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子爺?”

聽說宋昱駕臨,顧逸亭心中震驚,順手把纏枝銀簪插在發髻上,匆忙提裙而出。

她一身素雅青绫褙子于朝陽下平添暖意,發梢猶帶花露清芬,令宋昱風塵仆仆的面容一下子漫上喜色。

“顧小娘子,你沒事吧?”他脫口而出後,察覺顧逸亭的錯愕,補充道:“得悉你們遇賊,我快馬加鞭趕了兩日一夜,總算追上了!”

“您、您從何得知?”

“前兩日,有人将盤踞乳山的數十名山匪綁了,扭送至穗州……”

顧逸亭聽聞山匪被逮了,暗暗心驚,下意識轉目搜尋宋顯維。

這便是所謂的“交給江湖朋友處理”?如此雷厲風行、聲勢浩大?且驚動榮王世子親自來尋?

宋昱覺察顧家上下盡是驚詫或茫然之色,遂輕聲道:“不如,咱們換個地方詳談?”

宋顯維背倚院牆,離二人數丈之遙。

雖聽不見宋昱所言,已憑其口型與神态猜出含義。

他和錢俞、柯竺對那山匪頭子進行嚴刑拷問後,命江泓及增援的十數名部下,夜襲乳山,又調動周遭一支軍隊,将一衆匪徒押回穗州,為民除害之餘,也好徹底端了通匪的楊家兄妹。

這樁事辦得尚算隐秘,外加顧家人一路北行,鮮少接觸外界,更是一無所知。

宋顯維之所以不向顧逸亭透露細節,一則不願影響她的情緒,二則涉及顧家族親,怕她心慈手軟,下不了狠手。

苦苦隐瞞五六日,如若此時被宋昱揭破,他無法預料顧逸亭會有何反應,不由得捏了把汗。

與她狐惑的目光相觸,他嘴唇翕張,意欲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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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昱卻一再催促:“顧小娘子……?”

顧逸亭許久未和宋顯維搭話,一肚子的疑問,不便當衆相詢。

當下,她淺淺一笑:“恰好我要購置物品,世子若不棄,不妨邊走邊聊。”

宋顯維劍眉滲出寒意,正欲制止,蘇莞绫忽道:“阿維,勞煩你幫個忙。”

顧逸亭聞聲,動作略一凝滞,方領着紫陌,蓮步出了院落。

宋昱帶上三名護衛,看似無意掃向宋顯維,暗帶難明深意的打量。

*****

踏出院子,顧逸亭和宋昱均自覺繞向後山竹林。

鳥啼聲時遠時近,細查周遭無外人,宋昱緩下腳步:“小娘子似不清楚來龍去脈?”

“願聞其詳。”

“匪徒招認,是楊家兄妹私下委托,讓他們伺機攔路,給顧七爺一點教訓,再……”宋昱話到嘴邊,沒敢往下說。

匪徒的原話是——毀顧家娘子的清白,或逼其為娼。

“又是那對兄妹?”顧逸亭極其震怒,“我在穗州多年,從未招惹過楊家!緣何三番四次陷害我?我七叔又何曾得罪過他們?”

宋昱狹長眼眸乍露愧疚:“這事兒……得怨我。”

“……?”

“我母妃曾言,選兒媳婦不拘泥于貴女。楊家小娘子早在去年已表示對我有意,是我置若罔聞,被她覺察……分外關注你們一家。楊秉誠觊觎你多時,你四叔又巴不得你早日離去,才整了一大堆破事兒……”

“酒樓那樁事後,楊家兄妹和你四叔被杖責,罰銀千兩,自是心懷憤恨;而你四嬸則因你七叔偏心于你,借此機會報複。有我榮王府在穗州盯着,他們不好動手,才通知山賊,借刀殺人。”

顧逸亭心底惡寒陣陣。

此前,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竟招惹源源不斷的是非。

這一刻,她總算明白,世間某些惡意或中傷,絕非因她做得不對或單純的利益沖突,而是源自深不可測的貪念和欲望。

因欲求未滿而衍生出的忿恨,令她費解且心寒。

沿着斑駁的日光徐徐前行,沉默片晌,顧逸亭幽幽問道:“世子爺,此案證據确鑿?那……知府大人會作何判決?”

宋昱沉吟道:“我來得急,臨走時尚未作最終判決。如無意外,楊家兄妹将會因通匪之罪而獲刺刑,并流放瓊州;你四叔四嬸則因縱火盜竊罪等數罪并罰,抄家之外,少不了牢獄之災……”

“縱火盜竊?”顧逸亭狐疑。

“我忘了告訴你,你們剛走沒兩天,你四叔四嬸派人潛入你家縱火,被路過的狄指揮使覺察,人贓并獲……”

“有這等事?”顧逸亭大驚。

“放心,只淋了火油,沒來得及點火。”

“敢問是哪位狄大人?”她實在想不起是穗州哪位官員。

“是寧王座下的狄昆指揮使。”宋昱解釋。

寧王?

即便陸望春成天“寧王”長“寧王”短的,顧逸亭依舊心一顫。

為僞飾心虛,她溫聲道:“您專程為此事而來……把寧王爺晾在穗州,似乎不大妥當?”

宋昱笑容摻雜了幾絲無奈:“他壓根兒沒來榮王府,說臨時有事,要到西南一趟,歸期不定。”

什麽?顧逸亭頓時瞠目。

那人把她吓得急急忙忙出逃,到頭來居然沒了影兒?

虧她還悉心備了十二生肖宴的食材!

暗搓搓在內心詛咒了一番,她轉念又想,就算前世在京城,寧王也是肆無忌憚、任意妄為、捉摸不定……

否則,怎會平白無故上門提親,還揚言非她不娶?

心情再度變得沉重。

為前世的一段緣,為目下的局面。

楊家人承受應得的罪責,她懶得過問。

但四叔終究是父親的親弟弟。

鬧得如此難堪,她該如何向在京的長輩交代?

要怎麽處理,才不至于讓他們太過傷心,且不會把“破壞族親關系”的罪名推到她頭上?

二叔公不理俗務,七叔不知根底,她和弟弟、嫂子均無話語權。

一時間,她只覺陽光過于燦爛,莫名錐心。

為緩和氣氛,她換了個話題:“有勞世子特地奔走相告,我好生過意不去……只是我身負護送長輩之責,得盡快啓程,如若怠慢,懇請您諒解。”

宋昱定住步子,唇角翹起一點翩然笑弧,禮貌而克制。

“既然寧王不來穗州,我閑着沒事,送你去京城,可好?”

此言帶來的震撼,絕不亞于山匪落網、楊家兄妹與四叔再次作惡的消息。

顧逸亭像是被抽了魂,半吞不吐:“這、這怎敢當?”

“無妨,”宋昱笑得篤定,“聖上登基兩載,我是時候面聖了。”

他搬出熙明帝,顧逸亭還能說什麽?

她能拒絕他的陪伴,卻不能阻止他入京拜見皇帝。

路途遙遠,無論有否沿路相伴,必定會醞釀有關二人的流言蜚語,自此關系再難割裂。

真愁人!

都是寧王惹的禍!

怨恨翻湧複至,顧逸亭煩躁之際,語氣暗藏銳意:“若您順路同行,相互照應未嘗不可。我想四處散散心,世子請自便。”

說罷,她盈盈福身,帶了紫陌,頭也不回踏上右側小道。

她素來溫婉,像今日這般淡漠無禮,前所未見。

宋昱愕然凝望她纖細的背影融入疏朗竹影中,料想擅作主張,惹她不痛快了。

但此刻顯然不是讨好的時機。

他搖頭嘆息,留下一名護衛待命,以防不測,自己則與另外兩人到鎮子小逛。

*****

竹林連綿至山腳,間或野桃橫斜,溪流淙淙。

顧逸亭早起未進食,忽覺腹中饑餓,料知今日難起行,幹脆遣紫陌回小院落,帶些吃的過來,好從連日趕路的旅程中尋得半日清閑自在。

獨坐團簇花樹下,眺望春日盛景,她壓抑澎湃心潮,猝然記起出門時,宋顯維投來的眼神。

隐憂,苦澀,約莫還藏了一絲焦慮。

他早知山匪受楊家兄妹和四叔慫恿,卻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他如何動用周邊勢力、迅速剿滅一窩匪徒?

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動在心;與此同時,他的欺瞞,使她倍感不悅。

她所需要的,從不是過份保護,更不是以保護為名的狡飾。

而是坦誠相待。

那家夥瞞着她,不知幹了多少好事!

念及此處,她氣血不暢,呼吸如堵,忍不住站起身,喘了口氣。

幽風輕拂蒼翠欲滴的竹林,撫奏出萬葉千聲的竹韻,抖落悉悉索索的桃花雨,揚起啾啾喳喳的山鳥鳴。

除此以外,隐隐夾帶幾句交談聲。

顧逸亭凝神靜聽,正好逆風,不大真切,依稀是“英俊不凡、才華橫溢、家世顯赫”……

表姐竟有閑情逸致逛林子?

“我承認,他樣樣無可挑剔,總成了吧?”

一句心不甘情不願的話随風而至,卻是宋顯維的聲音。

顧逸亭的眸光瞬即冷冽。

只聽得蘇莞绫勸道:“世子纡尊降貴,不顧世俗眼光,追到了此處……”

風聲時段時續,有些字眼聽不清楚。

顧逸亭試着挪近,入耳的卻是宋顯維的冷言。

“她想要皇家的榮華富貴,我成全她便是!”

字字句句,清晰飄入耳中,如巨石砸在她心上。

憑什麽?他憑什麽斷定,她追求的是錦衣玉食、豪華奢侈?

大錯特錯!

枉她認為,他是個值得信賴、可托付之人!

原來,不過是道聽途說、肆意揣度、且輕易放棄她的心胸狹窄者!

他待她,究竟有幾分真心?

怒氣席卷思緒,她再也聽不下去,寒着臉,轉身步往林子深處,妄圖借此抛卻煩惱。

*****

聽聞竹林外輕微腳步聲,宋顯維燒着的一團火,稍稍冷卻。

于竹縫間辨認,那漸遠的窈窕身影正是顧逸亭,他意識到一件事——她聽見他方才所言!

而且,她生氣了!

他是該哄該勸?還是找她要個說法?

不論作何選擇,他只有一條路,追!

倉促丢下一句“我去瞅瞅”,他撇開蘇莞绫和丫鬟,飛身掠向山林,一眨眼工夫,已消失在層層花木間。

蘇莞绫怔然片刻,抿起唏噓淡笑,慢悠悠折返而回。

因她心事重重,渾然未覺附近的竹叢後,有道黑影如鬼如魅,滑至陽光透不進的暗角,朝一婀娜身姿躬身。

“寧王孤身一人,追着那女子,往西北方向去了。”

那人驀然回眸,俏目美得驚心動魄。

良久,朱唇輕啓,淡淡應聲。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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