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燈火微微跳躍,映出三面石牆的毛糙粗砺,和鐵栅欄上斑駁鏽跡。

陰暗地牢散發濃烈潮氣,不容抗拒地鑽入鼻腔,滲透至五髒六腑,使人體內骨血随之渾濁。

估摸着外頭天色已亮。

但陽光無從穿透這深藏湖底的牢獄,更照不進人心的幽暗角落。

尹心盤膝坐在破舊草席上,鴉青色衣裙沾染灰塵後,顯得灰撲撲的。

她雙手雙腳套着鐵鏈,閃爍的冷冽光芒,一如垂眸的眼神。

宋顯維已換過一身墨灰緞袍,一改路途上展現的親切溫和。

清朗墨眸沉如深淵,昂藏身姿穩若泰山。

二人隔着鐵欄,相距一丈,如隔天涯,默然無話。

許久,尹心手上鐵鏈動了動,清脆聲響透徹牢房。

她泛白的嘴唇動了動,語氣平和,宛如在說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請你,親手殺了我。”

宋顯維眉峰陡然輕揚,“為何?”

尹心幽幽擡目,眸底并無懼意。

“敗者死不足惜,我本該死在你手上,沒想到掉落懸崖時被樹枝勾住,茍活了一個月。今日再落你手,自是由你再度了結我性命。”

宋顯維卻記起秦澍曾提及——海外殺手組織的頭號人物,代號為清姬。稱號為承襲制,任務失敗達到三次,将被除名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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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舔血之人,既不怕死,何不自殺?緣何執意死在他手上?

尹心見他久久無話,似有些坐不住:“無論你如何折磨我,絕不可能套出話來,何不直接殺了幹淨?寧王爺乃天之驕子,豈會在我這類人身上浪費時間?”

宋顯維冷笑道:“你武功已廢,又是女子,本王為何要親自動手?……哦!懂了,你要成全你的名聲,卻要毀了本王的名聲?”

尹心不禁渾身一顫。

在她的認知範圍內,死不可怕。

但為何而死、死得是否足夠體面,與活着同樣重要。

如若有敗績,最好死于強大敵人之手,以彰顯拼盡全力至死前最後一刻的不懈精神。

其次則是自戮。但此行為往往代表逃脫後的引責,不及身死敵手來得榮耀。

倘若一未能死在強敵手上,二未來得及引咎自裁,淪落到被組織派人追殺,污名會伴随身後,受後輩唾罵。

尹心沒摔死山崖之下,已被人取締“清姬”之名,原是該自行了斷。

但她選擇演一場戲,以啞巴弱女身份潛伏在顧家隊伍中,只求盡己所能奪回密匣,再以死謝罪。

宋顯維觀察她微小的反應,淡笑道:“起初,本王認為,匣內裝的是你們和謀逆餘黨的往來密函。但如若是不能洩露的機密,你們大可鬧個魚死網破,把船鑿沉或一把火燒了……你武功盡失,卻堅持冒險,依本王看,裏頭并非消息,而是你甘願以命交換的信物!”

尹心維持多時的鎮定從容,有了一絲裂痕。

以往,她曾認定,寧王不過是一位學過一丁點武功的少年親王,仗着熙明帝寵愛便率性而為,跟纨绔子弟沒多大區別,成不了氣候。

數次交手後,她必須承認一事——此人武功在同輩中已出類拔萃,且不似他所表現出的簡單粗糙。

他雖保留年少氣盛的鋒芒,偶爾沖動易怒,但假以時日,打磨雕琢,羽翼豐滿之時,将不容小觑。

眼下被識破心中所想,尹心臉色逐漸灰白。

宋顯維往前挪了半步:“本王不會親手殺你,也不會讓你痛快死掉,除非……你肯打開密匣。”

“做夢。”

尹心唇角一掀。

“本王也沒抱任何希望。”

宋顯維狹長眼縫中漾起諷刺的笑,緩緩轉身,大步離去。

幽暗簡陋的地牢中,隐隐回蕩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為遮掩從未流露于人前的脆弱,尹心忙不疊緊閉那雙含霧杏眸。

*****

當錢俞睜開迷蒙睡眼,立即被半丈以外的一張冷峻面容給吓得心跳驟停。

“殿……下?”他環顧四周,見是別院卧房,驚詫之餘又略感心安,“您、您何以在此?”

宋顯維從圈椅上稍稍挺直脊梁。

下眼皮發青,擺明徹夜未眠。

他臉上掠過微不可見的不自在,語氣卻極為嚴苛:“堂堂指揮使!酒裏被摻了藥!居然半點兒沒警覺?”

“屬下一時大意!請殿下降罪!”錢俞惶恐翻身下榻,伏拜在地。

“那‘啞女’尹心,就是清姬!”宋顯維沒好氣地宣告,“不知以何種方式,把柯竺和狄昆調離別院,并在夜靜無人時溜進二叔公的院子偷盆景……幸虧本王警覺……”

錢俞聽得汗流涔涔:“那妖女!竟猜出殿下的計策?”

要知道,宋顯維親力親為藏密匣之事,未曾透露細節,只叮囑他和柯竺嚴加看護二叔公的植物。

見宋顯維沉吟不答,錢俞凝視他面容:“您的額角怎麽了?”

宋顯維自然不會坦誠自己中了藥,在一場難以啓齒的夢中被人家套話,直到被貓撓醒了才發現上當受騙的醜事。

他不要臉的?

“咳咳,”他細觀錢俞的反應,轉移話題,“為今之計,咱們先把密匣拿回來。”

在南國時,卸去粗犷妝容反被認出、故弄玄虛裝作往西南行卻遭人圍剿……種種跡象表明,手底下的人洩了密。

他幼時天真活潑,心思單純,待任何人均至真至誠,不愛以惡度人。

長大後,為了護住不夠強硬狠絕的兄姐,勉為其難學會下狠手。

可內心深處,依舊柔軟。

面對打小相伴、出生入死的好哥們,他不願相信他們會起叛心。

但事與願違。

越是親近之人,越能占據有利位置,越能在他防不勝防的時刻,狠狠給他捅上一刀。

當下,宋顯維領着錢俞,到庫房挑了一整批前朝的官窯瓷盆,命人送往二叔公的院子,給道上磕碰到的盆景換盆。

二叔公乃識貨之人,一見下人搬來的大小花盆,無一不精美別致,登時喜笑顏開,全然忘了昨夜的不愉快。

宋顯維殷勤相助,親手取出那株挂崖式天目松盆底的密匣,趁無人在意,掩人耳目藏在懷內。

期間,他屢屢想了解二叔公的過往。

——年輕時可曾幹下驚天動地的大事?為何終身不娶?而今的健忘症,與習武有否關聯?

但目睹老人家銀發蒼蒼,皺紋如深溝淺壑,宋顯維忽然不想揭開塵封過往。

世間能人千千萬萬,嶄露頭角乃至叱咤風雲的人卻屈指可數。

退隐江湖也好,安居市井也罷,盡在一念之間。

活得自在,何苦追究如煙往事?

忙完諸事已是辰時,按理說,大夥兒該陸續起床用早食了。

然而昨夜赴宴的顧家人當中,除了顧仲祁外,全都睡得香甜。

宋顯維擔心顧逸亭,心不在焉喝了半碗稀粥,便急匆匆步向聆莺居。

日光悠悠穿透花樹,園中景致宜人,但他心事重重,無半分欣賞心情。

驀地花樹搖晃,抖落一地深深淺淺的粉色花瓣,如霧如雨。

只見圓滾滾的大白貓在樹上小心翼翼踏枝而行,似乎不敢下來。

宋顯維莞爾,飛身上樹,把貓揪入懷內,“小笨,迷路了?”

貓原本驚慌失措,乍然聞到熟人氣息,乖乖蜷縮在他胸前,“喵嗚”應聲。

“看在你提醒有功,本王大人不記小貓過,原諒你那一爪子!”

他輕輕拍了拍貓腦門,換來對方一個嫌棄的眼神。

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腦袋作安撫後,他正打算以“還貓”為由去尋顧逸亭,卻聽身後不遠處火速奔來兩人。

“殿……六爺!柯大人、江大人、狄大人回來了!”

*****

一整夜,顧逸亭總覺自己在船上晃來晃去,時而被阿維摟住不放,時而鑽研美食,時而提筆記錄菜譜……

她明知一切是夢,大夥兒已安全抵達京郊。

偏生在酒意驅使下,有種要沉淪至天荒地老的欲望。

畢竟,她離前世噩夢所在的京城,距離從兩三千裏路縮短至二十裏。

京中有疼愛她的母親,也有今生未相處的大伯父、堂姐,還有不一定見得着的熙明帝、新平郡王……說不定,寧王也終将回京。

如果可以,她寧願在這座環境舒适的園子多住上幾日,以緩解入城的焦慮。

徹底清醒時已日上三竿,她羞慚地由一衆侍女悉心妝扮,草草吃了幾塊糕點充饑,才走出院落,前去與家人彙合。

七叔、嫂子、弟弟和表姐齊聚二叔公處,看老人家洋洋得意展示剛換盆的盆景。

顧逸亭如哄孩子般誇贊幾句,問了一圈,得知二哥宿醉未起。

那……父親和阿維去了何處?

憶及昨晚宴會,二哥一反常态拽着阿維喝酒,一杯接一杯,最終把自己灌得爛醉。

但阿維顯然也喝高了,面帶酡紅,步伐微飄。

她唯恐二人飲酒過量,酒醒後會頭痛欲裂、腸胃不适,便急忙去廚房,以鮮橘皮、陳皮、檀香、葛花、綠豆花、人參等,做了兩大碗醒酒湯。

念在二哥酒量遠不及阿維,她優先給顧逸書送去。

不料對方迷迷糊糊爬起來喝了幾口,又倒下繼續睡。

顧逸亭哭笑不得,領着紫陌,端上溫熱的醒酒湯,改而去尋阿維。

染柳居的仆役見顧逸亭親來送湯,恭敬地道:“顧小娘子,六爺不在此處,據說去了北面的扶風閣,需要小的為您引路嗎?”

顧逸亭雖不知阿維會否有要事忙碌,但想來喝口湯也占據不了他多少時間。

外加她的确擔心他的狀況,決意親自看一眼。

由仆役引領,顧逸亭分花拂柳穿行于園景中。

臨近正午,長空浮游層層疊疊的雲,稀薄處裂出暖芒,為滿園亭臺閣榭、碧樹繁花鍍上淺淺金粉,勾勒她那身嶄新的繡金線銀紅錦緞褙子,凸顯她窈窕的風姿。

扶風閣地處別院的僻靜處,低矮圍牆內外僅有一名守衛。

禮迎捧着羹湯的顧逸亭和丫鬟,守衛遲疑半晌後,低聲道:“請容小的為您通傳。”

顧逸亭似聽見內裏有人交談,笑道:“又沒多大的事,不必打擾,我放下便走。”

她接轉紫陌手裏的托盤,輕手輕腳走向意蘊古樸的閣子,将醒酒湯擱至廊前的石桌上,正欲到附近的水榭閑坐,忽聽雕雲琢鶴的木門後傳來陶瓷破裂之聲。

疑似有人故意把杯盞之類的物體重重砸在地磚上。

室內男子的低語嘎然而止,其後七八人齊聲高呼:“殿下息怒!請息怒啊!”

殿下?哪位殿下?

難道……是齊王、秦王或晉王其中一位大駕光臨?

細辨喊話的人聲中,依稀還夾雜了父親、阿金、阿木的聲音。

她微略擡手,制止紫陌、仆役靠近。

定了定神,好奇心終究戰勝惶惑。

轉頭見看守的護衛未加阻撓,她悄然挪步靠向虛掩的窗邊。

大門緊閉的前廳中,十餘人嘩啦啦跪了一地。

而他們俯首而跪的對象,身穿墨灰色錦袍,頭戴紫金冠,正好背對着顧逸亭。

觑向那無比熟悉的背影時,顧逸亭整個人僵立原地。

和煦暖陽照耀在肩背,卻未能驅除她心底的寒意。

那人徐徐轉頭,露出精致而淩厲的側顏,好看得驚心動魄,不是阿維又是誰?

他斜睨跪在最前方的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男子,長眸迸濺如刀鋒銳利的目光。

“如此說來,你遲遲未進皇城?也不曾面聖?更不曾禀告本王千叮萬囑的兩件事?”

那黑衣男子垂首應道:“江泓途中遇阻,有負所托,請殿下責罰!”

“責罰?輕輕一句‘責罰’就能了事?你怕是以為,本王會顧念舊情,舍不得殺你?”

他身影一晃,案上長劍如閃電出鞘,挑起一抹流霞,直指那名為江泓的男子。

眼看就要刺中其前額,忽地凝住不前。

僅差毫厘。

餘人凝神屏息,靜谧廳中如有擂鼓般的心跳聲。

江泓擡頭,鼻尖幾乎貼着劍尖,一張如玉俊容,随時似被劈開兩半,話音則幹脆利落。

“屬下自知失職,要殺要剮,絕不皺一下眉、眨一下眼,只是……此事不必髒了您的手。”

看清他的面目時,顧逸亭頓覺胸口一陣劇痛,繼而禁不住全身發顫。

那人……是上輩子追殺她的……寧王的手下!

剎那間,恐懼、憤怒、悲怆沖破數載光陰,直直刺入她的心,随即化作熊熊烈火,焚燒她的意志,分離她的神魂。

廳中人呼吸如凝固,面面相觑。

一名面孔方正、虬髯朱唇的壯漢張臂欲攔:“殿下,您消消氣,莫要氣壞了身子!我替您暴打他一頓便是!”

“阿木”跟着勸道:“阿泓他……忠心耿耿護衛您多年,鞍前馬後,盡心竭力,請您高擡貴手……”

“殿下!開恩哪!”其他人跟着求饒。

阿維冷眼掃向衆人,手腕翻轉。

長劍于半空中甩出一團銀光,“嗖”的一聲,直挺挺插進案板上,輕微晃了晃。

他跨出兩步,彎腰伸手扶起随衆人跪倒的顧仲祁,神色緩和三分,語帶歉然道:“部下不懂事,讓岳父大人見笑了……您先請起。”

顧仲祁目視仍跪地請命的青年們,面露尴尬:“寧王殿下,這、這……”

窗外的顧逸亭猶在巨大的震悚中努力說服自己,聞言頓時傻了眼。

寧王殿下!?

阿維……是寧王?怎麽可能!

是那位膚色黝黑、滿臉胡子、額角有疤的寧王?

是那位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睚眦必報的寧王?

是那位前世與她定了親、因她失身于人、憤而派人沿路截殺的寧王?

相識至今,他一直在隐瞞她、欺騙她、玩弄她于股掌之上?

他、他喊她爹爹為“岳父大人”?

而爹……早就知曉他的真實身份?也助他欺瞞?

顧逸亭腦中一片混亂,上輩子臨死前積攢堆疊的驚悸、悲恸、懼怕、忿恨……細細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牢牢将她捆住。

她無法動彈,手腳冰冷,周身的力氣像是被攫取了。

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口不能言。

心魂遭抽離後,扯成了千絲萬縷,随風消散。

仿佛從無往昔,更無将來。

作者有話要說:噢耶!寧寧掉馬!一起歡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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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鳴謝三位小天使贊助本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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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兵衛君為寧寧的溫泉池貢獻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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