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夜來驟風乍起,密雲攏月,漫天流瀉的光華瞬即暗淡了幾分。
尹心蹑手蹑腳從寧王所居的院落行出,避過駐守侍衛和來往仆役,摸索着往東而行。
今夜,她借生病躲藏,伺機摸清了別院的格局與布置,趁衆人在宴廳飲酒作樂時,潛入寧王的卧房,在他的枕頭和床鋪上灑下了香味極淡的“暢心粉”。
吸入此粉末者,幾乎完全喪失辨別是非的能力,不論聽見什麽,都會信以為真,并容易陷入幻境。
一點小藥粉,能讓普通人整夜沉迷,但寧王師出名門,武功出衆,且為人警惕,不易着道兒。
幸好,天時地利人和,他回到自己的地盤,興致高昂,又喝了不少酒,戒備心大減。
尹心不好直接詢問,怕引起對方警覺,唯有模仿顧逸亭的聲音,半誘半哄,引導他主動吐露。
聽聞那一句“你二叔公盯得可緊呢”,她立馬猜出密匣的所在,竭力壓抑震驚與激動,丢下兩句安慰之言掩飾,迅速開溜。
難怪她翻遍船上裏裏外外也未能找到!
寧王這一招出人意料!
但仔細回想,兩名指揮使冒充家丁,時常伴随二叔公,每日認真打理花草,可謂一絲不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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梲.謎.整.理.岩.岩
當時尹心認定,寧王為讨好顧逸亭,才命手下悉心照顧老人。
萬萬沒想到,盆景內有乾坤!
她循着石燈弱光,尋到二叔公入住的小院。
雖有人替她把一衆高手引開,但她目下內力全失,不得不小心應對。
側耳傾聽,再三确認內裏除去風拂竹叢的萬葉千聲,再無別的動靜,她才謹慎穿過垂花門。
庭中空曠處整整齊齊擺放着不同品類的樹樁盆景,有羅漢松、五針松、天目松、榆、雀梅藤、榕等,經多年盆養和修建,形成了斜幹、曲幹、枯幹、卧幹、懸崖、附石、叢林、連根等形式,大大小小,姿态各異,看得出盡是年月之功。
三十多棵……她該從何下手?
尹心細看每棵的狀态,以及泥土上所覆蓋的青苔或木石,但因路途颠簸,大多枝葉略有折損,盆土皆有松動,倒教她一籌莫展。
轉了一圈,目光最終鎖定在不足一尺高的天目松盆景之上。
據說,二叔公離開穗州前才獲此盆景,因而道上沒事便以金屬絲纏繞枝條,并加以細剪,使造型更趨于詭奇。
想必是新栽種的那株,才最容易挖出來藏東西吧?
尹心磨了磨牙,凝神屏息,伸手去拔那株天目松。
忽聽後側方木門咯吱一聲響,緊接着疾風掠至,伴随着一蒼老的男嗓,“大膽!竟敢碰老夫的至寶!”
尹心暗叫不妙,當機立斷,拔下藏毒的發簪,直刺飛撲而來的二叔公。
她內勁不足,但苦練多年的狠辣招式仍迅捷如電。
而今寧王中了藥,部下被引開,她只需無聲無息放倒這糟老頭子,即可直接抱起盆景撤退。
然而,她手中簪子離二叔公尚有一尺遠,手腕卻被對方牢牢攥緊。
“臭丫頭!敢紮你二叔公!反了吧?”
二叔公勃然大怒,一把奪下簪子,棄至一旁。
與此同時,抓起她的胳膊,将她整個人拎在半空,看似輕描淡寫地随手一丢!
尹心毫無反抗之力,身體如斷了線的紙鳶,直直飛上牆角一株高大的銀杏樹巅。
這一只腳踏入棺材的老頭子!竟身懷絕技?
尹心的心涼了一截,渾然未覺枝桠刮擦産生的疼痛,試圖從兩丈高的樹上滑下。
未料二叔公捋起袖子,指着她破口大罵:“哼!老夫早知你是個目無尊長的壞丫頭!跟你那不成器的爹娘一般,成天算計我家亭亭!先是偷海鮮,後來又串謀什麽豬家羊家來陷害她!如今還觊觎你二叔公的寶貝!”
尹心一愣,料想他又把自己當成另一名侄孫女,不知該哭該笑。
她剛滑下兩尺,二叔公怒氣沖沖奔至樹底下:“不準下來!罰你在樹上呆一宿!不然,敲斷你的腿!”
尹心生怕他的嚷嚷惹來家丁仆役,只得以雙手雙腳齊抱樹幹。
跟個猴兒似的,狼狽萬分。
二叔公見她乖乖順從,悶哼一聲,回身抱住他那盆天目松盆景,反複檢查有否折損,如對待天下最珍貴的寶物般憐惜。
尹心氣得不輕。
費盡心機套出密匣下落,誰知這糊塗老頭往日舞弄笨拙而殘缺的花拳繡腿,實則深藏不露!
細聽周圍,尹心猜出今夜因宴飲之故,大夥兒或多或少喝了點陳年佳釀,睡得尤為深沉。
外加二叔公平時性子怪誕,喜怒無常,且對他的花木重視至極,以致仆役未經吩咐,沒敢擅闖他的院落。
一老一少,一在樹底,一在樹頂,僵持不下。
尹心深知此際只能智取,不可硬碰硬,遂柔聲認錯。
“二叔公,我錯了!求求您饒了我吧!”
二叔公本就記憶混亂,絲毫未因她突然開口說話而震驚,皺眉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頭!以為認個錯,老夫便會放過你?”
“我、我只不過見您的盆景意境優美,想在月色下仔細欣賞一番……”
“欣賞盆景?那你何以用發簪刺老夫!”
二叔公雖健忘,倒還記得交手之事。
尹心換上嬌滴滴的語氣:“我适才全神貫注觀察這株天目松,您恰好來勢迅猛、身法利落,我哪知您是位武功蓋世的高人?誤把您當作偷花賊,才失了分寸!您大人有大量,念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容許我下來賠禮道歉,好不好?”
二叔公猶自半信半疑,沉吟不語。
尹心尋思先下樹,再找機會放毒,又軟言哀求:“二叔公,我的手被樹皮刮得好生疼痛!您行行好,饒我這一回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她刻意模仿顧逸亭的嗓音與腔調,讓人聽着十分受落。
“允準你下來罰站!”老人心軟了。
“是!”尹心裝作感恩戴德狀,慢吞吞滑到樹底。
她朝二叔公深深一福時,從袖口摸出迷毒,扣在手中,正想抖出,冷不防手肘一麻。
尚未來得及反應,身上數處要穴被點,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二叔公,更深露重,您先回去歇息。罰站這種事,由阿維盯着就成!”
寧王宋顯維随意搭了件袍裳,挺拔身姿破霧而來。
一雙清朗眸子深邃陰冷。
他……他不是中毒了麽?
即便內功深厚,至少要沉淪兩個時辰!怎可能輕易蘇醒!
尹心面露匪夷所思的驚懼。
待見他額角多了三道新傷,血絲初凝,她心底寒意蔓延全身,登時如墜冰窖。
*****
一盞茶時分前,宋顯維受藥力驅使,堅信自己和顧逸亭正在鏡湖行宮外的花海中徜徉。
他不斷撫摸佳人光滑的柔膚,幾乎要盡情宣洩情與欲,卻在翻身撲倒“她”時,忽聽“喵嗚”一哼,額頭猝不及防地挨了一爪子。
……嗯?
還撲了個空?
他總算意識到,這美妙場景來得異乎尋常。
額頭上持續的疼痛迫使他從無盡的绮念中驚醒。
他勉強睜開雙目,借着微弱燭火,依稀看到床前多了一團雪白的毛團。
搓揉睡眼,某個小家夥已炸起毛,對着他呲牙怒吼,發出“哈”地氣音。
喵喵喵?
他當即明白,先前壓他胸口、親吻并舔他的……不是顧逸亭,而是她的大白貓。
亭亭呢?花海呢?柔軟細膩的肌膚呢?
他做了個不可描述、感官錯亂的夢?
喝得半醉的宋顯維沒當一回事,打算繼續閉目而睡。
然則缥缈思憶提醒他,他似乎在夢話中暴露了什麽。
寧可審慎萬次,絕不能大意一回!
他深吸了口氣,掙紮下床,順手扯過一件外披,咬牙往二叔公的居所邁步奔去。
含混清幽花香的夜風滲透鼻息,他越發感覺,方才的一切來得古怪。
趕至二叔公院門外,樹上傳來像極了顧逸亭的軟嗓,令他渾身汗毛倒豎。
窺見是說話之人為尹心,再觀二叔公正把那盆天目松抱在懷內,宋顯維于電光火石間明白了來龍去脈,忙扣了幾顆碎石,在千鈞一發之際制止尹心的偷襲。
好險!
要不是白貓給了他一爪子,沒準兒他将一覺睡到大天亮!
這一刻,他真心為自己當初的冒險藏密匣的決定而慶幸!
他從初見二叔公時,已隐覺這位腦筋不清楚的老者來歷不簡單。
在穗州,他偷偷跟随顧逸亭和顧仲連到二叔公家中,因四嬸攔路罵街,他翻身到花園內采撷相思豆作暗器。
按理說以他的身手,可達來無影去無蹤,一般人難以發覺。
但二叔公不光有所覺察,還神不知鬼不覺地追出看熱鬧!
最初,宋顯維只當自己被顧逸亭的美貌吸引,沒留心周邊的動靜。
可在乳山一帶遭遇劫匪,二叔公曾大義凜然挺身而出,擋在衆晚輩跟前!
所有人一致認為,他老人家冒失莽撞,宋顯維則從中品察出端倪。
——正常情況下,如若沒經歷過腥風血雨,見到明晃晃的刀劍,早就吓得躲起來了!何來的勇氣與一群悍匪正面相接?
此後,他時常暗中觀察二叔公練拳。
表面看是颠三倒四,不成章法,實際上一招一式難尋破綻!
可見,二叔公年輕時不但闖蕩過江湖,且造詣匪淺!
至于為何退隐?為何藏而不露?
宋顯維始終找不到機會試探。
此時此刻,多虧了老人家愛盆景心切,并拖住尹心。
否則,宋顯維沿途的苦心藏匿将功虧一篑。
*****
“阿維,你點了這丫頭的穴道做什麽?”
二叔公視線在二人臉上來回轉悠。
宋顯維無奈:“防止她罰站久了,偷懶而坐。”
“喔!也好!你去睡吧!”
二叔公素來偏愛他,自是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狠狠瞪了尹心一眼,二叔公捧着那盆天目松,大搖大擺踱步進屋。
雲卷雲舒,皓月悄悄露了半張臉,柔光再度氤氲于天地之間。
宋顯維負手而立,蹙眉審視尹心的清秀面容。
他一貫很少關注女子的容貌,一則沒興趣,二則太過無禮。
此番認真端量此人的眉目,他後知後覺:“原來是你!你居然沒死!”
不是旁人,正是那挾持顧逸亭要挾、後被他一腳踹下懸崖的蒙面女殺手。
尹心受制于他,啞口無聲,眼底迸射出恨意。
卻不含畏懼。
宋顯維自知着了她的道兒,又恐毒性未除,多說反而會被她糊弄得團團轉。
他閃身出院門,召來兩名侍衛,親自督押尹心至地牢。
奇怪的是,平素輪流守在二叔公身邊的錢俞和柯竺,今夜竟然全無影蹤?
派人四處巡查後,只在顧逸書和顧逸峰兄弟二人的院落中找到昏睡未醒的錢俞,柯竺、狄昆皆不見人。
該不會出事了吧?
宋顯維睡意全消,飲下一大碗醒酒湯,自覺神志清醒,先去了趟聆莺居,确認顧逸亭的安危。
駐守全是他從柳太嫔處調來的女侍衛和侍女,自然無人敢攔他。
他也顧不上“男女大防”,悄聲竄進顧逸亭的卧房。
昏弱光線下,那溫軟的小女子側身而卧,寝衣松散,香肩微露,青絲傾瀉于雪膚與水紅被衾間,簡直誘人犯罪。
觀察她的臉色和呼吸,斷定她只是因宴會喝多了酒而睡得格外香甜,并無大礙,宋顯維才安下心頭大石。
從尹心的行動來看,顯然已沒了初遇時的精湛武功。
她的目标只有一個——取回密匣。
密匣裏頭究竟裝的是什麽?值得她孤身犯險?
她手底下的人,真的都死光了?
海外殺手組織,可有給她支援?
宋顯維心中滿布謎團,不敢逗留,俯身在顧逸亭唇上一吻。
“唔……”
睡夢中顧逸亭秀眉無意識颦蹙,嫌棄地嘟了嘟嘴。
紅唇如丹果,芳甜似釀蜜。
宋顯維念及剛才誤将貓當作是她,羞惱地撕咬着她的唇瓣,以宣洩心中不滿。
顧逸亭吃痛,悠悠睜目。
宋顯維心裏發虛,吓得連忙退開半尺。
雖說算是敲定了終身大事,可半夜未經允許,私闖閨房,還忍不住啃她,定要遭她劈頭蓋臉一頓痛罵。
不料,她斜斜睨了他一眼,擡起纖纖素手勾住他的頸脖,稍加用力,迫使他低頭。
宋顯維錯愕不已,傻乎乎地由着她以小舌描摹他的唇。
纏綿須臾,他意猶未盡,卻意外發現,她已滿足地重新入了夢。
所以……這缱绻一吻,是她半睡半醒間,分不清狀況,糊裏糊塗賞他的?
宋顯維啼笑皆非,終歸不敢再沉溺于溫柔鄉,遂為她撥好亂發,蓋好被子,放下紗帳,逼迫自己果斷離開。
折騰了一夜,深濃夜色消隐于天際,蒼穹盡頭逐漸泛起一縷明光。
長夜終将逝去。
宋顯維理了理衣袍,邁步轉向地牢。
頰邊因纏綿而生的潮熱退卻後,長眸劃過凜冽寒芒,又平添淺淡希冀。
作者有話要說:寧寧:嗚嗚,貓趁虛而入!非禮了我!
小笨:嗚嗚,我只是被撸得很爽,打算舔一下以示友好!結果他竟然妄想撲倒我!哼!別做夢了!我們是不可能的!
寧寧:氣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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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千絲每個文都會有一只貓,而且都是自己養的喵哈!小笨現實生活中真的是聾子,今年已經十六歲了耶~千絲微博有它的照片~有興趣的小天使可以去戳一下。
【20,24,26,39,51章提及盆景和二叔公的小伏筆。
亭亭的親戚,如二叔公、顧爸爸、嫂子、弟弟等,是奇葩又可愛的一大家子】
特別鳴謝:
木昜和阿紋家的頭頭鴨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