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強烈震悚下,大船的搖晃感、夜色的濃稠感仿佛瞬間消失。

顧逸亭凝眸望向近在咫尺、如雕如琢的面容,險些沖口而問——你和柳太嫔是何關系?

粉唇翕張片晌,殘存的鎮靜讓她明白,她不該在讨論青團時,問出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青團也好,柳太嫔的喪禮也好,僅存在于她上世的記憶。

陷在緘默中許久,宋顯維反手回握她的手腕:“怎麽了?”

“沒……”她報以僵硬的笑容,“船上沒有艾草、鼠曲草和橘葉,咱們做點別的?”

“我還道你遇上天大的麻煩事呢!”宋顯維再度抱住她,“不做也成,咱們溜到最末的船上拿些小麻糕吃好了!”

說罷一手摟着她的腰,腳上一用力,兩下起落已跳到後面的船上。

顧逸亭雖知他輕功高明,但被她半攙扶半擁抱着在相距兩丈的幾艘船上跳來跳去,腳下河道波濤洶湧,她免不了心驚膽戰,手緊緊拽拉他的衣襟。

最後那艘船裝載的是常州和下轄四縣的物品,除最昂貴的金玉梳篦被顧逸亭事前轉移外,其餘所剩的還有幾十箱特産。

看守貨物的是掌櫃們安排的兩三名小工。

他們頭一天自行煮食,後來驚覺顧家人的飯菜奇香無比,實在忍不住,讨了點美味湯汁,以饅頭或幹糧沾着吃。

顧逸亭見狀,吩咐廚娘們往後多備些飯菜,連新加入兩艘的船夫、雜工的夥食也全包了,因而這幫人對顧逸亭很是崇拜,每回見了她都無比尊敬。

此番她随阿維闖入,滿心以為會被人圍觀。

未料船上除去掌舵的船夫,餘人皆睡得深沉,竟對二人的到來毫無警覺。

宋顯維趁雜工睡得昏天地暗,如做賊般進艙摸了兩盒糕點,而後迅速拉顧逸亭撤至裝有花木的那艘船上。

Advertisement

二叔公的大小盆景被阿木精心照料,但經長途跋涉,或多或少有些萎靡不振。

宋顯維挪了桌椅,與顧逸亭并肩而坐,分吃小麻糕。

小麻糕形似蟹殼,色澤金黃,又名蟹殼黃。這一大盒內,分別裝有蟹粉豬肉丁荠菜、蔥油蝦仁、白糖棗泥、玫瑰豆沙四種餡兒的,鹹餡味鮮,糖餡甜醇。

顧逸亭已吃過麻油馓子,只挑了一塊棗泥餡兒的小麻糕,小口小口地咬着。

濕潤夜風混合了松柏氣息,卻未能減淡她心頭的煩燥。

她食不知味,躊躇片刻,計劃旁敲側擊,裝作不經意談起京城柳姓的貴人。

“阿維,我好像聽說……京城的康平侯家,也姓柳?你該不會……?”

宋顯維一愣,大致理解她言下之意——因他一開始謊稱姓“柳”,其後又說家中從政,近日更表現出財大氣粗之勢,以至于她誤會他出自富裕的康平侯府。

他與康平侯府,的确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母親柳太嫔原是康平侯的出了五服的遠親,于豆蔻之齡被送入宮裏當差,後被先帝寵幸,誕下龍子。

因康平侯過世,世子襲爵後無官職,柳家實際上由老夫人路氏掌控。

宋顯維和柳家衆表親關系尚可,更與路氏的嫡親侄兒路岷成為至交。

奈何兩年多以前的祁城之戰,路岷擅自領兵追擊異族殘兵,中了埋伏,英年早逝。

自那起,宋顯維與路氏皆不願回憶起過往,日漸疏遠,兩家僅剩年節的交往。

此刻,驟然聽顧逸亭談及康平侯家,宋顯維的眸色頓時暗淡了幾分。

以帕子拭淨雙手,他拉起她的手,裹在掌心中,柔聲道:“亭亭,你拐彎抹角,想探聽我的出身?”

顧逸亭被他識破,尴尬一笑:“我只是好奇,又想起京城姓柳的望族。”

宋顯維慨嘆:“我與府中的公子們相熟,然則……前兩年發生了一樁意外,如今已甚少來往。”

顧逸亭聞言,語氣悲喜難辨:“意外?”

“……都過去了。”他苦笑。

縱有遺憾,但往者不可谏。

顧逸亭感受到他手掌力度加重,禁不住道出最初的想法:“京城有名望的柳姓之人,似乎還有一位……柳太嫔?”

今生,她不确認柳太嫔是否尚在人世。

但如若熙明帝在此時為寧王選妃,大抵柳太嫔并不像她前世那般早早撒手人寰。

宋顯維先是愕然,随即眼眸裏漾起了溫柔:“太嫔正忙于照顧患病的太後娘娘,來日入京,我盡快帶你去拜會她老人家。”

顧逸亭聽他坦然承認與柳太嫔有關,登時周身汗毛倒豎,雙手不受控制地輕顫,喉底澀意使得嗓音不複平日的綿軟。

“你是……柳太嫔的子侄?”

宋顯維點了點頭。

要知道,子侄包括兒子、親侄、從侄、再從侄等一輩的親屬。

這個說法,沒毛病。

他可沒撒謊。

“所以,寧王是你的表兄弟?所以……我、我不小心……”

——不小心做了寧王的未來表弟媳?

顧逸亭整個人淩亂了。

宋顯維幾乎要承認自己是寧王。

可她那悲壯的表情,予以給他強烈直覺——如果她知悉眼前人是她想象中可怕的寧王,必定會立刻甩開他的手,繼而轉身投河……

一直以來,宋顯維百思不解。

他到底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之事,讓意中人對他真正的身份如此畏懼?

不不不!他必須搶在入京前,扭轉“寧王”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亭亭,‘寧王’其實沒傳聞可怕!‘他’私底下還挺平易近人的,和兄姐、部下處得相當好……本人也沒外界傳得那麽醜,更不是什麽兇神惡煞、睚眦必報的小人!你不用害怕。”

宋顯維恨不得一頓自誇,再拍胸口保證“寧王是絕對的好人”,就差把心剖出來給她看了。

顧逸亭怔怔注視他在月光之下隐帶期待與勸慰的眼神,腦中一片混亂。

寧王自然不是壞人。

否則她上輩子不會在提親者踏破門檻的情況下,選擇答應他的求親。

可她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與前世的未婚夫兼殺她的仇人當親戚。

她有她的委屈,她也是受害者,她已盡她所能顧全他的顏面……

他仍舊對她趕盡殺絕。

憶及瀕臨死亡前的痛苦,顧逸亭胸口如被利箭再次穿透,疼痛難耐,身子瑟瑟發抖,水眸盈滿了淚花。

假若她嫁給阿維……寧王沒準兒還會出席他們的婚宴?

叫她情何以堪!

可她總不能為了前世的恩怨,舍棄今生的幸福吧?

她舍不得阿維,更舍不得傷害他。

宋顯維目視她被吓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他也好想哭。

到底誰把他的名聲妖魔化了?

他除了上陣殺敵,哪裏有什麽“心狠手辣”的言行舉止?

他心疼地圈她入懷,撫摸着她的秀發,溫言撫慰:“沒事沒事,我發誓,我擔保!‘寧王’不可能欺負到你頭上……‘他’若是讓你不痛快,我狠狠揍‘他’給你出氣!”

顧逸亭記起當時新平郡王被寧王一拳打掉了牙齒,哽咽道:“不!你別招惹他!咱們……咱們千萬不要和他起沖突……”

宋顯維啼笑皆非,只得不住哄道:“好好好,不惹‘他’,我都聽你的。”

月色清皎,船上花木扶疏,安靜無人擾。

本是良辰美景。

然而一對小戀人相互擁抱,各懷心事。

溫潤江風吹不散她心底的恐懼,拂不去他內心的疑惑。

唯船兒載滿複雜情愫,破浪而行,穿過濃重夜色,駛往未知的明日。

*****

顧逸亭以為,自己聽聞“阿維是寧王表兄弟”的消息後,會徹夜難眠。

但她沉沉睡去,出乎意料地一覺睡到天亮。

兜兜轉轉,千挑萬選,她始終未能擺脫與皇族人的牽扯。

所幸,上輩子的肮髒與沉重,只存在于她一人的記憶裏。

只要她咬緊牙關守住這個秘密,竭盡全力阻擋回憶的侵蝕,她大可活得幹幹淨淨,明明白白。

她無從确認,阿維是否為她送贈青團的那個小哥哥。

渺茫不定的意識中,她真心希望他就是。

至少,他們曾經相遇,有過交集。

抵達揚州東關渡時已是下午,顧家上下早對這座“壯麗壓長淮,形勝絕東南”的名城心存向往,當即決定,在此游玩并過夜。

顧逸峰、蘇莞绫皆在書中讀過不少關于揚州的詩詞歌賦,決意随宋昱暢游煙水平橋的瘦西湖、天寧禪寺等地。

顧逸亭對于名勝古跡的興趣遠不及當地美食,遂帶領二叔公、顧仲連、阿維、陸望春、阿金等人,從東門入城,直奔最大的酒樓。

首先點了一道揚州名菜炝虎尾。

這道菜用鳝魚尾背淨肉,經開水氽燙,放入食鹽使鳝肉不裂開,放米醋除腥、使之發松發亮,因色澤金黃、鮮嫩油亮、形似虎尾而得名。

顧逸亭年初參加百家盛宴時,曾指揮廚師烹煮過這道菜,而今到了揚州,方見識過何為地道。她虛心請教劃鳝魚的刀工,記下了單背和雙背的不同劃法。

她不确定,沿途所見所吃的美食,能否納入榮王指定的《珍馐錄》。

但她走了兩千裏路,心中隐隐約約滋生出一個新的想法。

宋顯維等人則指明要吃雞湯煮幹絲、拆燴鲢魚頭、揚州春卷、蝦籽餃面、揚州炒飯、清炖蟹粉獅子頭等名食。

這一頓,精的極精、脆的極脆、嫩的極嫩、鮮的極鮮,同時品嘗,不同的口感和味道配在一起,妙不可言。

連日颠簸的郁結全消,不僅味蕾和腸胃得到了安撫,連肢體和發膚也平添說不盡的舒坦。

衆人從酒樓出來時,夜幕已徐徐拉開。

一城楊柳拂動春宵。

夜市連綿相接的攤位上,花燈精巧,照亮了攤販上各式小吃與新奇玩意兒。

道上人頭攢動,攤位前密密匝匝圍滿了人。

采購聲、吆喝聲、大笑聲……毫無拘束地蔓延開來。

顧逸亭沒來由記起,前些天在景德鎮陶瓷展會上人擠人的場面,忽然感覺手腕一緊。

下意識回頭,某人已先悄悄勾住她的手,又改作十指相扣。

她假裝沒注意,東張西望,卻因手心的暖意而偷偷揚起了嘴角。

道旁吃食香氣引發路人争相翹首。

顧逸亭雖已飽餐了一頓,卻按捺不住好奇心,多看兩眼。

那是專門做包子的攤位,新鮮出爐的正是本地傳統的三丁包子和五丁包子。

三丁包子是用雞丁、肉丁、筍丁為餡兒,五丁則是在三種餡料的基礎上加入了海參丁和蝦仁。

其中五丁包子因食材珍貴,售價頗高,每晚只限量發售三十個。

宋顯維雖不餓,但見熱氣騰騰的包子,即刻擠進人群,豪氣地買下二十個五丁包子。

在旁人連聲追問“是否還有”的詢問中,他邀功似的竄回顧逸亭跟前,笑意從唇畔蔓延至整張俊顏。

“最後的全被我搶了!宵夜吃不完的話,明天熱一熱還能當早食!”

顧逸亭被他奪寶似的喜容逗樂了:“哪有你這樣霸道的?不給別人留一點?”

“我這不是怕峰峰他們回來不夠分麽?”他随手拈起一個,遞至她嘴邊,“嘗一口,小心餡兒燙!”

顧逸亭張嘴咬了一小口,但覺包子皮軟而帶韌,食不粘牙,且吸收了餡心的鹵汁,松軟鮮美。

陷中的海參滋養柔滑,雞肉味美鮮嫩,五花肉丁肉油香膩,時筍松脆,蝦仁細嫩鮮軟,鹹中帶甜,甜中有脆,可謂集衆鮮于一體,十分可口。

正當她細嚼慢咽之際,圍在包子攤檔的幾名仆人沒搶到五丁包子,紛紛哭喪着臉,回去向主子彙報。

顧逸亭分明感受到羨慕嫉妒的眼神數盡集中在自己身上。

“哎呀!先前也不曉得是誰,口口聲聲說,‘對京城任何一位王公貴族不曾起過非分之想’,轉眼便爽快收下了杭州、平江、常州多地商家進獻給準寧王妃的貴重禮物!眼下又跟年輕男子如此親密……恬不知恥!”

不遠處有個尖銳的女嗓沖破了熱議聲。

顧逸亭聽這聲音耳熟,轉頭勉強辨認出,那一身鵝黃緞子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正是秀彩齋搶了不少絲綢、後在餘杭碼頭出言嘲諷她的杭州曲家千金。

真是冤家路窄!

顧逸亭不願辜負美食,懶得申辯,繼續吃她的包子。

那人得不到回應,立時擺出語重心長的口吻,對宋顯維道:“這位小哥還殷勤侍奉、千依百順的……到時候人家攀龍附鳳,指不定一腳把你踹開呢!”

宋顯維薄唇輕勾,以滿不在乎的語氣回應:“這與小娘子有何幹系?無論她是否樂意成為寧王妃,我都會對她殷勤侍奉、千依百順!絕無半句怨言!”

他這番話,透出純粹而濃厚的篤定感,在旁人耳中聽來顯得深情而無悔。

聞者目瞪口呆,全然忘了議論。

連顧逸亭也有點發懵。

唯獨準備上前接過他手中包子的錢俞,憋笑憋得渾身發顫。

……快憋出內傷了。

作者有話要說:寧寧:無輪媳婦選擇寧王還是選擇我,我都會繼續愛她的,哼唧!

亭亭:????

【馬甲先掉一半哈~】

特別鳴謝:

頭頭家的阿紋鴨扔了1個地雷;阿紋家的頭頭鴨扔了1個地雷;木昜扔了1個地雷;小褲衩扔了1個手榴彈

·

讀者“啊呀”,灌溉營養液+2

讀者“頭頭家的阿紋鴨”,灌溉營養液+3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