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晨光從內艙上方的小窗口透入,宋顯維竭力撐開沉重的眼皮。
在外奔走的日子裏,他鮮少有一覺睡到天亮的時刻。
可最近,連續三四天皆如是。
不對勁!
睡前的警覺瞬即重返心頭。
他悄然下床,細察房中諸物,包裹、箱籠、櫃子……不覺有翻動的痕跡。
至少,昨晚無人潛入。
但不代表之前沒有。
調動內息,內力如常,他暗暗舒了口氣。
想來這藥,只是讓人睡得更踏實安穩,以免輕易發覺夜裏的動靜。
細嗅空氣中的氣味,不覺異樣,他心下狐惑:難道是飯菜酒水的原因?
可最近的飲食,除了由廚娘和顧逸亭共同協作之外,常有在岸上解決。
他每回都十分謹慎,何時着了道兒?
這世上,能無聲無息下藥,且能瞞得過他的人,不多。
五族中善于使毒的火族、木族,近年與中原聯姻和建交,對他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目下這狀況,不難推斷——被他剿滅了一大隊的海外殺手,已卷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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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為何沒直接下毒手殺人,原因興許有二。
一是怕殺了人,打草驚蛇,從此失去密匣的線索;二是……壓根兒不具備殺掉他和部下的能力。
甚至不存在殺人動機。
宋顯維扯過一件灰白長衫,徑直套在雪色中衣外,環視房中四周的布置,長眸中的狐疑逐漸化作冷冷哂笑。
*****
抵達“家鄉”宿州,尹心沒下船。
當初打手勢告知蘇莞绫家在宿州,是因為她認定,以自己的能力,在十日內必然能完成任務。
依照寧王看似疏闊随性、實則粗中有細的個性,那匣子不會交付給下屬帶入京城。
尤其他在嶺南已折損了一員愛将。
如若他随身攜帶,必定藏在前三艘船的某處。
然而,尹心白日借更換被褥為由,翻遍大多數房間,夜裏盤查行李船艙,始終沒尋出裝有信物的密匣。
因此,她唯有順應顧逸亭和蘇莞绫的意願,留在顧家隊伍中充當仆人,伺機而行。
這日早晨,天色清朗,五艘船分成兩前三後,沿着寬闊河道向西進發。
尹心一邊收拾桌椅,一邊留神每個人的行止。
二叔公一如往常,在甲板空曠處慢吞吞打拳。
他的拳腳功夫總是不成章法,東一拳西一腳,時不時還會停下來撓頭,苦思冥想。
當初她混入時,二叔公将她錯認為穗州顧家的某位侄孫女,動不動就訓斥她,說她的父母盡是欺善怕惡之輩,放火燒了顧逸亭家的花園雲雲。
其後全家反複向他解釋,總算說服了他,尹心不是他以為的那位晚輩。
寧王又不是傻子,豈會将重要物件托付給糊塗老人?
二叔公身後不遠處,閑坐一側的七叔顧仲連正吧唧吧唧啃着雞爪。
他文不成武不就,近年來專職為在京城擔任吏部尚書的長兄打點家族的小生意,此行任務是陪同老人家。
但道上有榮王世子和寧王的手下包攬一切,顧仲連完全用不着操心,只關注吃喝玩樂。
草包長輩,顯然也非寧王托付的對象。
成天拿着擀面杖無所事事的長嫂陸望春,和一天到晚蹦噠的小少年顧逸峰,都是藏不住話的直性子,恐怕獲寧王信賴。
至于蘇莞绫和顧逸亭的私物,尹心早就翻了個底朝天。
按照寧王對顧逸亭千方百計的保護,以及對蘇莞绫的諸多避嫌,這兩人的嫌疑也可排除。
尹心孤身一人,搜尋多日,方知除去化名“阿金”、“阿木”的兩名指揮使,船夫和雜工早被寧王換成受密衛令調動的暗樁;而照應她的人,只能混于常州掌櫃派來的船夫當中,基本幫不上忙。
日複一日,尹心的耐性已到了極限。
她極其讨厭裝模作樣的寧王,可她的任務,不包括取他的性命。
以前功力未散盡時,她尚且不是他對手,更何況現在?
她暗自發誓,遲早要給他點苦頭嘗嘗。
最讓尹心郁悶的是,把她視為自己人的顧逸亭,越發喜歡在下廚時找她“聊天”。
因她“不會說話”,也沒法洩露對方掩藏的心事。
尹心起初倍感無奈,只能安安靜靜聽着。
聽多了,她驚覺顧逸亭并無想象中的單純與簡單,更不像一名十六歲待字閨中的少女。
見識和心智,超出實際年齡。
對于皇家的畏懼,對于寧王的憎恨,令人費解。
顧逸亭私下對尹心說,得趁寧王在外執行公務、未能回京,她要趕緊與“阿維”成親,而後遠避京城。
天知道尹心要多努力,才能忍住竊笑與鄙夷!
——妹子!你最畏懼、最希望避而不見的寧王,正是終日黏在你身邊、而你也一心一意要嫁的小青年“阿維”啊!
尹心與她相處日久,從殺之而後快的憎恨厭惡,慢慢變成譏諷嘲笑的不屑,轉化為看熱鬧的饒有趣味。
這位顧家小娘子,自始至終與任務無關,既容易上當受騙,又具備視死如歸的勇敢,還做得一手好菜。
被她一天兩頓的滋補炖湯養着,尹心覺得……就這樣殺了,未免可惜。
留着玩,挺好。
此時此刻,尹心停下手上雜活,窺望船側并立的一雙俪影。
寧王一身素淨棉袍,長身玉立,手指岸上山林間的一座白塔,興致勃勃地向顧逸亭講述相關的歷史,并借機偷偷挽住了她的手。
顧逸亭先是羞惱甩開他,大概誤以為沒人見着,又悄悄以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指。
彼此眉目間的缱绻和寵溺,純粹而幹淨。
不知為何,一貫反感男女情愛的尹心,唇畔嘲弄的冷笑,無意間軟化了三分。
誠然,入目的溫馨與美滿,是她過往二十年中從未領略過的。
自記事起,服食藥物,日夜刻苦鑽研刀法、暗器、毒性,只為殺戮、下毒、潛伏……
她活在地獄裏,過着非人的生活。
仿佛時至今日,她一無所有,才學會感受人間煙火氣。
一定是太久沒吃藥,狠了多年的心,才會無緣無故被暖意所滲透。
或是……顧逸亭所做的膳食,有毒。
害她差一點想以啞女的身份,了此殘生。
一定有毒。
比起“暢心”,還要可怕的毒。
*****
過了應天,水路一日比一日擁堵。
不光有載滿各地進奉物資的船只、入京的商旅客船,還有奉召面聖的各地貴女及随行人員的船隊。
顧逸亭前世的記憶中,熙明帝也曾召見過各地貴女,卻遠不及此次的聲勢盛大。
看來,熙明帝很寵寧王這位異母弟弟啊!
在顧逸亭為寧王将獲賜婚而雀躍之時,宋顯維則愁眉不展。
他為保持清醒,一連餓了幾日肚子,又疑心床鋪被褥等物出問題,夜間直接睡在船艙的木地板上……
于是,他因此徹夜難眠,泯去了“一覺睡到天亮”的煩惱。
再觀游船如織,不外乎皆是奉命入京的貴女,宋顯維真心慨嘆——流年不利!
不是早讓江泓那家夥提前入京,代他向姐姐禀報“心有所屬”、“懷疑錯了二哥”這兩樁重大事件麽?
為何外界依然盛傳“熙明帝即将為弟弟選妃”的消息?
是诏令已發,不得不做做樣子?
抑或是姐姐根本沒收到他的信?
隐瞞身份南下辦事,落了個中毒後口不能言、腿腳不靈便的丢人下場倒也算了,如今灰頭土臉、提心吊膽回京,路上麻煩事一樁接一樁……他的臉往哪兒擱?
狄昆那臭小子已氣得他肝膽俱裂,此番江泓連送個信也出岔子?
宋顯維巴不得把二人抓來打一頓,丢入河中喂魚。
因前方河道行船緩慢,經商議,顧家人決定分作兩路。
主要人員帶上部分貴重物品,改走陸路進京。
而其餘的雜物、行李、禮品等,則由阿福、蘇媽媽等忠心耿耿的仆人随船運至京郊汴水碼頭,等待京城顧家人來接應。
二叔公離不開他養了幾十年的寶貝盆景,宋顯維幹脆讓人單獨備了一輛馬車,以紮繩、木條等物小心固定好。
眼看顧家上下費盡心力,穿越千山萬水,把花草盆栽、地方特産,連同一只聾子大白貓從南帶到北,宋顯維回顧來時路,竟覺此行之曲折離奇,不亞于他領兵剿匪。
*****
諸事準備妥當,顧逸亭、宋顯維及宋昱等人在離京城百餘裏處下船。
正當他們點齊人員和物品,步往備好的車馬時,人潮中忽然有個清朗的聲音叫喚:“二叔祖!七叔!嫂子!妹妹!峰兒!……欸?世子?”
顧逸亭和顧逸峰同時一怔,循聲而望,見了那文秀挺拔的青年,登時大喜:“二哥!”
話音未落,再看其身側微略發福、面容飽滿的中年男子,顧逸亭只覺酸澀暖流直沖眼眶,生生逼得她淚如雨下。
“爹!您老人家……怎麽親自來了?”她快步迎上,語帶嗚咽。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聞訊而來的父親顧仲祁和二哥顧逸書。
二哥比起三年前高大了不少,大致有了她上輩子臨終那段時日的輪廓。
想必今生,二哥的軌跡與此前無異,來年科舉後将步入仕途,娶妻生子,過着美滿幸福的人生?
而父親,卻比顧逸亭印象中要滄桑一些。
沒了她和顧逸峰在膝下承歡,父親會否感到寂寞或失落?是否年年月月牽挂着一對小兒女?
顧仲祁與顧逸書見宋昱與顧家人同行,驚喜交集,自是一番客套。
相見的問候聲中,顧逸亭垂首立在一旁,獨自拭淚。
如果早知終有一日沒能逃離上京的命運,她該鼓起勇氣,直面前世的磨難。
而非戰戰兢兢地躲藏在南國,也連累弟弟缺失了與父母兄長作伴的數年時光。
她何其自私!
事到如今,唯一欣慰的是——幸好,她遇見了阿維。
宋昱與顧逸書久別重逢,喜不自勝。
片刻對視後,宋昱拍了拍顧逸書的肩膀,舒心而笑:“明絡,數年不見,長高了!”
顧逸書沖着他擠眉弄眼:“世子更為英武了!何時……?”
他見宋昱與顧逸亭結伴而行,只道這“妹夫”之名已是板上釘釘,意欲揶揄兩句,問“何時改稱呼”,卻見對方眸光一冷。
他暗覺有異,輕聲問:“怎麽了?”
宋昱眉頭不經意一皺:“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妹子……看不上我。”
顧逸書瞠目結舌,半天沒回過神來,想問個究竟,又不便大庭廣衆之下發問,只好暫且把疑問咽進肚子裏。
而顧仲祁恭敬向自家二叔行禮,又對顧仲連、陸望春、顧逸亭、顧逸峰、蘇莞绫逐一招呼與勉勵。
忽見他們後方多了幾名英俊威武的年輕男子,他正想笑說這兩年不在家,新來的仆人一個不識。
看清那健碩青年剛毅的面容,他險些以為自己眼花了。
定睛細看,霎時大驚失色。
“錢錢錢……”
目光滑向另一名身材修長、眉清目秀的小夥子,顧仲祁更懵了:“柯柯柯……這這這這……?”
餘人見他忽然成了結巴,無不訝異與惶惑。
宋顯維下意識躲在二叔公背後。
轉念又想,不對啊!他又沒胡子!亭亭她爹應該認不出……
錢俞和柯竺互望一眼,上前作揖。
“老爺,小的是阿金。”
“小的叫阿木。”
顧仲祁面露窘迫,習慣性地回了一禮。
“阿金好生仰慕老爺,沒想到您親來相迎,辛苦了!”錢俞故作親熱攙扶着他,緊接着,以僅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奉命而為,顧大人切莫聲張。”
顧仲祁勉強回魂,一臉尬笑:“呵呵呵……你你你們也辛辛辛苦了!”
他在做夢吧?寧王的兩名心腹、正三品的指揮使!居然沿路冒充他家的仆役!
兒女、長媳他們……路上沒幹壞事吧?沒說大逆不道之言吧?沒對這二位爺呼來喝去吧?
顧仲祁唯恐烏紗不保,雙腿不受控制地發抖,由錢俞攙着往馬車方向走。
回頭再看那搬盆景的小青年,身量颀長,容顏如玉雕琢,英氣逼人,顧仲祁暗忖:這下眼拙了……看着眼熟,又是哪一位大人?
他一時沒想起來,歉然沖對方颔首而笑。
大人有大量,請勿計較啊……
顧逸亭見父親終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羞得滿臉緋紅,側過身不住絞弄裙帶,忸怩苦思,該如何介紹二人相識。
宋顯維對上顧仲祁的端量眼神,硬着頭皮靠近數步,拱手道:“顧大人安好,我是阿維。”
低沉醇嗓,如陳年佳釀。
顧仲祁傻了眼,這聲音……?
他依稀記得,剛入京時,寧王也曾是個白白淨淨的玉面少年郎!
“殿殿殿……?”他牙齒打顫,語不成調。
宋顯維朝他微微點頭,悄聲道:“岳父大人,免禮,保密!”
寧王殿下……喊他什麽來着?
顧仲祁懷疑自己的耳朵産生了幻聽,整個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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