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對于顧逸亭所問,錢俞和柯竺第一反應是——否認。

寧王本人,怎可能是寧王的下屬?

于是,二人神色怪誕地同時搖頭:“不,不是。”

顧逸亭見他倆無絲毫商量斟酌已得出答案,且态度十分肯定,只道異樣眼神緣于問題的出其不意,遂安下心,點了點頭。

錢俞和柯竺目目相觑,如墜雲霧。

顧逸亭步出院落,忽覺外頭雞鳴犬吠聲也悅耳了三分,不由自主面露如釋重負的笑容。

正巧秦澍以草繩提了一條活蹦亂跳的肥鳜魚歸來,戲谑道:“見了那家夥,心裏美滋滋?”

“胡說!”

顧逸矢口否認,自覺無禮,便與他閑聊了兩句。

秦澍顯擺親手抓的魚,免不了扯到菜式上。

告別顧逸亭後,他見錢柯二人僵在原地,笑問:“你倆咋了?”

“秦大哥,”錢俞躊躇道,“方才顧小娘子謹慎問了句,‘阿維是寧王的下屬嗎’,我倆順口否定了,感覺有些怪。”

秦澍記起,顧逸亭出門時那舒坦笑容,如放下心頭大石般,有種天清氣朗的舒暢。

難道此答案于她而言,很是舒心?

他眸子掠過狐惑,沒再多言。

拎着魚到後院小廚房,路過宋顯維的屋子時,他禁不住多望了一眼,嘴唇微張,終究又重新抿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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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中,舊窗紙柔化了午後陽光,落在宋顯維緊蹙的眉頭上,淡去凝重感。

他正為顧逸亭來去匆匆而憋了一肚子氣,無處可發作,氣呼呼地和衣而卧。

昨日歷經生死,二人緊密相依,扶持下山,執手相看之際,何等甜蜜缱绻!

至少他心裏是甜的。

全賴她婉約眉眼中的關懷,他才能抗衡睡意,陪她走了一路。

直到此刻,他仍記得,晶瑩眼淚從她杏眸溢出,滑過滴在臉上的暖和痛。

想開口說,他不會死,請她不必哀傷。

可惜,因拼盡全力打倒流氓,他無力說話。

昏昏沉沉入睡,醒來滿心歡喜去尋她,為秦澍“不檢點”而動的肝火,随她的巧手美味一同消化了。

原以為,她親自來探視,沒了錢柯二人旁觀,他便可一訴衷腸。

誰知,她居然特意來問菜肴好不好吃?

就這樣?沒了?

她連他是否痊愈都未曾過問!

靜聽她在院中和錢俞他們打招呼,小聲說了句什麽,又和秦澍在外讨論“鲫魚粥能安神、鳜魚粥可益脾、豬肚粥調理腸胃”……宋顯維氣不打一處來。

她算什麽意思?

來看他一眼,卻和其他男人聊得熱火朝天?

待錢俞柯竺重新入內,宋顯維怒而瞪他們一眼,悶聲攆走。

可憐兩名下屬如二丈金剛摸不着頭腦,根本不知自己做錯何事。

宋顯維身上兩種毒性混雜,沒多久又眼皮沉甸甸地入了眠。

夢中,他仿佛回到京城,回到母親柳太嫔曾為宮女的鏡湖行宮。

那處依山傍水,是他幼時最愛的所在。

前兩年的那場漫長夢境內,一行人在行宮游玩。

他接到未婚妻顧逸亭的邀約,并褪下大胡子的粗犷僞裝,洗淨臉上粉末,忐忑赴會。

他擔心,她不喜他本來面目。

夢終歸過于随心所欲。

顧逸亭慵懶靠在溫泉池邊的軟絨榻上,一眼認出他,笑而直呼他“殿下”。

媚眼含春,酡顏如花。

軟嗓輕柔,怯怯如草叢吟唱的蟲鳴,綿綿似落在花瓣上的月色。

宋顯維當即抛卻往日的嚴肅,悄悄挽了她的手,柔聲傾訴堆疊數載的情思。

漸漸地,她軟軟癱在他懷中,還吻了他。

突如其來。

宋顯維起初誤認為,自己能把持得住。

可懷中人,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又是他心心念念盼了許久的可人兒。

她主動至斯,他不予以回應,還是個男人嗎?

酒香缭繞的溫泉池邊,她青絲缭繞在雪白纖瘦肩上。

芙蓉秀臉泛着粉色,精致眉眼的風情,足以讓他為之癫狂。

低頭輕啄她馨甜的唇,舌尖相纏,難分難舍。

奪取她的呼吸與心魂後,他從戰戰兢兢探尋美好軀體,到按捺不住,攻城略地,馳騁縱橫。

漫漫長夜,他極力掩蓋無經驗的笨拙,專心致志揣摩,憑借她反應,進進退退。

粗喘交錯她的吟哦、輕喘、嗚咽……乃至極樂與痛苦混合的哭聲,将冬夜暖融為春宵。

一心認定,從此以後,他便可坐擁嬌妻,與之恩愛纏綿,白頭偕老。

然而,天色未亮,她趁他熟睡時逃走,此後托病沒再參加任何行宮宴會,終日閉門不出。

宋顯維多番詢問無果,于返回京城途中接到她要悔婚的消息。

嫌棄他經驗不足、伺候得不好?

還是畏懼他動作粗暴、沒有憐香惜玉?

他……他将來有大把機會改進啊!

在策馬追尋她的道上,夢嘎然停止。

宋顯維醒在戰後的祁城。

那場戰争,為他贏得名聲,也奠定他後來征戰讨伐的基礎。

但他失去了很多。

如他夢中那段愛恨糾纏的情緣,如他的少年意氣,還有自幼相伴、一同習武的弟兄路岷。

回歸現實,他幾乎沒再去過鏡湖行宮。

哪怕明知夢是假的。

但他的心是真的,愛慕是真的,痛苦也真真切切。

*****

這一刻,宋顯維受藥力驅使,夢回鏡湖行宮,夢內并無顧逸亭,而是陳年瑣事。

如母親得了先帝畫她的遺作,終日微笑垂淚。

如他笑嘻嘻拉霍家兄弟泡溫泉,對月把酒談心。

其時朝局表面安穩,內裏暗流湧動,而他一無所知,只懂吃喝玩樂,鑽研武學。

“來人!備上玉漿酒、生肉和炭火,挪到梅林邊的酒泉池!”他興致勃勃吼了一句,“霍家兩位哥哥說好要來,你們不許偷懶!”

“……什麽?”溫雅男嗓滿是疑問。

咦?宋顯維一怔,驀然驚醒。

定睛細看,他正躺在農家卧房內,而門邊立着數人。

除去秦澍、錢俞和柯竺外,另有兩人,一人長身玉立,緞袍精雅,竟是榮王世子宋昱!

宋顯維心裏“咯噔”一響。

這人為何會跑房裏來圍觀他睡覺?

他悠悠坐起,尚未發問,宋昱又道:“你方才說什麽酒泉?霍家兩位哥哥?”

提起霍家,絕大多數人會率先想到京城定國公府的霍家。

而府上一門雙傑,名動天下,哥哥是宋顯維的武學啓蒙者,成了骠騎将軍,守衛疆土;弟弟是宋顯維的姐夫,和女帝共主國事。

若承認和他們二人的交情,身份鐵定瞞不住。

宋顯維尴尬揚起唇角,強行岔開話題:“世子駕臨,在下卻呼呼大睡,着實有失體統。”

他斜目睨了兩名部下。

錢俞苦着臉解釋:“榮王府的世子說有要事相詢,我們說你睡得深沉,他……”

——他不信,非要闖進來。

他們沒法亮身份,自是攔不住。

宋顯維努力斂去詫異,緩緩下榻,整理衣袍,拱手道:“在下不慎中毒,常有昏睡症,失禮了。請教世子有何事?”

宋昱目視比他年輕四五歲的小青年,看似平靜的眸子跳躍着灼灼火光。

宋顯維示意秦澍等人回避,擡手請宋昱落座。

“後山上的二十餘名海外殺手被殺,是你和你朋友所為?”宋昱仍保持站姿,開門見山。

宋顯維雖讓錢俞秘密處理,但他和顧逸亭失蹤大半日,以宋昱的能耐,想必不難打聽山中之事。

“不錯。”

宋昱眸光一凜,“你究竟是何人?混入顧家,對顧家小娘子有何企圖?”

“我的企圖?大概和世子一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呗!”宋顯維淡淡一笑,“您只需了解,我非歹人,既不做傷天害理的違法之行,亦絕不傷害你和顧家人。”

宋昱平素對外皆表現得謙和有禮。

但此時此刻,罕見的嚴厲與憤怒瞬間充斥了他的儒雅面容。

“本世子在問你話!你竟敢敷衍搪塞?”

連嗓音都帶刺。

宋顯維只想翻白眼。

還自稱“本世子”?他還“本王”呢!

他險些脫口坦誠身份,轉念一想,忍一時之氣,好過節外生枝。

但宋昱既然了解他身負武功、背後有人善後,且對抗的是海外殺手,他沒法再用“跑江湖”、“偶爾替官府辦事”之類的理由來遮掩。

緘默片晌,宋顯維從懷內摸出一枚銅質令牌。

魚形龜紋,精雕細磨,上有禦刻。

“這……這是密衛令?”宋昱的震驚無從掩飾。

“正是。”宋顯維迫于無奈,亮出姐姐給他在必要時調動人員的皇宮密衛令。

持令者基本為密探或暗衛,且全由望族遺孤選拔培養,直接聽命于皇帝,主要從事隐秘偵察、逮捕、審問、收集軍情等工作。

見唬住宋昱,宋顯維故作神秘:“還請世子為我們保守秘密。”

榮王一脈駐守在南國,本就忌憚皇帝猜忌。

此際乍然冒出一名密探指揮使,宋昱面容微僵,“失敬失敬!閣下姓……柳?”

“世子好記性!”宋顯維料想他曾向顧家人打聽過。

宋昱容色肅穆:“柳指揮使既有要務在身,何故招惹顧家小娘子?”

宋顯維失笑:“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我只是個小小密探?再說,我正需以此掩藏行跡……”

“但你将她卷入危機!”宋昱勃然變色。

“此事确是我欠考慮,但如今隐患已除,不勞世子憂心。”

宋顯維雖冒充密探指揮使,原是不該無故頂撞宋昱,但料想宋昱低調內斂,又鮮少進京,自對常在禦前走動者禮讓三分。

宋昱俊容凝了一層寒冰:“閣下非得繼續混在顧家人當中?”

“此為公務所需,請世子萬勿幹涉。”

“那顧小娘子……?”

“關于亭亭,”宋顯維享受親昵稱呼帶來的優越感,“我對她的傾慕,絕不亞于世子,你我皆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公平競争,理所當然。”

宋昱磨了磨牙。

得知昨日竹林一別,顧逸亭随此人跑得不知所蹤,他的擔憂與醋意便如狂風暴雨肆虐。

倘若這名小青年只不過為一介草民,他或許能使些手段,勒令其遠離顧家人。

但自初見起,對方展現的非凡氣韻,教他心驚、狐疑、震悚。

苦思一夜,宋昱決定問個清楚。

未料這家夥掏出了密衛令,且提出“公平競争”?

他乃堂堂藩王世子,該如何應對?

跻身并不寬敞的農舍卧房,兩名挺拔男子相互對視。

一人錦衣緞袍,另一人衣冠樸素。

一人文質彬彬,鸾停鹄峙;另一人英氣勃勃,風流警拔。

目光碰撞,各自凜冽。

對峙間,院落傳來細碎腳步聲,顧逸亭清亮且柔軟的嗓音随風而入。

“聽說,世子爺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寧寧:委屈…我被媳婦始亂終棄了,這次我只能讓她亂我,不能被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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