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顧逸亭被那俊朗小青年托住,宋昱積攢許久的躁意,再也無從掩飾。

從踏進二樓書房,哪怕他最先關注顧逸亭,也很難忽略此人。

其既有成年男子的挺拔魁梧,又有倜傥少年的俊秀銳氣。

态度強硬中流露的清貴高雅,絕非尋常人所具備。

最令宋昱耿耿于懷的是,對方聲稱自己是“顧小娘子的人”。

那一刻,顧逸亭頰畔彌散的緋霧,美得讓他心傷。

如今細看,五官的熟悉感令宋昱暗自震悚。

“這位小兄弟,咱們……見過?”

“不曾。”宋顯維答得果斷。

事實上,早于先帝賓天時,二人已有會面。

國喪期間,宗親衆多,而宋顯維初封親王,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絲毫不引人注目。

此後,宋昱托病留守嶺南。

宋顯維此番到沒來得及拜會叔父,是以未與堂兄打照面。

“謝世子爺為顧家勞心。”

顧逸亭盈盈一福,打破二人對視的微妙氣氛。

宋昱客套幾句,翻身上馬,領下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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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酒樓一如來時的富麗堂皇,因經營者被帶走,客人離散,燈火冷落。

顧逸亭怔望半晌,嘆了口氣。

她死過一回,真心覺得,活着不易,更從無害人之心。

如非對方挖空心思、加以陷害,對道不同者,她大概只會敬而遠之而已。

方才聽宋昱提及寧王身在嶺南,她險些失态,緩了緩,暗覺可笑。

姑且不談嶺南州府衆多,即便寧王莅臨穗州,她日日窩在家中,豈會遇到?

再說,重活一世,唯獨她擁有前世記憶。

遇上了,他也不認識她。

鎮靜!淡定!

她收斂心神,蓮步走向馬車。

宋顯維上前兩步,輕扶她入內。

他俯首偷瞄她的神色,輕聲道:“讓我坐車頭好不好?我……腿軟。”

他屢屢公然親近,顧逸亭原有些微惱。

可他毒性未盡除,時感不适,适才幾番騰躍,連續毆打,怕是已難支撐。

猶豫片晌,她點頭同意。

馬車起行,道旁市井氣息濃烈。

宋顯維來穗州後沒機會小逛,眼看商鋪雜列,美食遍地,他好奇張望,不時回頭問東問西。

顧逸亭臉上的清淺微笑逐漸化為寥落。

經此一役,她對他的信賴加倍。

可惜,他是江湖人,不可能困在這小小一座城。

于她而言,終究是個過客。

談笑間,宋顯維捕捉到她眉宇間的惆悵,欲買點小物什讨她歡心。

一摸身上,沒錢。

堂堂親王,居然身無分文,總不能……問部下要錢買東西哄人吧?

猶自躊躇,忽見路口挺立着一株木棉。

樹姿巍峨,枝桠無葉,紅豔豔的花朵初開,大而絢爛,叫人望之欣喜。

他全然忘了腿上麻木未退,驟然騰躍至兩丈有餘的樹梢。

身姿翩然矯健,折下一枝爛漫春色,縱身飛回馬車前。

未料落地時內息不勻,腳下一踉跄,差點摔倒。

真是尴尬了……

錢俞和柯竺先是為他的奇特行為震驚,待見他那喜滋滋的俊顏暗帶羞澀……

近年處心積慮塑造的領軍親王風範,碎了一地。

二人恨不得自戳雙目,假裝沒瞧見這一幕。

但願回京城,不至于被他滅口。

宋顯維讪笑着躍回車上,看似随意地把花枝抛入顧逸亭懷中。

一語未發。

仿佛這是件最為稀松平常之事。

街頭人聲鼎沸,獨獨車內辟出一方靜谧。

春光潋滟于燦爛花兒,也潋滟于那雙輕垂的秋水杏眸內。

*****

三日後,宋昱親自登門,講述事件後續。

如先前推測,楊巧雲早知宋昱關注顧家,心生妒意。

而楊秉誠對顧逸亭念念不忘,生怕顧家贏了,更受榮王府重視。

恰巧欠債累累的顧四爺早想逼姐弟倆離開,便替楊家搭線,讓小五偷海味,拿去黑市販賣。

然則顧逸亭絕處逢生,大獲全勝,小五怕被逮,趕緊跑路。

青梧沒法貿然跟随,兼之受迫于楊家,唯有盜取玉佩,配合楊巧雲的計劃。

知府查明一切,顧四爺、楊家兄妹、小五和青梧等人免不了受刑關押。

自此,楊家酒樓的生意怕是要頹靡一段時日了。

宋昱對顧逸亭作了安撫,盛意邀她改日踏春。

顧逸亭聽聞寧王南下,更不願在此時與皇族扯上關連,推托說身體不适,備上厚禮致謝,親送宋昱出門。

逸立于階前的宋昱,儒雅風流,目光透着期許與不舍。

“明絡這兩年給我寫了許多信件,無一例外都是誇你,并叮囑我照顧你們姐弟……他的心思,我明了;你身為妹妹,可曾知曉?”

顧逸亭微怔,後知後覺,何以父母反複催促她上京,二哥卻只字未提?

他早有撮合她和宋昱之意。

眼前人以王府世子的身份,一再纡尊降貴,關懷備至。

她正值少艾,一顆心縱然經歷過波折,仍做不到寒秋古井的毫無漣漪。

平心而論,宋昱在她兩世追求者中,人品、外貌、性情、地位、才華都算上佳。

且長居南國,極少入京,又與二哥有淵源,按理說,是她的良配。

總覺差了點什麽。

*****

送別宋昱,顧逸亭屏退下人,踱步花園。

自遭青梧背叛,她表面從容平靜,實則內心時常翻湧挫敗感。

一是自覺無能,對于丫鬟仆役在眼皮子底下的勾搭,竟一無所知。

二是被最信任之人出賣,失望難排解。

三來,她曾滿心以為,只要遠離京城,定能過安生日子。

事到如今,她真真切切意識到,不論身在何處,有人就有是非,有欲望,有紛争,有矛盾,有陽謀暗算。

這輩子,她還能如願以償,享受百味人生嗎?

花園內桃李争妍,蝶舞紛飛。

驟風搖曳淺粉、潔白的花枝,抖落如雨如霧的花瓣。

顧逸亭無心欣賞,随手彈去影青褙子上的落蕊,不經意轉眸。

花影處,一淺綠裙裳的窈窕身影款步而近。

雪膚佚麗,明眸流轉,粉唇似笑非笑,正是表姐蘇莞绫。

顧逸亭沉靜面容漫上喜色:“回來了?”

蘇莞绫是顧逸亭三姑的長女,自幼喪父。

四年前,母親改嫁,将她交托給舅舅,從此長住顧府。

過年期間,她回鄉探親,過完正月方歸。

“嗯,适逢你與貴客交談,不便打擾。”

蘇莞绫笑時有淺淺梨渦,明麗動人。

見顧逸亭愁眉未舒,她勸道:“青梧的事我聽說了,既非你之過,何苦為此傷神?”

“不單為此事。”

“那……是二舅公上京日近,催你陪同之故?”

她說的“二舅公”,指的是顧逸亭的二叔公。

二叔公年逾古稀,身子骨硬朗結實,遺憾腦子已糊塗,只記得年輕時的事。

他撫養顧逸亭的伯父和父親多年,而今這兩名侄子在京城安居樂業,年年派人催請他老人家北上,頤養天年。

今年,二叔公總算首肯,卻非要拉上顧逸亭。

顧逸亭迫于無奈,硬着頭皮,攬下百家盛宴的比試,妄圖以此留在穗州。

蘇莞绫提起這茬,顧逸亭倍覺心煩。

要知道,四叔被她整垮了,護送二叔公的擔子更要落她肩上。

她頹然坐到石凳上,沮喪捂臉,嘴上嘟囔:“左右做人難!這輩子為何這般艱辛……”

蘇莞绫伸手摟住她的纖腰,笑道:“你有才有貌有家,還愁!那我怎麽活?”

顧逸亭隐約記得,上一世,表姐草率嫁給商賈之家,因無所依傍,備受欺淩。

今生,有她處處謹慎,表姐不曾重蹈覆轍,卻遲遲未能嫁人。

她正想軟言勸撫,蘇莞绫眼神陡然一亮,小聲問:“那人……是誰?”

顧逸亭轉移視線,只見翠竹叢下,那寬肩窄腰、修長昂藏的身影似頗為躊躇。

竹影割碎了天光,柔柔灑落,顯得那絕倫容顏恍若天人。

偏生他劍眉輕蹙,還有意無意嘟着嘴。

顧逸亭無名火起——阿維這家夥!又在對誰撒嬌裝可憐!

還有,他捧來一大堆橘葉和鼠尾草,是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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