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要摔倒了,我才扶你一把。”

當顧逸亭柔軟的背正正墜向身後結實寬厚的胸膛時,一句夾雜懊惱的冷言擦過她滾燙耳廓,頃刻間涼了她的心。

恰逢道旁的德化瓷商,捧出一大批瓷盒,刻花、蓖劃紋精美,有圓式、八角式和瓜棱式等多種,惹來路人或争相翹望。

驚喜的呼喊聲、尖叫聲、贊嘆聲,不絕于耳。

宋顯維急忙把顧逸亭擁在胸前,護她逐步遠離喧嚣所在。

他昨晚因她輕松答應宋昱的邀約,磨牙吮血了一整,甚至暗自發誓,再也不招惹這無情無義的女子。

然則聽聞她并非單獨赴會,而是帶上蘇莞绫,他又開始為她開脫。

說不定,真的只為來看陶瓷器皿?

他黑着臉,施展輕功跟來,一見那人山人海,頓時無語。

這哪裏是看陶瓷?全是來玩“人擠人”的游戲吧?宋昱在穗州安逸久了,半點危機感也無?

眼看顧逸亭與宋昱等人走散,随時有被占便宜的危險,宋顯維不得不現身,将她拖到跟前,锢在懷中。

嬌軀入懷那一刻,他又暗恨,骨氣再度被溫柔腐蝕。

哼!他才不要輕易原諒她!

偏生兩條臂膀半點兒也不争氣,将人摟得緊緊的,生怕弄丢了、碰傷了、蹭到了。

于顧逸亭而言,這并非是他們最親近之時。

卻是迄今以來,頭一回被他當衆抱住,且不便掙脫、亦不願掙脫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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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被她氣得甩手離開,他還是會悄然尾随,穿過擁擠人潮,緊密護她于身前。

人海如浪潮,湧動,起伏,迂回……她貼着他,從後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逐漸有了一致的節奏。

她螓首微,眸珠游移,試圖回眸看清他的表情。

殊不知,因身高差距,她微微仰起臉,流轉顧盼間洩露的麗色,以及啓唇欲語的無辜,有種隐隐期盼他呵護之感。

環在腰上的手愈發灼熱,隔着透薄春衫,燙得她身心俱軟,情不自禁挨他更近一些。

他在,她無所畏懼。

此時,那德化瓷商擺放完瓷盒後,隆重請出一尊胎質致密、釉色光潤明亮的觀音像。

霎時間,歡呼雀躍的人群再一次鼎沸,紛紛推搡,朝白瓷觀音像恭敬膜拜……場面混亂之極。

宋顯維只得固守原地,死死裹住懷中人。

待人們嘩啦啦躬身或跪地時,顧逸亭震駭地發現,周邊五丈範圍內,人人都矮了一大截。

于是,他們的親密擁抱,驟然暴露于衆目睽睽之下。

各種嘻笑聲和議論聲瞬即如炸了鍋。

顧逸亭緋顏如燒,稍稍掙了掙,自覺已被人圍觀,不如擡手捂臉來得痛快。

宋顯維順勢把她轉了個方向,讓她把臉埋在他胸口,才圈着她一步又一步挪往相對松動處。

迎着各種戲谑、豔羨、鄙夷的打量,他眸光如電,心下暗罵。

——看什麽看!回家看自己的媳婦去啊!盯別家的做什麽!

嘴角則不由自主勾起一縷淺笑。

只因顧逸亭羞得無地自容,宋顯維也懶得管周遭眼神,是以沒留意,不遠處那頭戴紫金冠、身穿靛藍大氅、配玉色松鶴紋袍的青年,面露罕見怒色。

随着另一邊吉州瓷商展示木葉天目、玳瑁天目和虎皮天目等別致樣式,衆人又換個方向看熱鬧去了。

熙來攘往、毂擊肩摩間,顧逸亭與宋顯維謹慎“随波逐流”。

雙方皆抿唇未語,唯有相扣的十指,不斷交換手心的溫度和濕度。

艱難前行七八丈,迎面撞見楷兒高坐秦澍肩頭,指着宋顯維大喊“嘟嘟”。

宋顯維乍然偶遇秦澍夫婦,憶及昨夜憤懑中說了句“我再搭理她我就是狗”,未及細想,急不可耐地放脫了顧逸亭的手。

顧逸亭猶自低頭,生怕不慎踩到別人,手忽然遭他甩開,立即被這猝不及防、且全然不符合他作風的舉動驚得一愣。

秦澍意味深長“喔喔”兩聲,宋顯維連忙板着臉:“我、我來買陶瓷!無意間撞見的!”

這家夥瞬間變臉裝不熟的技能,使得顧逸亭既驚詫又憤怒。

“哦!你這毒才剛除,就迫不及待跑來這亂哄哄的會展買陶瓷?還‘無意間’牽着顧小娘子的手,喜滋滋走了那麽大段路?”秦澍笑哼哼拍了拍宋顯維的肩,“改日我問問你姐,天下間可有如此巧妙之事!”

宋顯維面紅耳赤,瞪眼道:“少去我姐面前搬弄是非!”

秦澍笑道:“這哪裏算搬弄是非?擺明是據實以告!”

宋顯維正要再辯,忽聞周圍喧嘩聲又起,似是某一處又端出吸睛之作。

他想把顧逸亭往身邊拉近,冷不防身側兩人為踩腳之事惡言相向,繼而大打出手……

顧逸亭避之不及,連退幾步。

不巧新一波人蜂擁而至,竟強行将二人撞散!

宋顯維倉促伸臂,試圖握住顧逸亭的手。

五指張開再攥緊,抓了個空。

心也一下子空了。

*****

見阿維人前人後兩副面孔,顧逸亭猜不透其中原理,心下窩火。

既然是“無意間撞見”,何必非要同行?

她賭氣順人群流動方向走了丈許,繞過幾名身材高大之人,從縫隙中鑽出。

“亭亭!……亭亭!”

阿維的焦灼叫喚聲,被此起彼伏的誇贊聲沖得斷斷續續。

顧逸亭心底平添了三分得意——這家夥!敢甩開她?往後別指望再牽她的手!

她側身步往人少處,打算尋幾家當地的青白瓷攤檔,問問有否她指定的款式。

連挑兩家,均沒相中,她料想如此場面也難下決定,計劃離開此地,前往顧家人落腳的後石巷。

剛邁出兩步,身旁多了帶笑的溫婉嗓音,“顧家妹子,你在這兒呀!”

顧逸亭轉頭發覺是蔻析和她那名中年女護衛,卻不見她的夫婿、孩子和阿維,奇道:“秦家嫂子,為何剩你一人?”

蔻析攤了攤手:“哥兒倆還到處找你,被我捷足先登了。走!到會展外的小山坡等他們。”

顧逸亭不好違她之意,遂挽了她胳膊,小心緩行。

蔻析談不上麗色驚人,眉若煙黛,肌膚嬌嫩,看上去比顧逸亭也就年長三四歲。

“亭妹妹,聽阿維說,你眼睛夜裏看不清,可是真的?”

閑談中,蔻析随口問起顧逸亭的夜視。

顧逸亭嘟嘴:“他連這都跟你提!”

這種話傳出去,豈不洩漏他們夜裏時不時湊一塊的秘密?

轉念一想,她和阿維的關系,瞞得過顧家人,卻未必能瞞得過這對郎才女貌的小夫妻。

蔻析微笑道:“前兩日閑聊,他問過我是否有法子能治你的症狀。老秦還開玩笑道,顧小娘子夜裏瞧不清,就得指望阿維攙扶,豈不正合心意?”

她話只說一半,顧逸亭追問:“那阿維怎麽說?”

話剛出口,臉頰微熱。

“阿維他呀,自是希望我把你治好!你若心裏有他,能不能瞧得真切,也會與他相互扶持走下去。”

蔻析話裏有話,倒讓顧逸亭不知該如何接口。

二人在中年婦人護送下,擠出人最多的那一段路,方覺空氣清新了許多。

沿路多為販賣小陶人、小器物的攤子,蔻析挑了一整合文房用具,外加幾件趣致好玩的蔬果瓷雕,讓人仔細包裹,好帶回去給蘭兒。

“蘭兒近日向你家峰峰學練字,正學得起勁兒。”蔻析莞爾笑道。

顧逸亭汗顏:“我那小弟不學無術,蘭兒跟他練字,怕是走歪路。”

“怪我們兩口子,老秦平日裏只教她拳腳功夫,我……我非中原人士,字跡不佳,這兩年沒教她多少。”蔻析面帶愧色。

“對了,秦家嫂子,接下來……你們要随我們同去京城嗎?”

“京城是要去,不過,我們得帶蘭兒多轉轉,估計不與你們一道走。屆時,京城見。”

顧逸亭微感失落:“這樣啊……”

“你放心,阿維定然與你同行。”

“誰稀罕他!”

蔻析故作無奈:“你不要他了?那我和老秦商量商量,看是否帶上他……”

顧逸亭明知他們夫妻愛捉弄人,依然無可避免地扁了扁嘴。

“傻丫頭!”蔻析牽她步向坡林邊的花叢,尋了處清靜地等候,“就算我倆硬拽上他,他肯跟我們夫妻走嗎?”

“你們二位情深愛篤,又有一雙小兒女,自然也不願他巴巴跟着!”

“亭妹子,他可從不曾巴巴追着別人……除了你。”

蔻析目視她千嬌百媚的容顏紅得如周邊的杜鵑,笑得更加歡暢。

見顧逸亭赧然未答,蔻析又道:“我瞅見你們手牽手小逛,想必昨晚的小打小鬧已翻篇了。來日,好好珍惜對方吧!”

顧逸亭嘟囔:“哼!他二話不說丢開我,像是珍惜嗎?不提他!不如說說你和秦大哥吧!”

蔻析猜她腼腆,複笑道:“我和老秦有何可說?”

“有啊!譬如,你們怎麽認識的?”

顧逸亭唇畔漾起淺笑,總不會比她和阿維的初相遇來得詭異吧?

“我倆,挺無趣的。大概五年前吧……阿維的姐姐,女扮男裝,一直逗我,老秦看不下去,替我解了圍。

“他原話明明是‘差不多得了,再整下去,你得把人娶了’;可他後來追求我時,特意騙我說,他當時已看上我,讓阿維他姐姐別欺負我。

“你說這人,多可惡!他壓根兒不曉得我會讀唇語,還對我瞎說八道!我心裏喜歡他,便假裝信了他的鬼話,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何苦撕破臉?

“他樂意哄我一輩子,我便受着;他若哪天耍脾氣,我也由他。試問誰沒遇到過困境苦楚呢?反正啊……相互信賴,有話好好說,在外盡量給對方留點顏面,一不留神……孩子都能說會走了!”

蔻析環視四周豔紅、淡紅、雪青、粉白的杜鵑,嬌顏也染上盎然春意。

顧逸亭留意她話語中提及“五年前”、“孩子能話說會走”,疑問又生。

那活潑伶俐的小女孩蘭兒,今年已七歲,而眉目像極了秦家大哥,想必是……他前妻所生的吧?

涉及隐私,她且當沒聽出話中端倪。

蔻析又道:“你應該看得出,阿維被捧在手心裏長大。至于他為何賴在顧家,甘願穿着簡樸衣裳、為你挑挑扛扛,你比我清楚。

“我不是勸你委曲求全、事事順他心意,而是希望,你能給他一點時間和空間,讓他慢慢長大,變得更加成熟穩重。”

顧逸亭若有所思,卻聽蔻析微微笑道,“我時常想,世間何曾有真正的天造地設?不全是靠日漸相處、逐步磨合成最适合的樣子嗎?”

*****

從人群走出時,楷兒轉移到宋顯維肩頭,咿咿呀呀指揮他東奔西走。

“估摸着……該哄得差不多了!”秦澍朝叔侄二人招手。

宋顯維斜睨他:“确定?”

“你嫂子出馬!有搞不定的事兒?別說哥沒幫你!”秦澍嗤之以鼻,“在自家媳婦面前,好意思要臉?活該!

宋顯維張口欲語:“我……”

“收起你‘堂堂親王’那套!哥這麽跟你說吧!你是男人,不論誰錯,只要此事沒觸碰到底線,就先道個歉,說兩句軟話,啥事也沒!”

秦澍沖他眨眼。

宋顯維挑眉:“你跟嫂子也如此?”

秦澍答得斬釘截鐵:”她以郡主之尊追我到中原,我定不讓她受任何委屈。況且,我也舍不得她受委屈。再說,我讓着她,她氣消了,自然有分寸,大事小事亦對我多加包容。”

宋顯維将信将疑。

“還有啊!你從小大大咧咧,有些細節自個兒沒注意,沒會讓她不悅。比方說,你上次盯着人家蘇小娘子澆花,我當然明白原因何在,但你家亭亭估計只會以為你觊觎她表姐……”

宋顯維直喊冤枉。

但回頭細想,仿佛從他做那一大坨綠餅起,到得知袁峻身死當夜的花下獨酌,乃至後來煨雞變焖雞……顧逸亭皆流露若即若離的醋意。

他習慣兄姐百般寵溺、下人體貼的伺候、軍中弟兄的直來直往,兼之蘇莞绫對其他人十分友善,他不覺有異,更沒往心裏去。

此番經秦澍一提,他才明白,顧逸亭早在定情之前,已吃上了醋。

這意外發現,令他震驚且狂喜。

未料秦澍又道:“提醒你個事兒,告知她真實身份前,最好确認,她對‘寧王’是否存有誤解或敵意。”

宋顯維狐惑:“何出此言?”

“我說不清,”秦澍劍眉輕揚,躊躇道,“總而言之,這件事,你別太冒失。”

堂兄弟以極低聲音交談,行至擺賣小玩物的攤子一帶,正好瞥見宋昱、蘇莞绫及數名護衛,正邊逛邊尋人。

宋昱顯然郁郁寡歡,心不在焉;蘇莞绫在旁默然不語,神色窘迫。

秦澍突發奇想:“這兩人外表還挺般配!要不我撮合撮合?”

“怎麽個撮合法?”宋顯維好奇。

“把蘇小娘子的腿打傷,讓榮王世子憐香惜玉,如何?”

他邊說邊從袖口暗袋摸出兩顆陶粒,

“別!”宋顯維慌忙阻撓,“好端端,幹嘛欺負弱女子?”

秦澍“噗嗤”而笑:“你倒憐香惜玉!”

話音剛落,陶粒從他指尖激射而出,破空而去,正中宋昱腿上要穴!

宋昱腿腳一軟,昂藏身軀傾倒;蘇莞绫吓了一跳,趕忙伸手攙扶;護衛們驚慌失措的,拔刀相護的,亂作一團。

接下來的場面,宋顯維和秦澍沒機會多看,偷笑着趁亂落跑。

躲藏于巨大花瓶後,秦澍還不忘小聲教育楷兒:“爹方才幹了壞事,你可千萬別學,也別跟你娘告狀!”

可憐楷兒才兩歲,眼裏只有花花綠綠的好玩事物,哪有閑工夫管他爹的小伎倆?

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嘴微抿,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emmm~猜猜看,寧寧和亭亭,誰先哄誰?

特別鳴謝:

阿紋家的頭頭鴨扔了1個地雷;木昜扔了1個地雷;頭頭家的阿紋鴨扔了2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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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木昜”,灌溉營養液+10

謝謝小仙女們的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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