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被宋顯維連名帶姓直呼,狄昆腳步一凝,瞬即回身而入,躬身候命。

“殿下?”

艙內燭火昏暗,宋顯維立于案前,目光如尖刀鋒銳,嗓音冷冽:“秀彩齋?銀紅緞子?”

“那晚咱們五人商讨時,您不是說……有位杭州千金,徑直從您手底下搶走了一匹銀紅絲綢面料?”狄昆大眼圓睜,“屬下當時……”

初到杭州當夜,宋顯維等不及夜深人靜,在顧家人用膳時,秘密召集隐藏在周邊的江泓和狄昆,與錢俞、柯竺一同商議。

一是秦澍談及,藏身海外的“二哥”并無反心,他們這一路極可能懷疑錯了對象。

二是他在閑逛中驟然聽聞,熙明帝要召集各地貴女入京,疑似要為他這個弟弟選妃。

兩件大事擺在眼前,刻不容緩,宋顯維當即分配任務。

後來,顧逸亭趁大夥兒夜游西湖時,親手捧了一碗莼菜羹到他房中“探病”。他回房喝羹湯,又因陸望春、秦澍夫婦介入,他和顧逸亭被逼到了床上……

此時此刻經狄昆一提,宋顯維勉強記得,自己的确說過——本想給顧逸亭做身銀紅紗羅褙子,不料當地貴女竟敢直接從他手上搶貨,這般嚣張的言行,還妄想嫁入皇家雲雲。

狄昆苦着臉:“屬下那會兒說,您要是咽不下這口氣,我馬上去把那家人抓來您面前謝罪……您又說‘小事,只是好不容易見着顏色紋樣合适的’。我就說,明日要到新宮橋附近辦事,順道問問,有的話給您捎去京城。”

“有……嗎?”

宋顯維沒把這事放心上,大抵因心浮氣躁,沒聽進去。

再說,有人用了同款綢緞,他自然不會再為顧逸亭準備。

錢俞心細,提醒道:“殿下,阿昆确有此提議,可您恰好出了房門,久久未歸。後來顧家大少夫人和秦指揮使夫婦在您房內,過後又沒了動靜,我放心不下,到房門口詢問,秦指……秦大哥和夫人說您有事處理,讓咱們切莫叨擾……”

他表情略顯詭異,細節含糊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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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顯維自然聽明白“有事處理”意指什麽,臉頰不由得發燙。

狄昆搞不懂宋顯維緣何忽然追究起此事,惶恐解釋:“殿下,我次日路過問了兩句,那掌櫃和小二十分客氣,說盡快給我調貨……就在那時,阿俞派人通知我,讓我南行去追秦大……大哥。

“我來不及送貨,讓店家直接送去餘杭碼頭,交給穗州顧家。殿下,他們送了,還是沒送?”

“送了,”宋顯維寒着一張俊顏,“還送了整整十箱衣物!”

“這般大方!屬下只付了一枚銀錠子啊!”狄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

宋顯維挑眉道:“你付的銀子長什麽樣兒?給本王瞅瞅。”

狄昆在身上摸索了一陣,取出一枚十兩的中錠,銀燦燦,嶄新之極。

宋顯維接過在燈下細辨,只見底部錾刻了一行極細的銘文——薊州軍資庫永熙八年興龍節每錠十兩司錄參軍監揚。

“你傻不傻!”他見狀大怒。

薊州軍資庫鑄造的銀子有兩種,分別為五十兩的豬腰型銀铤和十兩的錘型中錠。其中銀铤銘文明顯刻在表面,而銀錠子的則刻在底下角落,不仔細看幾乎難以辨認。

近年駐守過薊州的有定國公霍浩倡、寧王宋顯維、武定侯沈遂之。

而永熙八年是熙明帝以女子身份正式登基的前一年,也是宋顯維在外歷練的頭一年。

狄昆這蠢蛋!

手上握有從未用過的新軍銀,人又生得威風凜凜,外人不用想都猜得出是從軍之人,還裝什麽江湖好漢!

*****

實情大致如宋顯維所料。

那日狄昆穿得樸實低調,一進秀彩齋,張口便指明要購買店內最優質的銀紅紗羅。

他周身武人英氣,長得就不像個跑腿的,自然引來掌櫃與店小二的側目。

掌櫃找出一匹銀紅色緞子,稱有一款頂好銀紅紗羅,數量極少,恰巧昨日被人挑了,沒來得及補貨。

狄昆也不懂緞子和紗羅的差別,既然來了,便不願空手而歸,付錢買下緞子,又問“京城秀彩齋分號是否銀紅紗羅”。

掌櫃雲裏霧裏,含糊應對之際,一人匆忙而入,低聲對狄昆道:“狄大人,錢大人給您捎來一封密函。”

狄昆拆信,卻是錢俞轉達宋顯維之命,讓他火速通知秦澍注意。

他來不及把銀紅緞子送去餘杭碼頭,便加了點錢,讓秀彩齋的店小二盡早替他跑這一趟,把緞子交給穗州顧家,并再三叮囑“一定要恭敬、客氣”,而後帶了下屬,風風火火出店。

掌櫃記起先一日下午,一大幫貴女沖進來搶綢緞和成衣時,剛好來了幾位廣南東路的客人,容貌甚美。

當中那身穿青白衣裳的小娘子氣度不凡、嬌媚動人,更是世所罕見的麗色。

而那時,她挑中了那最好的銀紅紗羅!後來因曲家、雲家等人魚貫而入,麗人無奈離去。

此際,掌櫃聽出這魁梧威猛的客人對話含有“大人”、“密函”,再細看銀錠子底部的印記,外加對方口音正是京城腔調,忙找來從京城分號調至主店的小工,看他對這位客人是否有印象。

小工從秀彩齋門口張望,見客人翻身上馬,騎馬行出數丈,迎面撞見友人停下商談,霎時大驚:“那位……可是寧王爺座下的狄指揮使啊!曾在北域生擒諾瑪族的四王子,解了祁城之圍!”

“你、你确認沒認錯?”

“狄大人容姿不凡,我親眼見過他随寧王爺之側,怎可能認錯?”那小工語氣堅定。

掌櫃豎起耳朵,模模糊糊聽見“聖心難測”、“姐弟情誼”、“有自己的心思”、“顧家入京”等字眼,再觀他們随行部下雖刻意簡樸,但個個英武,心中暗呼:有眼不識泰山!

“寧王座下的狄指揮使”親自光顧秀彩齋、指定購買“最好的銀紅紗羅”,又特意交代對穗州顧家人“恭敬客氣”……掌櫃串聯微小細節後推斷,那位小娘子極可能是寧王府的“貴客”!甚至是未來的寧王妃!

對應小道消息說,寧王曾現身于廣南東路,掌櫃慌忙攔下送貨的店小二:“不能只拿一匹銀紅緞子啊!這是個天大的良機!”

回想顧家小娘子的身材氣質,掌櫃當機立斷,從最新制作的奢美成衣中挑選與之配襯的各式華服,又精挑細選了上好面料,以最大誠意悉心包裝。

耽誤了些時辰,待他們趕至餘杭碼頭時,顧家的三艘船已出發。

秀彩齋掌櫃眼看沒趕上,氣餒之餘又心生一計,跑回新宮橋的弘威镖局,重金聘請他們日夜兼程趕去吳江。

弘威镖局押送秀彩齋十箱貨物北行的動靜不小,驚動了新宮橋一帶的其他商家。

什麽?秀彩齋把最新款、用于打通財路的華衣美服、鎮店雪狐裘、最昂貴的料子都拿去送人了?

什麽?千叮萬囑要恭敬?莫要得罪貴人?

什麽?連寧王爺座下戰功顯赫的武将都給那位顧小娘子打下手?

出售胭脂水粉、香料等物的容香坊掌櫃對顧逸亭姐弟印象深刻,自行以想象彌補了不合情理之處。

——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敢當衆嘲諷寧王膚色黝黑、滿臉胡子、額角有疤……還說寧王爺冷面心狠手辣!

——只有最親密最熟悉的人,才會透徹了解,才敢出言諷刺!

——至于為何說“不能提寧王名號”,定然是年輕女子臉皮薄,或是小情人之間起了争執。

——因此,寧王巴巴地派人給她送寶貝,小心翼翼哄着啊!

杭州各商家想起“顧小娘子”駕臨時,只看到貨架空空如也,真是糟透了!

京城商機被壟斷,又因明文規定不得送禮給五品以上大員及親眷,江南衆州府的商家一直恨得牙癢癢的。

而今“顧小娘子”尚未封妃,父親也非朝官,正正處在政策法規的縫隙間,乃杭州商家們千載難逢的契機!

一則打着“招待不周”的名義,向未來的寧王妃或寧王側妃道歉,拉攏關系;二來,等顧家小娘子入京,結交貴人時,正好用得上他們所贈的物品。

屆時,準王妃打點各家各戶,等于為杭州商家廣而告之,大掙好名聲。

往後,他們在京銷路自然打得開。

此番傾囊相授,總比走千裏路把好東西送去京城,卻尋不着合适機會送給合适的人來得劃算!

而顧小娘子不必額外花費購買禮物,于雙方而言,乃雙贏的局面!

眼下秀彩齋在“向未來寧王妃致歉”的行動上奪得頭籌,撷春齋、翠玉軒、鳳星扇行、容香坊等大商家自是不能落後,親自回去備禮,估算行船日程,火速奔赴平江府。

因朝廷未曾正式宣布,他們不敢聲張,更不好直言在與未來的寧王妃攀交情。

浩浩蕩蕩的杭州送禮隊伍驚動了平江府的商家。

于是,平江府的明繡坊、玉茗茶行、織錦坊等掌櫃打聽清楚,也不甘示弱,帶了自家精品跑去無錫等着,繼而招來了常州及轄下四縣的商家……

可憐顧逸亭莫名其妙,先後收到了一大堆綢緞、成衣、玉器、首飾、刺繡、茶葉……乃至陶罐、梳篦、竹刻、地方小食……

她既不知身邊之人是寧王,更不曉得在江南各城的商家眼裏,她已是寧王妃板上釘釘的人選。

*****

了解狄昆在秀彩齋的舉措後,宋顯維徹底無語,只想揍他一頓。

“本王随口唠叨了一句‘銀紅紗羅被搶’,你居然能弄得一連數城的商家雞飛狗跳!你說你好端端的,用什麽軍資庫銀買東西!”

狄昆委屈兮兮:“屬下沒什麽花錢的機會……殿下的賞銀,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你還有理!”宋顯維巴不得給他兩拳。

深吸了一口氣,他怕驚擾同船的二叔公、顧仲連和顧逸峰,壓低嗓音:“放話下去,不許再送了!通通給本王閉嘴!”

“是!”狄昆應聲。

宋顯維盯了他片晌:“去阿竺那兒統計一下,給送禮的商家每家先撥一千兩銀子作定金,讓他們報個數,餘下等本王回京城後再結!”

狄昆有些糊塗:“殿下,不是已送給顧小娘子?您還搶着掏錢?”

“你懂什麽!讓你辦,你就辦!”宋顯維怒而擺手,正欲除下外袍歇息,卻見狄昆呆立原地,他蹙眉道:“還不去?”

“沒、沒錢……”狄昆攤手——上萬兩銀子定金,他上哪兒去要?

“找阿俞!”宋顯維一腳踹了過去。

“殿下莫傷了貴腳!”狄昆閃身避過,“我滾我滾!馬上滾!”

宋顯維一想到傳言把顧逸亭吓得淚流滿面,恨不得把始作俑者踹到水裏。

現今還僅僅是江南各地商家的暗中揣摩和心照不宣,以及旁觀者窺出點門道。

等江泓快馬加鞭進京面聖,“寧王相中顧小娘子”的事實将直達天聽,從而昭告天下。

事情越鬧越大,他真沒想好如何向意中人坦白。

借着微醺酒意,宋顯維緩緩入夢,是以分辨不清,簾外幽暗處窺探他的那雙眼睛,是幻覺還是真實。

*****

翌日卯時末,彌漫河道上的濃霧悠悠散了大半。

朝陽透過厚厚的雲層,吝啬地為灰蒙蒙的水面灑下淺淡暖光。

船家的吆喝聲伴随船只搖移,喚醒了沉睡中的顧逸亭。

她披衣起身,洗漱梳妝,從漫長夢境中回歸困擾她的現實,卻全然記不起自己何時入眠。

男男女女早已起床,眼巴巴等她弄好吃的。

她困倦地伸懶腰,打着哈欠,吩咐廚娘熬煮最簡單的白粥。

當白粥被端至衆人齊聚的甲板時,大家情不自禁面露失望。

粥底雖軟糯綿軟,但單獨吃時,味道極其寡淡。

宋顯維只嘗了一口,憋嘴道:“亭亭,犯不着這般省吃儉用吧?不是說好了,別擔心商家的饋贈麽?”

顧逸亭領着廚娘,捧出幾個壇子和罐子,分別夾出了五味鹹菜、一盤豆豉鲮魚、桂林白腐乳和大良牛乳。

鹹菜有大芥菜、小黃瓜、醬蘿蔔、莴苣片和碎水芹,每一款都有不同程度的鹹、酸、辣、甜、脆,拌入粥水後,平凡的清粥頓時變得驚豔且馨香。

先炸後腌的豆豉鲮魚,魚肉酥香又有嚼勁,連魚骨都是軟糯的,配上豆豉的濃香,讓人想連舌頭都吞入腹中。

還有表面橙黃、味道鮮美奇香的白腐乳,還薄薄圓片狀的牛乳片,則讓白粥添加鹹中帶微甜的豆味或乳香味兒。

牛乳片為穗州附近的大良鎮特産,是顧逸亭不遠千裏為京城的族親而帶的特産。

當地人在加熱新鮮水牛乳時,添加适量食醋,使水牛乳凝固,再逐一用模子壓成又薄又脆的大圓片,用海鹽水浸泡保存,需要時才撈出來拌粥或拌飯,具有清熱下火的功效。

宋顯維覺得新奇,夾了兩片,在白粥裏搗碎了,只需一口,鹹香奶味和大米的清甜如雙劍合璧。

他胃口大開,一吃就停不下來,連喝兩大碗,見牛乳片幾乎被他一人獨食,才不好意思地解決了豆豉鲮魚。

見他意猶未盡,顧逸亭優雅地品嘗着柔滑白粥,唇角勾了一抹淺笑:“柳爺,這頓清粥鹹菜,委屈您了!”

宋顯維半晌後方反應過來,“柳爺”指的是他,不由得尴尬一笑:“不委屈不委屈,好得很好得很!有你在,天天喝白粥也是好滋味!”

他後面那句像極了情話,公然道出口,惹來顧家上下一片戲谑與嘲笑,也如溫熱糖漿于無形間燙紅了顧逸亭的臉。

“少油嘴滑舌!”她低低啐語時,眼波流轉,恰似晴光蕩進笑目中,揉碎了燦爛金輝。

宋顯維滿目柔情,态度誠懇:“字字句句,無一不出自真心。”

錢俞柯竺辛苦憋笑,裝作聽不見,慎防被主子滅口。

那名啞女尹心則低頭喝粥,偷偷多望了兩眼。

老成持重的長者禁不住莞爾,其餘包括顧逸峰在內的年輕人則開始起哄。

“咿!阿維!咱們剛吃飽啊!”

“你一大早那麽酸!哎呀呀……聽不下去了!”

“這是他的詭計!把我們逼走,留他獨食!太壞了!”

歡笑聲中,香粥入腹,腸胃無比貼服,人人拍手稱快。

大夥兒收拾碗筷、各自忙活時,宋顯維悄然挪步至顧逸亭身側。

“亭亭,昨日與你商量的那件事,已有了眉目,三城商家送來的奢貴用品,你且放心收下,放心使用。”

“……!”顧逸亭疑惑的眸光漸漸轉化為震驚,“你、你做了什麽?”

“我找人送定金,并讓他們等咱們到京城再結算。我雖不缺你那點嫁妝,但既然收下了,退回去也麻煩,你留着用好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宛如家常瑣事。

顧逸亭壓根沒弄明白當中的來龍去脈,意欲再問,卻被他口中“嫁妝”二字驚到了。

“誰、誰說是嫁妝了!又、又沒答應嫁給你!不要臉!”

她面紅耳赤,咬着下唇,半羞半腦嗔睨着他。

“嗯哼?嫁不嫁?”

“……不嫁。”她倔強扭頭,唇畔噙着蜜。

“膽兒肥了!”宋顯維不懷好意地伸臂探至她後腰,笑哼哼地咬牙切齒,“信不信……我當衆親到你肯嫁為止?”

作者有話要說:欸欸~我寫這一章的時候,忍不住上了某寶……嘤嘤嘤~希望牛乳不要碎成渣渣。

【據說起源于明朝,不過咱們架空嘛~~順手拈來!不考據】

特別鳴謝:

阿紋家的頭頭鴨扔了1個地雷;財大氣虛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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