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是!我是搞砸了!”

在顧家長輩、小輩和秦澍夫婦等人或震驚錯愕或幸災樂禍的注視下,宋顯維高亢清越的嗓音夾雜着羞憤和恥辱。

他自遇上現實中的顧逸亭,一直壓抑本性,盡心扮演乖巧順從的小親随,終日笑臉相迎。

此時陡然一句難掩鋒銳的低吼,恰如一聲驚雷直墜深淵,回蕩有聲。

顧逸亭的心猛地一顫,卻不知震悚之意從何而來。

與他凜然目光相碰撞,她忽覺眼前男子一下子散發出陌生的震懾感,竟讓她無所适從。

宋顯維薄唇挑起自嘲淡笑:“我搗騰了個把時辰,所做瓷泥煨雞半生不熟,蘇小娘子路過,好心救了場子!我沒打算抹去她的功勞,是她顧全我顏面,讓我別吭聲。現下我招了,顧小娘子可還滿意?”

他冷淡語氣暗藏嘲諷,沖進顧逸亭的耳中,激發她的煩躁如千層浪湧,使得她腹中的疼痛變本加厲,連帶軟嗓也尖銳了幾分。

“你是想說,我沒顧全你顏面,還當衆抖了出來?”

宋顯維直視她片刻,深眸底下曾徜徉的溫暖春風仿如吹入寒冬。

“你何曾顧全過?又何須顧全?”

聲音冷似堅冰。

“噼啪”兩聲,他順手撂下掰折的筷子,甩袖轉身,如風一般跨步出門。

“敢對我姐甩臉色?野豬怕是不想活了吧?”

顧逸峰邊捋袖子邊嚷嚷,一躍而起,意欲追出去揍人,被蘇莞绫摁住。

陸望春瞪視蘇莞绫:“绫绫你也真是,成天好管閑事!你得看幫的是誰!死皮賴臉又毫無分寸的暴脾氣,能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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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又扯了扯顧逸亭的衣袖:“早說你太縱容阿維,你還偏不聽!看好吃好喝、好聲好氣,把他給慣的……都能上天了!”

顧逸亭心底怒火如被澆了油,轟然炸開。

這家夥!自己連道簡單的菜也弄不出來,沒膽子痛快承認就罷了!

聯手表姐作弊,被人揭破,還發飙弄斷筷子、甩手走人?

兇巴巴的,吓唬誰呢!

二叔公和七叔顧仲連忙着吃菜喝酒,懶得幹涉小輩們的鬥嘴。

蘇莞绫見狀,溫言道:“亭亭別氣了!不就一道菜嗎?何必傷和氣?阿維盡了力,沒得出滿意成品,難免氣餒……”

顧逸亭秀眉積聚的不悅之情愈加明顯:“是!你是好人!是我小題大作!總成了吧!”

秦澍連忙把話鋒接轉:“都怪我!我該陪他一起做的……阿維他打小被護着長大,未曾碰過這些,性子也執拗,顧小娘子別往心裏去……我現在去勸勸他!”

他邊說邊向蔻析使了個眼色,追着出了門。

蔻析盈盈淺笑:“阿維近日心火旺盛,說話難免沖了些,我給他調理調理就好。大家繼續吃菜……別浪費了這麽一大桌子美味。”

席上衆人陸陸續續把注意力回歸到佳肴美酒上,仿佛剛才并未發生任何波折。

顧逸亭舉杯飲盡殘酒,深覺喉嚨至胸腹燙灼如燒,連帶腹中陣陣隐痛,除了難受,再無別的感覺。

她為掩飾熊熊未滅的惱火,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朵白木耳。

明明爽滑兼備,飽含肉湯的鮮美,卻令她食不下咽。

席間觥籌交錯,她如芒在背,只坐了一盞茶時分,遂借身體不适為由,避席而退。

*****

天高夜沉,一彎新月擦過農家院舍的檐角,以柔柔清輝勾勒出屋頂上兩個健碩的身姿。

若非從海外殺手處奪來的密匣還藏在顧家的随行物資中,一時半會兒取不出來,宋顯維大抵會壓抑對顧逸亭的眷戀,立馬帶上錢俞柯竺,一走了之。

畢竟,敵對勢力已被清剿,而他毒性除盡,按理說,該急速歸京複命才對。

此番纡尊降貴,遭受挫敗與折辱……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本可置之不理,但冷嘲熱諷他的,是他捧在心尖上的那個人,他的那道氣難吞難吐,如鲠在喉。

夢中,她對他始亂終棄;夢外,半點情面也不留。

她若顧及他的顏面,豈會容許宋昱跟了一路?豈會始終隐瞞顧家上下,讓大夥兒覺得他如賴皮狗追着她、自讨苦吃?

他宋顯維,是當今天子的親弟弟!是先帝遺诏所封的寧王!

抛開近年守衛疆土、征戰沙場所獲的擁戴和敬重不說,就算他閑居在京之時,處廟堂巅峰的兄姐,尚且寵着護着他,何時需他向任何人低聲下氣、百般遷就?

眺望月下山川連綿起伏,山村小宅院燈火寥落稀疏,他恍然如置身夢境,竟有種忘卻身處何方的錯覺。

他也許中了蠱毒,才會平白無故去作賤自己!

秦澍陪坐在他身側,手裏拎着從某處順來的一壺酒,偶爾灌上兩口,酒香四溢,卻始終無話。

同為男子,知曉沉默的可貴。

匆匆腳步聲敲破院落的寂靜。

顧逸亭一手不經意捂着腹部,領了紫陌倉促行出,步往一側的卧房,因一低喚定住步伐。

宋顯維居高臨下,眼見宋昱從內推開一座房子的大門,噙笑說了句什麽。

逆着夜風,具體的聽不真切。

依稀聽其提到“鎮上的陶瓷展”、“合适的盤碗碟”,宋顯維猜出,他又借機約顧逸亭小逛。

沿途奔波的七八日,宋昱曾力邀她欣賞桃花林、到鬧市酒樓品嘗新菜等,已不下數回。

顧逸亭大多以忙活為由,婉拒或改讓顧逸峰湊個熱鬧。

然則這一回,宋顯維似看到顧逸亭往他的所在掃了一眼,含笑應聲:“承蒙世子邀約,明日必定如約前往。”

她那柔如夜月微風的嗓音,以及宋昱意外驚喜的笑容,如雙重利刃,狠紮在宋顯維心頭。

他冷冷收回視線。

擡目望天之際,皎潔銀月與璀璨星輝落入了他的清亮眼眸,卻耀不散他堆疊的寂寥與黯然。

*****

顧逸亭是故意的。

她縱然夜視不佳,亦能瞬即判別,月下屋頂的兩道身影屬于何人。

以那兩人的能力,即便聽不清她和宋昱的對話,也可憑借神态推斷談話內容。

怒氣驅使她揚起笑顏,爽快答應宋昱的邀約。

然而洗浴過後,捂着蔻析熱過的藥包,悔意便如濃烈草藥氣鑽入她鼻息,彙入她的身體發膚。

她從何時起變得如此愛計較了?又自何時起學會以銳氣去傷害旁人?

阿維和表姐藏了小秘密,并攜手瞞騙她,固然可惡;但她利用宋昱的示好,當面刺激阿維,又好得了哪裏去?

夜間的腹痛外加心事萦繞,她輾轉反側,倍感煎熬,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入了夢。

夢中,陪伴那家夥閑坐屋頂的人,換成了她。

房屋拔地而起,她既驚且慌,他則笑而挽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語:“不怕,有我在。”

最終,他們立于山峰之巅,俯瞰蒼茫大地上的芸芸衆生,心也似容納了廣袤天地、千山百川。

在他溫柔擁她入懷的蜜意中,火熱跳動的心,蔓生出笑傲蒼穹的豪情壯志。

次日晨起,尚未從那包攬六合八方的大夢中回神,顧逸亭揉着惺忪睡眼,被紫陌備下好幾套華麗服飾和精美首飾一晃,心生惆悵。

居然莫名其妙做了離奇的夢,什麽睥睨天下,什麽游歷山河!

她不就是個锱铢必較、胸無大志的小女子罷了!

連小小的一道菜也容不下。

無意打扮得過份張揚,她挑了件紗織煙灰紫褙子,配了素色上襦、白底銀線梅枝刺繡羅裙,随意绾了個發髻,插上簪花珠飾點綴。

她只求維持一貫雅致清麗的形象,避免招搖過市。

走出房門,正好遇見蘇莞绫與阿木對着二叔公那堆排得整整齊齊的盆景在小聲讨論。

“二舅公最愛這株天目松盆景,你真沒覺比來時發黃?”

阿木撓頭:“每日盯着,倒沒覺察哪兒出問題。”

顧逸亭細看這盆景樹皮龜紋深裂,枝幹蒼老道勁,枝葉疏朗秀拔,葉色翠中的确透着黃氣,淡聲發話:“興許是路途奔波,未能吸天地之靈氣、納日月之精華,水土不服,也是常有之事。”

阿木咧嘴一笑:“小娘子說得在理。”

顧逸亭又問:“你們為何還杵在這兒?不去收拾東西?”

蘇莞绫道:“世子吩咐下來,說分作兩路——你們逛你們的陶瓷會;二叔公、七叔、表嫂他們吃過午飯,直接入住鎮上的瓷商宅院。”

顧逸亭微惱。

看樣子,宋昱早把他們赴展會的消息散布至顧府上下。

她打量蘇莞绫一身影青緞裳裁剪得體,妝容素淡,微笑道:“表姐,我恰好有事想與你商量,不如……你随我同往?”

*****

當宋昱目睹兩道倩影相偕步向馬車時,臉上笑意有些微凝固。

他特地改換了嵌珠紫金冠,換了身玉色松鶴紋袍,外披靛藍大氅,玉佩香囊等物無一不精,只為以潇灑挺拔的姿态,與顧逸亭共游。

他原想着,她先和阿維起了争執,又爽脆應允他的邀請,自然是要接受他的心意。

不料,她拉上了蘇莞绫。

“世子爺,”顧逸亭報以一笑,“我欲與表姐同行,請您別介意。”

“蘇小娘子肯賞光,在下深感榮幸。”

宋昱朝蘇莞绫颔首,作了請的手勢。

“世子爺客氣了。”蘇莞绫被臨時抓來擋箭,窘迫萬分,又無從辯解,只得向他盈盈一福,當先鑽進馬車。

宋昱不好與兩名少女同擠車內,當下接過缰繩,翻身上馬。

馬車起行,榮王府護衛與顧家的三名仆役丫鬟緊密相随。

途中滿山的桃杏灼灼欲燃,顧逸亭聽窗外馬蹄聲咯噔咯噔,雙目悠悠轉向蘇莞绫忐忑的面容。

“我強行拽你相陪,你很不安?”

“亭亭,誰不曉得世子一心想和你單獨會面,”蘇莞绫面帶愠色,“我夾在中間,像話嗎?”

顧逸亭唇角淺淺一勾:“原來,你也覺,夾在別人中間,不像話。”

蘇莞绫柳眉輕蹙:“你……此話何意?”

顧逸亭咬唇斜睨着她,心下暗忖,是裝模作樣,還是真傻?

若說表姐喜歡阿維,對他處處相護,不願讓他受委屈,不假。

但顧逸亭确曾有一回,見蘇莞绫與阿金為二叔公的盆景澆水時,相談甚歡。

難不成,她心裏裝的不止阿維一人?

眼看車內無旁人,顧逸亭試着道出盤踞在心的想法:“表姐,我問個問題,你要如實作答。”

“……什麽?”

“你,鐘情于阿維?”

蘇莞绫眼睫一垂,粉唇翕動片晌:“何有此問?”

“回答我。”顧逸亭凝視她睫毛掩映下的眼波,一字一頓。

蘇莞绫幽幽嘆息:“說是鐘情,倒也不至于。”

那算什麽?顧逸亭纖纖十指輕捏裙擺。

蘇莞绫轉目對上她狐疑的眼神,悄聲道:“他很好,遺憾以他的出身,注定要被你辜負。我……最初是同情,繼而便忍不住多關心……時日久了,有時候會想,倘若我也能遇上一位傾心待我之人,該有多好!”

“你憑什麽,認定我會辜負他?”顧逸亭話音透露幾許涼意。

“即使你不能如舅母所願嫁給京城的王公貴族,起碼也會嫁給誠心相待的榮王世子,難道……”她面露驚訝,“你心裏的人,是……是阿維?”

“我答應過阿維,讓他到京城後上門提親。”

“那、那……那你竟還讓世子跟咱們一道?”蘇莞绫驚詫中暗含憤怒,“你今兒還與世子私會!阿維他……他該有多難過!”

顧逸亭一怔:“我婉拒了世子,他非要跟來,我還能如何?……今日之會,不還有你在嗎?”

蘇莞绫失笑:“亭亭,我總算明白,你昨夜何以大發雷霆。你斷定,我有意搶你的人,但……你可曾想過,你們之間表現的,只是他一廂情願,而你在迂回曲折地躲避或利用?

“正因我未感受到你們的情投意合,更以為你終将選擇世子,才會對阿維心生憐惜,一再維護……更不忍心他把煨得半熟的雞端出來供大夥兒取笑,才以舉手之勞幫了點忙。

“沒想到,此舉惹來你的猜忌,還害他被你當衆奚落……這事,原是我多事生非。但亭亭啊!他待你千依百順,折騰半天,只為得你認可,你緣何非要踐踏他的一片真心?單單是因為你心懷醋意?”

顧逸亭後知後覺,她和阿維的這一場莫名其妙的争執,根本不是緣于一道菜。

她習慣被他捧着,慢慢滋生出比他高人一等的錯誤念頭。

兼之,她為避噩夢糾纏,不想與阿維太過親近,此難言之隐無法坦誠,必然會讓他心裏不舒服,總覺她留有後路吧?

于是,在她向他提出“不觸碰,不公開”的條件時,彼此的相處已埋下隐患。

經蘇莞绫一提,顧逸亭意識到,某些事,不一定是誰對誰錯,但每個人摻合一步,不知不覺便将矛盾步步激化。

“亭亭,你若仍在搖擺,大可不必許諾;如若你心意已定,萬萬不可再辜負他。男子不比女子善于表達,大多數情緒只會埋藏于心,等到你發覺端倪再去勸解,只怕……已傷他太深。”

蘇莞绫輕握顧逸亭的手:“這幾年,我獲你庇護,自是願你得一良配。若光從家世、地位來看,世子比起阿維好不知多少倍,我和峰峰才會堅定不移地支持你和世子。

“阿維,他很好,”顧逸亭沒來由鼻頭發酸,“他一點兒也不比世子差。”

這是她有史以來頭一次在別人面前誇獎阿維,輕聲軟語,揉合了三分驕傲、三分甜蜜,三分羞澀,餘下的一分,卻是未消的氣惱。

她細味蘇莞绫的解釋,忽而品味到對方言而未盡之意。

——表姐确有想過,假若她這表妹打定主意不要阿維了,便以悉心呵護,讓阿維退而求其次選擇自己。

因年幼失怙,寄人籬下,蘇莞绫總是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對誰都關懷備至,實則也是希望通過關注別人,來獲取別人對她的關注、好感、憐惜。

顧逸亭很想很想告訴她,她容色娟秀,知書達禮,值得大家對她關照,而無須刻意讨好他人。

但這番話,顯然不合時宜。

二人兩手相握,靜看疾風揚起紗簾,融融春光飛掠而入,暖化此前冷冽的氣氛。

尚未抵達會展,表姐妹已被遠處的喝道聲、叫賣聲、歡笑聲拉回神思。

顧逸亭對陶瓷本身興趣不大,但每年推陳出新的各類器皿和餐具,倒是能予以她創造新菜肴的新思路。

自從百家盛宴上,她以蠟燭為菜肴加熱後,滿心想定制一系列便于放置火苗的盤碗。

這回路過聞名天下的瓷都,當然要順道探尋一番。

設于鎮中心的會場,搭起了如長龍般的竹架,層層放置了各種陶或瓷所制的日常用具或收藏玩賞之物。

不光有景德鎮當地著名青白瓷,更有各地窯系參展精品。

如鈞窯的海棠紅、玫瑰紫釉色,燦如霞光,變換無窮;又如汝州窯瑩潤如凝脂,龍泉窯翠如梅子,青青欲滴;還有圖案工整,花紋嚴謹清晰的定窯……

各式碗、盤、盞、碟、盆、壺、杯、渣鬥等一應俱全,硯滴、筆筒、筆架等文房用具也讓人目不暇接,更有與香爐、八仙塑像等道佛用品,可謂琳琅滿目。

據說多家瓷商舉辦了賣贈活動,慕名而來的周邊百姓将偌大的場地圍了個水洩不通,導致顧逸亭與蘇莞绫被宋昱和護衛圍繞着、護送着,依然舉步維艱。

人浪熙熙攘攘,時有碰撞,一不小心,便會擠散。

宋昱滿臉歉然:“抱歉,在下事前未料……人竟如此之多……要不,咱們改日再……”

話未道盡,顧逸亭被身後的中年婦女猛力一撞,腳下一踉跄,被迫随人潮一連邁出四五步。

站穩時已尋不着宋昱和蘇莞绫,她心裏發虛,暗悔不該輕易答應此次邀約,落得個人擠人的下場。

正想回身往來路方向走,偏偏來人越來越多,将她堵得暈頭轉向。

仿如深陷漩渦,再也沒法掙脫而出。

茫茫人海中,一只大手以極快速度,從後方拽住她的手腕。

她随這熟悉的溫度與質感倒退數步,略一擡頭,便撞上了那雙爍爍如星的墨瞳。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啊!我遲到了!請大家看在肥章的份上,原諒我一次啦!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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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鳴謝:

木昜扔了1個地雷;頭頭家的阿紋鴨扔了1個地雷;阿紋家的頭頭鴨扔了2個地雷

麽麽每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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