲山別院,一為《珍馐錄》搜集資料,二為避人,三為散心。

對于阿維提出跟随的請求,顧逸亭雖覺費解,但見他态度磊落,且行動自如,已無須旁人照料,遂爽快應允。

抵達別院,她緩緩下了馬車,不經意回望。

走了半日,那家夥臉不紅、氣不喘,身體大概快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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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相接,他嘴角掀動一城春色。

*****

宋顯維力争同來,不單純為他的小小私心。

他有重要物件遺留落,必須盡早、親自取回。

他堂堂親王,之所以不遠千裏南下,是源自熙明帝接到的密報——三年前謀逆的餘部,似與海外勢力勾連。

礙于首領極可能是流落海外的堂兄,熙明帝怕其他官員壓不住,決定讓自幼習武的六弟走一趟。

宋顯維帶領五名部下,持暗衛令秘密南行,幾番探察,截獲裝有機密的暗匣,卻在撤離時,中了敵方獨門秘毒。

他經脈被封,咬牙将機密藏于雲山某處。

發現野豬陷阱,他預感自己撐不住,無旁的選擇,當即躍入其內,奮力拍碎野豬頭骨。

他體內毒性激發,用稻草遮蓋身體,以為睡一宿,便能與手下彙合。

未料顧逸亭心急火燎,連夜上山,把他給挖出來了。

第一眼見到她時,宋顯維無比震撼——她的相貌身材,像極了夢中困擾他的逃妻!

也許,他因毒發,墜入另一場夢?

次日醒來,她再度出現在他跟前。

舉止、神态、聲音、氣度,确确切切告訴他,那位讓他又愛又恨的少女,真的存活于世,而非他病中幻想的可人兒。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

事情起源于三年前,十七歲的宋顯維前往北境邊關歷練,遇異族突襲。

他于危急之際,親率兵馬迎敵,險勝一仗,卻遭敵軍毒箭所傷,昏迷了三天三夜。

期間,他沉溺于一個漫長且真實的夢境。

夢是關于未來的。

夢中,他的異母姐姐熙明長公主于次年春稱帝,改元為應天。

沒多久,生母柳太嫔急病而亡。

他痛不欲生,在皇家寺廟靈前跪了三日,終于沒忍住,偷偷躲在後山樹林,獨自垂淚。

那日,一位容色嬌美的素裙少女漫步林間,見他跪坐樹下掩面,小心翼翼步近,關切詢問。

她約莫十四五歲,嫩如含苞待放的蓓蕾,柔婉嗓音帶着南國的軟糯。

宋顯維被突如其來的溫柔融了心,沒好意思坦言自己是寧王,只得謊稱餓得難受,并接過少女贈予的青團。

那枚青團,他一直沒舍得吃。

即便他很想知道她是誰,但年少時期的驕傲與羞怯,使他抹不開面子打聽。

此後,他為增加威嚴凜冽感,刻意打扮得粗犷豪邁,提槍上馬,走南闖北,剿匪禦敵,九死一生,建功立業。

應天三年,二十歲的他回京,意外發覺當初贈他青團的少女,不但出落成絕色佳人,更是京中王公貴族争相追捧的對象。

他默默關注她,漸漸把她放在心尖上。

既然他未娶,她未嫁,何妨一試?

宋顯維固然能請姐姐下旨賜婚。

但他尊重她的意願,選擇上門提親。

顧家答應了。

熙明帝曾承諾,下一任儲君,會在她和衆兄弟的子女中挑選。

宋顯維作為最年輕且唯一未有婚配的親王,手握兵權,聲望日隆。

京中各大家族早對他虎視眈眈。

哪怕顧逸亭如旁人一般,沖的是他顯赫的地位,只要她肯嫁,他便許她一世榮寵。

然而正當他初登極樂巅峰、深陷柔情蜜意、滿懷希冀要迎她進門時,她突然退還婚書與聘禮,抛下一切倉促南下。

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将男人最驕傲的尊嚴踐踏得半點不剩。

他火速離京,日夜兼程,勢要問個究竟。

困頓中打了個盹兒,他一睜眼,醒在十七歲那年,邊關戰事剛結束時。

傷病纏身,夢中的一段情也教他倍感寥落。

戰後歸來,他明察暗訪,可顧府仆役宣稱,顧尚書只有一女,并無“顧氏姐妹花”一說。

難道,她只不過是他幻想的可人兒?可為何如此逼真?

夢醒後第二年,姐姐果然稱帝、改元。

他懼怕生母柳太嫔真的暴斃,拼死守護,時時審慎,還好,噩夢不再重現。

事務繁忙,他比夢裏更為努力,慢慢放棄尋找夢中的未婚妻。

偶爾置身大汗淋漓的虛無缥缈時,他會愛她入骨,也恨她入骨,巴不得一次次折騰她、作弄她。

可清醒後,他沮喪告誡自己,所謂的刻骨銘心、缱绻纏綿,只是少年時代的臆想而已。

直到前幾日,宋顯維真正确認,她是活生生的。

有溫度,會笑會怒,也曾眼泛淚光。

他對她的恨意,在她軟言安撫的一瞬間煙消雲散。

她美貌如昔,無拘無束,比夢中風采更盛,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宋顯維至今沒想好要拿她怎麽辦。

她的嬌顏,她的脾性,她的才華,于他而言,極具誘惑。

可是,無所畏懼的他,莫名心生懼意。

怕她終究會像夢裏那般……厭棄他。

*****

春山黃昏,草木染金,繁花欲燃。

顧逸亭青裙迎風,明豔豔的俏臉因落霞緋芒添了幾分暖意。

看了一下午食譜,見大夥兒忙于灑掃,她決意四處轉悠。

剛出遠門,卻瞥見宋顯維立于林邊,身姿挺拔如柏,她的心七上八下,意欲轉身繞道。

“見了我就跑?我有那麽可怕?”

他嗓門不大,于寂寂山林略顯清透沉穩。

顧逸亭櫻唇一抿:“誰怕你!不想去那方向罷了!”

“哦?那你去哪兒?我陪你。”

他挪步走近,笑時灼爍璀璨,語氣自帶理所當然的意味。

偏偏自然而不露霸道之意,叫她一時忘了推拒。

顧逸亭漫無目的徐行,他優哉游哉落在半丈之外,既不接近,也不疏遠。

山道蜿蜒,兩側豔桃粉杏仿如被打翻的胭脂,溫風一揚,香氣缭繞沉默的二人。

驚覺天色漸暗,且離別院已遠,顧逸亭回過神。

背後腳步聲亦步亦趨,時輕時重,時浮時沉。

“你沒事跟着我做什麽?”她幽幽睨了他一眼。

“妙齡女子獨行,我放不下心。”他答得誠懇又正經。

顧逸亭笑哼一聲:“這片山頭是顧家的,我還能把自己弄丢了不成?”

“可你,并不抗拒我……跟着。”

“自我迷戀!”顧逸亭啐道。

“不然,你豈會讓我來別院?”他歪着腦袋,垂眸端量她的反應。

“你自己要求的,這有何好說?”

他笑意缱绻:“你怕我好了之後偷溜,才把我帶上。”

“少胡思亂想!離我遠點兒!”

微妙羞怒,自胸臆騰起,不經意燙燒她的臉頰。

她怒而甩袖,加快腳步撇開他。

事實上,顧逸亭的确想過——若他痊愈,她不在城中,興許他将不辭而別。

怒氣沖沖,頭也不回往前走,待覺天色昏暗,視野模糊不清,她方嘗到賭氣的後果。

冬季未落盡的葉兒疊着新芽,挽留朗月細碎清輝。

光芒絲絲縷縷,映照出周圍的環境如幻亦真。

顧逸亭原本只打算繞宅院散步,連個火折子也沒帶身上,驟然受陰暗籠罩,心下恍惚。

那人竟沒跟來?

是腿腳不靈便?還是怕她生氣?

顧逸亭被自己暗盼他緊随的念頭驚到了。

瘋了!

轉身往回走,忽聽山坳處傳來慎重且輕微的踏葉聲。

這時辰,誰會蹑手蹑腳徒步上山,不走石徑?不帶燈燭?

此方向通往顧家別院……對方行動如此鬼祟?不懷好意!

顧逸亭撒腿就想往回跑。

猝然間,背後掠過一道勁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來!

她張口欲呼,嘴唇剛張開,已被一大手死死捂住!

前世的恐懼迅速深入四肢百骸,化為酸澀涼意,攫取了她半身力氣。

她下意識掙紮,不料軀體一麻,竟落入一結實懷抱,再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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