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這一刻,殘餘霧氣退散,日影破雲。

顧逸亭轉眸望向宋顯維,因他背後朝陽耀目,為适應光線而微眯的水眸暗藏幾分誘惑。

宋顯維原本只想吓唬吓唬她,在此瞬間卻真起了“邪念”。

他大手托住她腰肢,迫使她靠向自己,随後低頭湊過去……

冷不防艙內飛來一物,疑似被啃過的糕點,準頭極差,于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掉落河裏,發出“咚”的一聲。

宋顯維料想顧逸峰在旁窺,故意摟住懷中人不撒手。

“混蛋!”顧逸峰忍無可忍,捋起袖子直沖而出,“不許親我姐!”

他這麽一吼,忙着收拾的下人紛紛偷眼回望,似笑非笑看熱鬧。

顧逸亭腦子仿佛被轟然炸開,急忙推開宋顯維。

一張俏臉如被淋了紅漆。

親與沒親,已無任何區別。

宋顯維薄唇挑笑:“峰峰,瞎嚷嚷什麽!”

好歹是準寧王妃的親弟弟,老是不分場合亂吼亂叫!

來日在京,免不了應酬,是時候好好引導,省得丢人。

“你、你還不是我姐夫呢!”顧逸峰怒目而視,“還有,別喊我名字!”

宋顯維從他一句“還不是”中品味到了認可,聳聳肩:“懶得跟你這毛頭小子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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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逸峰正欲嗷嗷大叫,卻聽船後方有人奔來。

“小娘子!小少爺!……榮王府的船已跟上了!”

顧逸亭還沒發話,宋顯維皺了皺眉:“他可追得真夠緊的!”

平心而論,他對宋昱已無醋意,只是越發懷疑這位堂兄緊随顧家人的目的。

對顧逸亭念念不忘?似乎不大像。

看上了蘇莞绫?又沒到那程度。

蘇莞绫在艙中歸置物品,聽顧逸峰叫嚷時已留神外頭的動靜,再聞榮王世子趕至,攜同尹心步出船艙。

榮王府的船以風帆加人力全力追來,一盞茶時分後,和顧家的船齊頭并進才緩下。

宋昱昂首行至船側,對顧家相迎的衆人略一颔首。

顧逸亭等人同時執禮打招呼:“世子。”

宋昱負手而立:“那四名流氓已按律獲刑,并關押牢獄,蘇小娘子和這位……小娘子請放心。”

蘇莞绫福身稱謝,替尹心轉達感激之情。

念及當日的驚險,二人再度面露驚悸。

宋昱打量尹心,見她雖顯纖瘦,面色也太過蒼白,但儀表整潔,容色秀麗,與顧家人相處得還不錯,遂勸勉幾句,返回船艙。

宋顯維遠遠觀察他們三人交流,細辨眼神觸碰、舉手投足,倒沒有一眼能看破的作僞。

翻湧兩日的戒備心稍稍消減了些。

興許,一切不過為巧合。

*****

路過丹陽,停留了兩個時辰,顧家的五艘船連同榮王府的船只,浩浩蕩蕩開往鎮江。

一日後抵達鎮江,他們恰好遇上從杭州一同出發的曲家、雲家、陸家的船。

打了個照面,杭州貴女們神态略顯微妙。

有嫉妒,有忌憚,有不屑,有狐惑。

顧逸亭起初會為旁人的猜忌而介懷,入城後,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到了美食之上。

在阿維的帶領下,衆人步入當地最大的一家酒樓,品嘗到酥嫩易化、肥而不膩的水晶肴肉、香滑可口的鎮江小刀面、鮮美至極的燒河鲀等菜式,又買了些鎮江香醋及特色物産回船。

惬意游玩半日,遠眺沐浴在夕陽餘晖下的河岸,顧逸亭後知後覺——接連兩地,沒再碰到送禮的人。

看來,阿維說的是真的。

這家夥……果然有點門道。

她無數次想要确認他的身份,每每想要開口,又記起他數日前的允諾,“安全抵京後,再慢慢解釋”。

既有不便,她沒敢當面詢問。

當晚風清月白,顧逸亭獨自在廚房鑽研鎮江地道的麻油馓子。

這類由面粉搓成細條的栅狀、經油煎後制作的面餅,最初屬于寒食節食品,後發展為日常小吃。

顧逸亭先是以下面條的方式,将麻油馓子放在鍋裏煮沸,撈出後加鹽調味;又試着把幹的馓子折斷,撒上白糖,添加開水後蓋好蓋子焖一會兒。

一鹹一甜的兩種做法完成後,她意外發覺,廚房裏依舊剩她一人。

近日她下廚時,阿維總會想方設法、掩人耳目地溜到她身邊,積極為她打下手,并争取當試味者。

今夜卻例外。

顧逸亭只試驗了兩份,不好公然拿去給大夥兒,正想自個兒獨食完事,忽聞過道上有人靠近。

出人意料,現身于門口的是尹心。

她改穿顧家丫鬟的簡潔窄袖春衣,更顯身量纖細。

眼見顧逸亭在廚房,她眸子裏閃過難以覺察的錯愕,後淺淺一笑,打了個手勢。

顧逸亭猜想尹心是餓了才來廚房,見她戰戰兢兢不敢入內,遂上前拉住她的手,興致勃勃邀她品嘗自己新作的面食。

尹心的手很涼。

顧逸亭初次見她那日,便因攙扶時觸碰她的肌膚,被激得周身一哆嗦。

體溫如此冷涼之人,大抵體質很是虛弱吧?

在顧逸亭的盛情邀請下,尹心從兩份麻油馓子中各夾了幾根,放入嘴裏細嚼慢咽,眼光乍亮。

被問及哪一款好吃時,她毫不猶豫選擇了甜的。

顧逸亭給甜的那碗加了一大勺老紅糖,又煮了個雞蛋,推至尹心跟前。

“在顧家不必客氣,能吃盡量多吃點,補補身子。”

興許是前世有特殊經歷,她體驗過最無助與絕望的時刻,一度覺得自己肮髒不堪,因而對于被觊觎、被欺淩的弱女子,總是分外憐惜。

平日蘇莞绫不在場時,顧逸亭鮮少與尹心溝通,主要是由于看不懂複雜手勢所表達的含義。

如今兩兩相對,她努力用食物與微笑,給對方作最大的安撫。

尹心粲然一笑,捧起碗,以筷子夾起,安靜地吃着。

微弱燭光下,她眉眼低垂,睫毛纖長濃密。

無人得見,她眼睫陰影遮蓋的,究竟是感恩笑意,或是克制的冷光。

“咦?你倆躲這兒!”蘇莞绫發覺二人在廚房內吃東西,頓時樂了。

“我沒做過這種馓子,提前試一試,免得明兒搞砸了浪費。”

“你做成什麽樣,他們都愛吃。”蘇莞绫微笑行近。

顧逸亭細嗅她身上自帶的清淡幽香,奇道:“表姐在調制香囊?”

蘇莞绫頰畔隐隐漫過緋意。

檀唇翕動半晌,她溫聲道:“我如實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多想。今日在西津渡,世子說……我那香囊的味兒聞着舒服,我便想着,既獲他所贈的貴重絲帕,又蒙他相救,無以為報,難得他有興趣,打算……親手為他配一個,聊表心意。”

這一次路上再遇,顧家與榮王府的船“結伴”而行。

宋昱雖極少和顧逸亭交流,但與顧逸峰、蘇莞绫閑聊時,态度比前些天緩和了不少。

興許,算是放下芥蒂了吧?

此番聽蘇莞绫所言,顧逸亭微笑:“表姐,你對世子……可有什麽想法沒?”

“我、我能有什麽想法?”蘇莞绫嘆了口氣,“亭亭,我承認,我這兩年的确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但高攀皇家?我還有自知之明,何必自取其辱?”

顧逸亭了解她的脾性。

倘若示好或親近的男子出身平凡,蘇莞绫或許早就予以溫柔回應。

但宋昱,一則有皇族身份,二則追求過顧逸亭,三來……君子之交,淡泊如水,動不動往談婚論嫁的方向想,未免太自信也太自戀了。

“表姐,我過去三年,我給了你太多不必要的指點,反倒抹殺了你個性。咱們身為女子,原是有太多身不由己,可我始終相信,不論選擇哪條路,心性與努力程度,決定了我們的成就。從今以後,你大可遵循本心,既不要操之過急,也切莫妄自菲薄。”

顧逸亭悄悄握住了蘇莞绫的手,眼眸隐含期許,“對了,秀彩齋、明繡坊送來的料子,表姐和尹姐姐得空了,可挑來多做些衣裳,反正我用不完,放着可惜。”

蘇莞绫見她忽然接受了商家贈禮,還與她們分享,自是又驚又喜,笑而道謝。

尹心擱下碗筷,柔柔擡眸,沖她們淡淡一笑。

如有寬慰,亦如有極難琢磨的深意。

*****

宋顯維循香而近時,廚房內的三人剛好收拾完畢。

他從空氣中嗅到了麻油味兒,努了努嘴:“沒我的份兒?”

顧逸亭笑道:“誰讓你來得晚!”

宋顯維尚未答話,蘇莞绫已笑了笑:“尹姐姐随我一塊兒做香囊吧!”

說罷,拉了尹心,迅速撤離。

顧逸亭連忙追上去。

剛行至門邊,一只修長手掌從她面前直伸過來,輕按門板,以不容逃避意味攔住她的去路。

“急什麽?”

低醇沉厚的嗓音,夾帶強勢氣息,滾燙來襲。

其時夜色凝重,如若無人知曉他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倒也罷了,而今這家夥擺明是從另一艘船躍來尋她的,又被蘇尹二人瞧見了,她要是耽誤太久,定會被笑話。

顧逸亭悄聲道:“不是說好……入夜後未經允許,不能來女子歇息的船上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我餓,”宋顯維理直氣壯,以另一只手的食指掂起她下颌,忽然俯首在她唇上舔了舔,“麻油味的亭亭,好吃。”

她猝不及防,被他溫熱濡濕的舌頭一卷,人如置身于鼎沸鍋中烹煮,潮熱且酸麻。

眼看他傾身如夜潮覆來,随時有把她抵在門上釋放熱情的态勢,她慌忙擡手抵住他:“我有話要問你!”

“沒力氣回答,你讓我嘗一口……”他不依不饒湊近。

她無路可退,唯有扭頭避過。

他的吻落在她的腮邊,寸寸挪移,游向耳根,蔓延秀頸,滑至鎖骨……由軟綿綿的吸吮,改作輕輕撕咬。

她全身的力量于頃刻間被吸取得一幹二淨,有種随時被他吞入腹中的錯覺。

意識到他的手愈加放肆,漸往峰巒起伏的方向探索,她呼吸淩亂無序,顫聲制止:“阿維……別、別這樣……”

宋顯維弓着身子,把臉埋在她的頸窩,粗喘着氣,咬牙道:“加快船速,盡早入京,我得立馬娶你進門。”

“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念頭!”

顧逸亭燒着臉,小聲啐道。

宋顯維深吸一口氣,直起身子,将她锢在懷內,附在她耳邊哼笑道:“說了你也不懂!”

顧逸亭驟然顫抖——她懂,甚至經歷過。

為了掩飾慌亂、窘迫與羞恥,她強作鎮定,轉移話題:“你方才上哪兒去了?”

“和你弟聊了幾句。”

顧逸亭只覺這答案匪夷所思。

“你?和他?有什麽可聊的?”

“我提醒他,京城不比穗州無拘束,日後說話得謹慎些,千萬別給你爹和你大伯父惹麻煩。”

“那他有何反應?”

宋顯維偷笑:“他雖咋咋唬唬,倒也算懂事,這回沒跟我對着幹……唉!我為這小舅子,可謂操碎了心哪!”

顧逸亭掙開他的懷抱,愠道:“什麽小舅子!少在口頭上占便宜!”

“不在口頭上占便宜?難不成……要我在你身上占便宜?”

顧逸亭毛手毛腳摁住他的爪子:“再胡來!我、我真生氣了!”

“這也不允許,那也不允許,”宋顯維嘆息,“日子要怎麽過?!”

顧逸亭自知一路以來給了他不少限制。

盡管她逐漸敞開心懷,投入今生的戀情,但偶爾回憶上一世的不愉快,還是沒敢縱容他再進一步。

沉默片刻,她柔聲道:“還餓嗎?想吃什麽?”

“除了你,我吃別的都沒食欲。”

“還鬧!”她一跺腳。

“好了好了!”宋顯維收斂戲谑之意,“咱們做青團吧!”

“青團?”

顧逸亭猛然驚覺,這人對青團算得上“情有獨鐘”。

記得在穗州時,他巴巴地抱着鼠曲草和橘葉去花園找她,在她的口頭指引下,做了一垛綠餅。

後來由她“手把手”教了一次,在景德鎮也曾獨立做過一份甜膩過頭的給她吃。

這種沒有豆沙或肉餡兒的青團……往往出現清明時節或喪祭儀式上。

仔細回想,兩世時光,她幾乎沒怎麽做過。

恍惚間,腦海中閃過一個渺茫的片段。

——她在許多年前,曾把自己親手制作一枚碧綠色的小青團遞給某位少年郎。

對……那是上輩子的事。

京中貴人離世,她随伯父前去吊唁,路遇的陌生小哥哥。

那少年一身素服,臉上蒙灰,悶聲不響,赤紅着雙目,凝視她。

容貌俊秀且憔悴。

此前顧逸亭與阿維初識時,還隐約覺得,他和那人長得有四五分相似。

可歲月畢竟模糊了無關重要的記憶,她全當自己胡思亂想。

此際回想,那時去世的,好像是……寧王的生母柳太嫔?

顧逸亭猛地渾身一顫,一股難以言表的詭異感猝然竄上心頭。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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