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行人快馬加鞭走了大半日,抵達京城南部二十裏處。
隐于綠柳間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于薄暮中次第亮起璀璨燈火。
白蠟打磨過的院牆、烏青色瓦頂、紋理細致的高階彰顯門第。
匾額上以古篆镌刻“品柳”二字,風雅中透出深厚古樸意蘊。
顧家人由仆役引路,進入這座花木扶疏的園子,但見華燈之下,亭閣延綿,室廬清靜,竟是一座集意趣與精致于一體的華麗園林。
“阿維,這、這真是你家?”
陸望春和顧逸峰因目不暇接的池沼湖泉、臺榭堂庑驚呆了。
餘人也因此晃花了眼。
“算是……”宋顯維無奈而笑。
算是他家的別院之一。
“六爺,您回來了!”
下人全部被提前囑咐過,均笑眯眯改了稱呼。
宋顯維則隆重介紹顧家的長輩們,叮囑管事務必接待好。
宋昱、顧逸亭等人不曉得這座宅子的來歷,顧仲祁略有耳聞,不由得誠惶誠恐。
寧王宋顯維十六歲那年力挫敵軍、凱旋歸京,熙明帝的夫婿、齊王霍睿言為慶賀他的成長,專程挑選一處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纡尊督建這座大宅,贈與小舅子,供其在京外休憩。
此處情致隐逸,內部陳設擺放,無一不是高雅精細的奢貴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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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寧王好武,對于各類古玩、雅器不大上心,外加奔走各地,是以這宅院常年閑置。
管事在維護和打理上,一絲不茍,可供數十名貴客随時入住。
目下接待顧家及榮王府的人,自是綽綽有餘。
宋顯維特地把顧逸亭的房間安置在主院旁的聆莺居,且親自領她入屋安頓。
如此一來,等于宣告她女主人的地位。
顧逸亭上輩子見慣豪華園子,亦知他“背後有人”,卻沒料到他家比起穗州榮王府還要大上許多,且格調高雅,氣派不凡。
“阿維,你母親和兄姐可在家中?咱們是不是該先去拜會?”
顧逸亭沿路只見曲徑通幽,五步一景,仆役個個精神爽健、儀容得體,卻未見別的主人家,忍不住多問一句。
“這般着急見我家長輩?”宋顯維聞言暗笑。
顧逸亭啐道:“禮貌上理應如是。”
“他們住在京城內,”宋顯維笑吟吟挽了她的手,“這只不過是我名下其中一所宅子罷了,咱們先在此歇息兩日,待我把諸事辦妥,再送你們進城。”
名下其中一所宅子?
“罷了”?
顧逸亭竭力從前世記憶中挖掘,卻怎麽也想不起,京城何曾有過像阿維這樣俊美且富裕的年少公子。
莫非,上一世,他只在柳太嫔的喪禮上匆匆露面,便投身于江湖?
而今生,柳太嫔的命運改變,并未早逝,阿維因而扶搖直上青雲路?
宋顯維見她清澄眸子盡是惶惑,失笑道:“你先歇息,一炷香後再用膳。我在隔壁院落處理點事,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下人,這兒歸你管。”
他頓了頓,笑着補充:“我也歸你管。”
伫立房中的老媽子和侍女難掩驚訝,再一次端量顧逸亭素淡青裙與嬌媚容顏。
眼神裏既有震悚,亦含了然。
*****
暮色深濃,顧仲祁由寧王府仆役引領,步入宋顯維所在的染柳居。
有些事,他必須問個清楚,以免出岔子。
他自幼在嶺南生活,掌控顧氏家族的産業,因祖上歷來擅烹調,而他本人也廚藝精湛,結識了老饕榮王,曾負責過《珍馐錄》上卷的編撰工作。
三年前,嶺南之亂結束後,顧仲祁陪同榮王進京,獻上一道別具風味的魚脍,被當時仍是長公主的熙明帝相中,才提拔為太官令。
事實上,真正愛吃魚脍的,并非熙明帝,而是其夫君。
在某種程度上,顧仲祁平步青雲,全賴榮王舉薦和齊王賞識。
他掌管禦膳和宮宴,不但對皇親國戚的飲食喜好十分了解,就連禦前出沒朝臣、近衛的膳食偏好也尤為關注,甚至特意記錄每一個人愛吃什麽,讨厭什麽,籌備盛大宴會時,會盡可能調配合理方案。
其餘人見了寧王,必定會率先想起他的親王身份、有何戰功、與何人交好。
但顧仲祁腦中冒出的卻是——寧王猶愛筍、烤肉、豆腐、魚、雞湯和海蝦,嫌田螺吃起來麻煩。
即便連寧王身邊的五名指揮使,他都能記得錢俞不吃肥肉、柯竺忌腥辣、江泓好魚羹、狄昆無辣不歡、袁峻愛吃素。
至于他們因何居官、可曾婚配等,顧仲連一概不知,更無興趣打聽。
他專注于自己的所長與職責,并未因長兄擔任吏部尚書而刻薄同僚,也不會為了榮華富貴而削尖腦袋攀附權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深得宮中人贊賞。
此番請假三日前來接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二叔,卻意外發覺,與家人同行的,不僅有榮王世子,更有寧王及其部屬……再聽寧王張口便喊他“岳父”,顧仲祁驚得肝膽俱裂。
顧家上下顯然不識小青年“阿維”便是赫赫有名的寧親王。
而與之神态親密的顧逸亭,似乎也被蒙在鼓裏。
顧仲祁知曉真相,豈能坦然自若?
一得空閑,當即來請示。
宋顯維正在書房案前,提筆寫信函給熙明帝座下的密探首領老蕭。
聽聞意中人的父親請見,他急忙落款封緘,請其入內。
書房空空蕩蕩,僅有兩三個未放滿的書架,古董雜玩等物擺得整整齊齊,倒是牆壁上鋒芒銳利的刀槍和精雕良弓挂了一大堆。
見四下無人,顧仲祁忐忑之意更盛,尚未看清寧王的面容,立即深深一揖:“下官參見寧王殿下。”
宋顯維莞爾一笑:“顧大人無須多禮,本王身有要務,暫不能公開身份,能瞞則瞞,你可得替本王守住此秘密。”
顧仲祁笑容微僵,唯唯諾諾片晌後,欲言又止。
宋顯維與他曾在宮中有數面之緣,卻從未真正交談過,此際從中捕捉到他的疑惑與不安,遂淡笑發問:“顧家對本王,可有什麽意見?”
顧仲祁瞬時心慌:“您、您何出此言?”
宋顯維嘆了口氣,語調隐含無盡哀傷。
“本王南行時巧遇顧家人,對令媛傾心,唯願納她為妃,只恨遲遲未能告知身世。可她雖待我極好,卻認定‘寧王’是個‘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睚眦必報,捏死人如捏死螞蟻’的可怖之人……
“她每次聽見本王名號就一臉不悅,還不許別人提及。本王想請教顧大人,顧家上下,是否對本王存有偏見?”
顧仲祁腿腳發軟,幾乎要下跪:“殿殿殿下!絕絕絕絕對沒沒沒有的事!”
見宋顯維蹙眉,他立馬補充道:“下下下官一貫教導子女,不論身在何地,也也也要極力維護皇權、忠君愛國敬業守法……興許是近年下官與賤內疏于管教,兼之嶺南民風開放、言論自由,亭亭她習慣信口開河,一時沒沒沒表達清楚,但下官保證,她內心絕無藐藐藐視皇親國戚之意!”
他一緊張,再度變得結結巴巴,額角滲汗,形容狼狽,定了定神,續道:“殿下年年年少時曾掌玺數月,臨朝掌政,乃乃乃治國安民之材;後來又、又橫刀立馬,守衛疆土,清剿山匪,除暴安良……顧家全族無不欽佩,對您那是……萬萬萬分的景仰和敬重啊!”
顧仲祁絞盡腦汁,拼湊出幾句贊揚之詞,暗恨平日沒多背誦一些歌功頌德的客套話。
宋顯維直視他,似在思索他話裏含義,判斷當中的真僞。
雖無以往的黝黑膚色與粗犷胡子,但眸光中的威嚴與森然半分未減。
顧仲祁禁不住抹了把汗。
良久,宋顯維方淡淡一笑,打破綿長沉默。
“哦!這麽說來,本王若上門提親,您老人家……沒意見吧?”
顧仲祁被他口中的“您老人家”吓得語無倫次:“沒沒沒意見的!您随便提,随便親……”
“噗……岳父大人的心意,本王明白,”宋顯維笑容燦爛如盛春暖日,“那,本王就不客氣了。”
欸?剛才說啥來着?什麽不客氣?
顧仲祁張口結舌,已徹底淩亂。
*****
夜色漸濃,美味佳肴香氣滲入東風,飄散而出時,顧逸亭在紫陌和“柳家”侍女的協助下,換上秀彩齋所獻的綢裳,佩戴撷春齋提供的華美首飾。
鏡中人青絲半绾半垂,如墨瀑傾香,發上鎏金紅寶石發簪上與絢麗珠花玲珑可愛。
她本就眉如遠山,眸含秋水,往日在家或在途中不施脂粉、衣裳簡樸,尚未至驚豔的地步,而今稍加打扮,霎時間光華流麗,明豔動人。
“小娘子當真美若天仙!世所罕見!”
“難怪殿……六爺如此寵愛!”
“是啊,随便一打扮,已是颠倒衆生……”
侍女們目露豔羨之光,贊不絕口。
類似的贊美之言,顧逸亭前世聽了好些年。
如今再入耳,确有光陰交疊之錯覺。
她領衆人出屋,步态盈盈,穿行庭院。
提花紗羅裙上如雲霞飄揚,半透的茜色輕絲褙子因廊下燈火驟添暖意。
行至聆莺居大門,只見淡薄月光下,那俊朗小青年一身暗流雲紋的灰白緞袍,外披玄青色雲鶴紋大氅,瞬即顯得神采奕奕,徒增沉淵鎮定的老成,又不失意氣風發的逼人貴氣。
一見衆丫鬟簇擁着容光煥發的顧逸亭,宋顯維莫名有種夢境重現的不真實感。
夢中的未婚妻,确實是個擅長裝扮、意态嬌貴、前呼後擁、豔動京師的麗人。
正月初相逢于穗州雲山之日,他曾覺她比夢裏要寡淡些。
此時此刻,方知是衣飾之故。
多虧她刻意低調!
否則根本熬不到和他相見之日,便遭各路青年才俊想方設法叼走!
顧逸亭同樣被他一身嶄新打扮而驚到了。
畢竟,他被人從野豬陷阱內挖出來時,穿的是近似夜行衣的玄色短褐,其後一度改穿顧家仆役的灰布衫,再後來因公然與顧逸亭出雙入對,換作簡潔緞袍,但從不曾以富家公子形象示人。
盡覽他俊采豐神的獨絕容姿,顧逸亭心跳怦然,無端紅了臉。
興許,她自一開始便偏愛此類俊秀而英氣的少年郎。
既有武人的剛健果敢,又無粗暴魯莽感,一切恰到好處。
嗯……美色可餐。
看在他待她處處體貼,又天生養眼,姑且原諒他與寧王的親戚關系。
二人相互打量對方,喜滋滋的甜笑把周遭一丈內的空氣釀成了蜜味。
宋顯維作了“請”的手勢,與她順着清幽雅致的長廊步往膳廳。
長眸流露的驚嘆與贊許,已無須再用累贅語言描述。
季春夜幕浸潤園內似錦繁花,綠柳扶風而立,竹影搖曳生姿。
二人不疾不徐地安閑邁步,沒有片言只語,卻心有靈犀。
夜風摩挲衣袂,各自垂下的手總是不經意地觸碰,繼而旁若無人相牽。
他唇邊柔柔輕翹,她凝眸時歡愉畢現。
良人如此,有何可憾?
*****
大廚房內外,寧王府、榮王府和顧家的仆人們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
尹心自然不能偷懶。
她悶聲不響捧了一大盤脆炸骨酥魚,沿石徑碎步而行,前往燈火通明的喧鬧處。
忽見竹叢附近暗影一晃,她不由自主緩下腳步。
燭火照耀不到的所在,一瘦削青年負手靜立,墨色袍裳幾近隐沒昏暗之中。
唯冷峻面容與狹長鳳眸,掠過陰冷戾光。
尹心裝作視而不見,走出數步,突然彎下腰。
身旁的顧府小厮大驚:“尹姐姐,你怎麽了?”
尹心面露痛苦之色,指手劃腳表示肚子疼,趁勢把菜肴塞給了小厮,随即趔趔趄趄奔向北面的仆役居所。
穿過一整排的青竹與藤蘿花廊,身後勁風略至。
“清姬。”
分明是柔和如水的男嗓,卻教尹心背脊一寒。
她定下腳步,緩緩轉身。
嘴唇翕動片刻,因許久未曾言語,勉強擠出艱澀話音:“難道你不知?我……已被剝奪‘清姬’之名。”
“還有機會,”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個毫不起眼的小瓷瓶,“五族人一把火燒掉了暢心草,據說世上僅剩最後三瓶。”
尹心接過,拔開瓶塞,無須西嗅,已知內藏何物。
“你、你從何得來?”
“托了個江湖朋友,輾轉從黑市上買的,耽誤些時日。”
“另外兩瓶呢?”尹心又問。
“聽說被棠族的鳳焰教徒買下最大的一瓶,另一瓶早被京城怡香院的老鸨重金預定,我實在讨不過來。寧王、錢俞、柯竺……還有随後的狄昆,均是內力深厚之人,這麽一點,恐怕……撐不了太久。”
尹心掂了掂份量,眸色漸冷,唇角淺淺一勾。
“只對付寧王,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寧寧:媳婦,岳父大人說讓我随便親……emmm~
亭亭:QAQ我被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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