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遠山浸潤在蒼茫暮色下,煙岚明滅,如幻亦真。

宋昱負手立在煙濃亭一角,縱使眼底翻湧着錯愕、震悚、狐惑……甚至有一絲懼怕,但清隽面容始終保持沉靜。

宋顯維為逼問出顧逸亭的下落,将這位相識多年、卻始終未親近過的堂兄“請”到跟前,并亮出隐瞞數月的寧王身份。

他原以為,宋昱會坦誠相告。

但……對方沒有。

不論他威逼利誘、強勢施壓或是溫言相勸,宋昱只是昂然立于假山巅的亭內,遙望別院外的日暮山色,遲遲不肯發話。

快馬加鞭急追的府兵至今未有回報,宋顯維咬牙切齒,恨不得将眼前人暴打一頓!

若宋昱不是榮王叔的嫡親兒子,不是先帝親封的榮王世子,不是他宋顯維的堂兄,他真要捋袖子親自動手打個鼻青臉腫、斷手斷腳、五髒出血!

自從在宴席上目睹狄昆倉促露臉、顧逸亭道出“阿維承認是柳太嫔的子侄”後,宋昱已料想阿維來頭不小。

畢竟,柳太嫔無顯赫外戚。

勉強沾邊的康平侯,是出了五服的遠親,年過三十,有爵無職。其餘兄弟大多從商,不具備此等聲勢。

再觀顧仲祁對“阿維”畢恭畢敬,宋昱隐約猜出,這小青年很有可能是寧王本人。

而今正面交鋒,他于沉默中逐漸釋然。

——原來,他并非輸給什麽名不經傳的密探指揮使,而是聖眷最盛、威名遠播的寧王。

“你已背上挾持‘未來寧王妃’的罪名,不打算說點什麽?”

宋顯維暴怒過後,燃燒的烈火有須臾平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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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了解宋昱的為人,即便得不到顧逸亭的人和心,也絕不會幹出傷害她的事。

問題在于,顧逸亭十有八··九自行落跑。

就如他夢中那般,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宋昱的默然無話,誘發宋顯維怒火再次騰升:“難道,世子要到禦前,才肯開口?”

宋昱對于京城的動向略有耳聞。

當年先帝駕崩,太子中毒,由孿生妹妹長公主女扮男裝執政了整整七年。

真相揭穿之日,群臣推舉年僅十五歲的寧王登位。

而寧王以‘非治國安民之才’為由,退出皇位競争,并于次年臨危受命,大敗異族敵軍,成為最受重用的親王。

宋昱不是不相信寧王會為此事鬧到禦前。

此人深受熙明帝寵愛,也有底氣、有理由這麽做。

之所以留有餘地,實則是顧念了族親情份,免得沖動下把整個榮王府拉下水。

當斜陽收起最後一線金芒,萬裏河山猶存淺淡紅影,觸目心涼。

園中奔走聲、呼喚聲漸散,別院回歸幽靜。

宋昱輕抿薄唇,啞聲敲破沉寂。

“是她求的,我不得已而為之。”

宋顯維磨牙,抓痕凝血的額角青筋暴起:“什麽意思!”

宋昱從前襟內翻出一封信:“她說過,要等到日落後,才能交出來。”

宋顯維一把奪過,卻見信封上标注着“吾父親啓”四字,秀氣且潦草。

胸臆中憋了小半日的氣,頓時炸成火球。

*****

聞訊而來的顧仲祁,在衆人驚恐交集的注視下拆開了顧逸亭的信。

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便簽,寥寥數語,簡潔得不能再簡潔。

——忽聞穗州有要務,需速歸,乞見諒。另,遙祝寧王殿下安好,勿念勿擾。

勿念,勿擾?

宋顯維如被巨石砸碎了意識,四肢不聽使喚,僵立在地,啞口無聲。

他隐瞞多時的身份,終究被她知曉了?何時露了餡兒?

她是怨恨他的欺瞞?還是真對“寧王”厭惡至極?

明明已兩情相悅、你侬我侬,也不願當面說個清楚?不給他一絲一毫機會申辯?

顧逸書搶過信,先是錯愕,随即驚疑不定地望向宋顯維與宋昱。

“我姐咋了?”顧逸峰一頭霧水,“穗州急務?是世子爺讓她回去的?”

“是亭亭的字,”蘇莞绫蹙眉,“急得不能親口道別?不像她的作風……”

陸望春探頭探腦:“寧王?沒寫錯吧?……為何忽然提起寧王?”

衆人議論紛雲,唯獨宋顯維處于癫狂邊緣,星眸厲光陰冷,又似隐隐閃現火焰。

顧仲祁戰戰兢兢,除了擔憂女兒的安危,也唯恐惹惱了跟前這尊神,連累顧氏全族。

他急忙撇清:“下官沒說……真沒說出去,現下該如何是好?”

宋顯維轉頭直視宋昱,嗓音和眼神皆如刀鋒:“說!把她藏哪兒了?”

“她只管我要人和車馬……我……”宋昱語音幹澀。

宋顯維猛地一把揪住宋昱的前襟,怒目迸濺的光芒幾乎能把人燒成灰。

“我問你把她藏哪兒!那是本王請旨賜婚的王妃!是你的堂弟媳!若不是江泓那臭小子耽誤進京,聖旨早就下來了!外頭有海外殺手!憑你手底下的人,能護得住她?”

此言一出,不知情者個個呆住了。

——阿維自稱本王?他是寧王?因此……外界相傳,亭亭要當寧王妃的事,并非虛言?

乖巧溫順的落難江湖少俠,搖身變為遙不可及的嚴酷親王,使得顧家兄弟、陸望春等人目瞪口呆。

宋昱艱難啓唇:“她哭着求我,讓我保她安全離京……我不忍不從。”

那是他曾放在心上朝思暮想的佳人。

哪怕今時今日,他已選擇從對方的生命中撤離,可面對她的哭泣與懇求,他做不到無動于衷。

宋顯維見識過顧逸亭的淚。

晶瑩剔透,滑過她那張嬌美容顏,能讓人心碎。

那會兒在船上,她聽聞自己可能被寧王相中後,淚水漣漣,哭着吻他。

此刻得悉,鮮少流淚的心上人,竟瞞着全家,“哭着”去祈求她曾抛棄過的男子……

宋顯維心疼得如被人無數利刃穿刺。

他是“寧王”的事實,逼到她走投無路了?舍棄尊嚴和傲氣?

她究竟存有多大的誤會,才堅持認定他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能讓她望風而逃?

日夜相處數月,他算得上事事順從,百般寵溺,她居然還有所懼怕?

抑或是覺得……被欺瞞了?

顧逸亭外表柔弱,實則內心倔強,又有千金小姐的倨傲。

但她生氣歸生氣,完全可發脾氣打罵他啊!何苦要哭着逃跑?

他不是保證過,“寧王”絕對不會欺負她麽?

宋顯維腦子一團混亂,最終斷定,顧逸亭的恐懼憤恨,遠多于惱怒。

事到如今,他已懶得追究洩密的緣由。

當務之急是保障她的安全,并将她勸回。

追妻固然很重要,但大事不能落下。

密匣、叛徒、清姬……均擺在他面前,随時随地能置他于萬劫不複之境地。

宋顯維沮喪搓揉臉面,冷聲打斷顧家人的惶恐議論:“傳錢俞、柯竺、江泓、狄昆。”

寧王府中人忙于奔走籌備駿馬、幹糧之際,宋顯維先後與錢俞、柯竺、江泓、狄昆四人單獨密談。

他命他們在別院照料顧家老小,并分別交給各人一件信物,要求嚴守秘密,等老蕭來時,才可交出。

對四名部下所言,如出一轍。

其後,宋顯維只帶了三名近衛,輕裝簡行。

臨別前,他攙着顧仲祁的胳膊,塞給對方一枚令牌,并附在耳邊悄聲說了一句話,才翻身上馬,策馬南奔。

夜幕下,風聲混合了馬蹄聲,穿梭于京南的山水間。

林木、樓宇、行人被飛馳馬兒甩得遠遠的,心頭的焦灼卻一點點積聚,壓得宋顯維喘不過氣。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像極了那年夢醒前夕的場景!

他盯着星星點點的微弱火光,嚼穿龈血,于憤懑到極致的狂潮中抓狂不已。

如若夢境是預兆……鏡湖行宮內的一夜銷魂呢?

她還沒來得及與他共度良宵!

既未“始亂”,何來“終棄”?

*****

繁星閃爍,春草于風中如浪湧般徜徉。

萬籁俱寂,榮王府侍衛在邵管事的帶領下,護送顧逸亭的馬車,馬不停蹄往南趕去。

顧逸亭的心未曾因車輪逐尺遠離京城而安穩。

在扶風閣外,驚聞情郎阿維正是寧王時,她徹底懵掉,只覺上蒼跟她開了個巨大的玩笑。

上輩子,她只差一步便成為寧王妃,陰錯陽差,失身于人,死在寧王的追捕下。

重來一遍,她唯求遠避京城桃花和皇家貴族,為的是不再重蹈覆轍,且不必心懷愧疚與恥辱過活。

可這千躲萬藏,她以為自己挑選了一位彼此愛戀的理想夫婿。

繞了一大圈,阿維卻不是寧王的親戚,而是寧王?

那一瞬間,她心底堆疊的,不光是被愚弄被擺布的憤怒,也不止是早已淡化的前世仇恨,更多的是……無地自容的羞恥和悲憫。

她自問無法面對他。

也無法面對愛上了他的自己。

就在阿維審問部下時,顧逸亭悄然退開,捧走了發涼的醒酒湯,面無表情地和守衛道別。

她不知該何去何從。

逃離此地,成了她唯一的念頭。

巧遇宋昱閑逛花園,顧逸亭将種種尴尬抛諸腦後,不顧一切哀求他施予援手。

宋昱雖摸不着頭腦,但一貫心軟随和的他,僅躊躇了半晌,當即按照她的計劃,派出最信賴的親随,到柳林內接應她和紫陌。

她只想離開。

只想切斷與寧王的任何牽扯。

就當作他們從未相識,從未相知,從未相愛,從未有過……親昵之舉。

狂奔一路,慌亂漸銷。

過往經歷的纏綿悱恻,不合時宜地浮現于腦海。

她曾沉溺于他結實而溫暖的胸膛,迷醉于他的時而溫柔、時而激烈的親吻,陷落在他的柔情蜜意之中。

對于他的軟言讨好、體貼呵護、舍命相救……她曾喜悅、甜蜜、感激,并堅信,他是終結她前生噩夢的救星,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從此能安享幸福美滿的人生。

然而,他是寧王。

上一世的寧王,明明是個黑不溜秋的大胡子糙漢!

難不成,今世提前相遇,他因此未趕得及變成那“膚色黝黑、滿臉胡子、額角有疤”的魁梧壯漢?

馬車颠簸中,她放棄思考謎團,于疲憊中緩緩閉上了雙眼。

夢中,後方似有狂肆的馬蹄聲傳來,自遠而近,聲聲沉重。

作者有話要說:——叮!您的男主已踏上的追妻之路!

【開學前夕好忙,今天的更新有點短小,請大家不要嫌棄我( ̄▽ ̄),等我忙完這兩天,就努力爆更到完結哈!】

感謝:阿紋家的頭頭鴨扔了2個地雷,木昜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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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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