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晨來,間或兩三聲的淅瀝春雨敲打枝葉,伴着山間鳥蟲鳴叫,将顧逸亭從大夢中喚醒。

她蜷縮在靜止的馬車內,所蓋春衫和薄衾抵不過山林清晨的乍暖還寒。

睜開迷蒙睡眼,周身酸痛,探手沒能觸摸軟乎乎的大白貓,她心頭頓生落空之感。

終究走得太着急。

呆坐片晌,她伸了個懶腰,恍恍惚惚間似聽遠處有馬兒不安分地揚了揚蹄。

……咦?紫陌呢?不是在車上伺候的麽?

顧逸亭晃忙理了理淩亂的衣裙,捋好傾垂的發髻,撥簾窺望周邊境況。

馬車不知何時已停在絢麗的花林深處。

驟風拂過,深淺不一的花海如潮翻湧,暗香沁人心脾。

可是……人呢?全跑光了?

她小心翼翼鑽出馬車,震驚且遲疑,只當猶在夢中。

層疊枝頭如粉粉白白的雲飄蕩而至,混合夜雨和晨露,随香蕊落了她一肩。

榮王府的人和貼身丫鬟紫陌,全沒了影蹤。

只有一挺拔身姿,怔怔立于前方兩丈外。

顧逸亭努力眨了眨眼,想核實這一刻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細看對方頭戴紫金冠,身着墨灰緞袍,外披繡有烏金線的玄色雲紋鶴氅,寬肩窄腰,越見豐朗。

劍眉墨畫,漆眸深邃,如有冷霜,亦帶烈焰,摻雜了喜悅、悲傷、憤怒、惶惑……

這重重矛盾的眼神,大抵不可能出現在她夢境中吧?

這麽說……他、他追來了?

顧逸亭下意識一哆嗦。

——定是她的馬車走走停停,不及他千裏良駒夙夜兼程……一夜之間被逮住了!

明明是熟悉無比、讓她巴不得時時刻刻相依偎的英俊情郎,此際則讓她有種欲逃不敢逃的畏懼。

她發髻蓬松,衣裙起皺,昨日描畫的淡妝至今未清理幹淨,狼狽萬分,傻傻站在原地。

他也沒好到哪兒去。

從對上她視線的剎那,眼眶陡然漫上赤紅之色,使得下眼皮的青痕更加明顯。

往日癡纏恩愛的一對戀人,以窘迫容姿,重逢于春花紛飛的山野。

她捕捉到他眼角眉梢流露的委屈,冰封的心如有頃刻暖化,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思憶中相互碰撞。

他躊躇極短一瞬間,像是下定決心,長腿邁出,在她措不及防之際,展臂抱住她不放!

顧逸亭一懵,被他寬實懷抱裹牢,無從抗拒,無從掙紮,無從逃離。

他的急促呼吸、狂熱心跳、臂膀的力度……無不傳達難言的激動與緊張。

她自知不該順從他,卻隐隐約約期盼,能在他的溫熱胸膛前多待片刻。

就片刻。

良久,他薄唇貼向她的耳廓,沉嗓嘶啞。

“亭亭,随我回去。我已請旨,求聖上賜婚。”

顧逸亭連心都在顫抖。

呼吸如凝固了,一口氣吸不進、吐不出。

*****

宋顯維于綿長靜默間低頭,無措地垂下眼眸,注視懷中人。

自定情後,晨昏雨晴,她都曾如目下這般,安靜地貼近他心跳的所在。

獨獨這一回,失魂落魄,又凄美到了極致。

睫毛沾染晨霧與淚意,細微顫動間,分外無力孱柔。

秋水徜徉的杏眸,含混了勾人心魂的悲戚、無助,又在盡力扮作鎮定,人見人憐。

宋顯維目視她不自覺翕動、而又遲遲未吐露半句的粉唇,隐忍許久的貪念恰似風裏花枝,不受控制地晃動、搖擺、颠簸……

他深吸了一口氣,始終未能壓抑持續一整夜的劇痛。

于是,他熟練而虔誠地以長指挑起她的下颌,湊近,以唇碾磨她的唇。

她睜着驚恐的雙目,任由他探出舌尖,輕輕觸碰舔舐她的唇瓣。

他不滿足地品嘗她的溫軟香甜,如荒漠中颠沛流離的旅人覓到甘甜清泉,貪婪且謹慎地侵占着,讓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溫存浸潤心底最深處的渴望。

顧逸亭如被抽空了。

她恨自己毫無骨氣,明知不可沉迷,仍貪戀他的溫柔與憐愛。

不經意間,她閉上了淚目,認命地縱容他在她微啓的唇齒間游走,黏纏輾轉,極盡逗引。

興許是覺察她的潰敗,他愈發狂肆地攫取她。

舌尖滿是絲絲縷縷的回憶,掀起點點滴滴柔情,滲透發膚,癡纏入骨。

顧逸亭從被動呆滞逐漸轉為消極回應,誘發他的吻如暴風驟雨席卷而來。

她氣息帶着急喘,眼縫微張時,入目僅餘模糊的世界。

羞澀也好,憤恨也罷,皆被他點起的烈焰焚燒,快要燒成灰燼。

不知過了多久,他總算釋放完積攢的慕戀與恨意,暗自平複紊亂惱火,緊緊圈住被他親懵了的意中人,嘴邊噙着得勝者的悶笑。

淡薄陽光從雲層鋪照而下,灑在緊密相依的戀人身上,驟添柔柔暖意。

顧逸亭勉強從熱烈的親吻中逐寸回魂。

她說不出話,唯獨淚水肆意橫流,灼痛她的臉頰,燙傷了她的心。

感受他懷抱的熱力,她完全相信,他深切地愛着她。

至少今生今世、此時此刻,他的眼裏、懷裏、心裏全是她。

感動與思慕形成澎湃狂潮,險些沖垮她築建多時的堤壩。

“亭亭,”宋顯維以下巴輕摩她的前額,柔聲細語,“我知你必定會為我的隐瞞而動怒,更對我本人存有許多誤會……可咱們相處日久,你總該了解,我絕非外界傳聞那般兇殘暴烈吧?”

顧逸亭呆然若失。

自得悉他是寧王,她已覺察他和前世的冷淡嚴苛或多或少存在差別。

真正讓她拒之于千裏之外的原因,她根本沒法坦誠相告。

難道要告訴他,她已死過一回?還死于他部下之手?

原因是她遭人算計、中藥獻媚,為保全顧家和寧王府的顏面,退婚後逼得他怒發沖冠?

她說不出口!

宋顯維見她未辯駁,認定她已回心轉意,又捧起她的臉,細細親遍她的眉眼,吻去她的淚。

然而,淚水不肯歇止。

長久未語的顧逸亭抿了抿檀唇,嗓音不複嬌軟,艱澀無比,且暗帶哽咽:“殿下。”

宋顯維初次聽聞她這般喚他,既生分又謙卑,教他無所适從。

他正要讓她叫自己“阿維”,未料她顫聲開口:“求您,放我走吧!就當……從未相遇。”

“轟”一聲巨響,炸在宋顯維內心最深處。

他幾乎疑心自己舊夢未醒,耳邊所聞全是那場漫長而真實的夢……

“為、為什麽?我……到底哪兒做得不對?亭亭,亭亭你說!你說啊!我能改的,我改就是了!你不喜歡我發脾氣?怕我亂殺人?怕我……欺負你?

“我真沒外人眼中那般兇狠……我不騙你!除卻上陣殺敵,其餘那都是裝出來的!你看啊……我哪裏像你形容的那般黑乎乎的?我臉上沒疤……這新傷,是小笨摳的,我長得也不難看……為什麽?

“你別生氣,我絕不會因為身份有所改變而待薄你……我未曾對別的女子動心,你是我……我一直以來想要的那個人。”

宋顯維辭不達意,生平頭一次陷入言語無力的沮喪中。

顧逸亭稍稍掙開他的擁抱,凝望他憤懑憋屈的面容,猶豫半晌,悄然擡起玉臂,摟住他勁瘦的腰。

宋顯維并未體會到情深意重或濃情蜜意,相反的,他嗅出了一絲施舍的意味。

“殿下,我不願嫁入皇家,懇請您成全。”她邊平靜陳述,邊緩緩松了手,倒退半步,垂目盯着鞋頭上的珠花。

有那麽一刻,宋顯維只想不顧一切,點了她的穴道,直接扛回寧王府,等着姐姐一道聖旨下來,容不得她推拒或逃避。

那又有何用處?

沒準兒,她依然選擇落荒而逃。

沉靜相對,顧逸亭收起淚意,悲傷留戀之情漸漸轉化為堅忍與篤定。

她承認,兩輩子,她都不夠勇敢。

一旦知悉阿維是前世的未婚夫,她便過不了那道坎兒。

歸根結底,她無法改變上輩子的軌跡和記憶。

此生如若和他共同生活、同床共枕,恐怕她夜夜難安,時時刻刻被提醒,曾因得罪皇族而遭人玷污,且死于非命……

她真沒想象中堅強!

遠遠沒有!

再說,熙明帝已為他召集全國各州府的貴女,或嬌或媚,或妍或雅,知書達理,賢良淑德……他自然不缺良伴。

她何必糾纏不清?

“真心話?”宋顯維眼睛通紅,唇邊蔓延着苦澀笑意。

他多希望她有片刻猶疑!

然則她不假思索,颔首:“請您放過我,允許我離開。”

類似“不願嫁入皇家”拒絕之言,宋顯維确曾聽她親口說過。

那時他滿心以為,不過是針對宋昱的托詞,到了他身上,将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畢竟他們歷經生死、傾心相愛。

可惜,她有她見鬼的堅持;他高估了自身。

紛紛擾擾的花瓣雨和唧唧喳喳的山鳥鳴,瞬即被奪去了色彩與聲響。

宋顯維渾渾噩噩,轉身步出空曠處。

他想不通。

夢裏夢外,為何既有相似,亦有不同。

夢中,他以寧王之名求娶,她明明答應的!有過最親密的接觸後,她跑了!

此番相伴走來,比起夢內,相互間有更透徹的了解,情誼也越加深重,他還沒對她做什麽,她還是跑了?

他是個王!他有尊嚴!有傲氣!

一而再再而三低聲下氣,換來無情踐踏?他自問再難扮演雲淡風輕、坦然自若的謙謙君子。

穿行于山道,他牽過疲倦的馬兒,随意吹了聲口哨。

此前被他和護衛驅攆至山坳後的榮王府管事、護衛、丫鬟等人快步行出,瞧見他一臉落魄相,各自狐惑,終歸沒敢多問,只倉促執禮,返回顧逸亭的馬車所在。

宋顯維忍住沒回頭。

他怕自己把持不住,沒皮沒臉跑去搶人。

腦子一片空白。

眼眶卻愈發潮熱。

他翻身上馬,在委屈與酸澀凝成淚意前,丢下護衛,揚鞭闖入無邊春色中。

*****

顧逸亭悵然目視宋顯維消失于山林間,心底并無預想中的“如釋重負”,反倒滋生出淡淡的失落。

輕易将他打發走了,她又莫名唏噓,真是貪心不足!

不多時,邵管事和紫陌等人火速奔回。

顧逸亭心灰意冷,懶得解釋,覺徹夜趕路太過辛苦,吩咐他們就近找個城鎮歇息。

既然寧王放棄了,她何需着急跑路?

從穗州出發到京城數千裏,她早覺疲乏。

興許放慢腳步,領略各地風光與美食,即可緩解心中無以言表的傷痛。

順便,忘了阿維。

不,是寧王。

游山玩水,來日回到家中,她又能全情投入編撰《珍馐錄》。

一行人走了一個多時辰,抵達平州,入住客舍後,睡到黃昏方起。

顧逸亭到廚房要了一條五花肉、一尾魚以及姜、蔥等物,五花肉剁碎,魚肉起出來打成膠狀,頭骨則與蝦皮、幹貝等物熬成濃湯,加入瓊脂。

她以姜蔥去肉腥,以魚膠和肉末混合後,包裹凝固的海鮮高湯揉捏成肉丸,先蒸熟,再放入各式幹菇鮮菌焖燒。

當肉香、魚香、菌類的香氣融合在空氣裏,滲透進鼻息,确實能有解憂去乏之功效。

與此同時,她做了豬油炒白菜心、火腿肉絲紫菜湯、涼拌魚皮、魚腸蒸雞蛋,簡簡單單幾個菜,外加軟糯嫩滑多汁的肉丸,讓客舍的掌櫃、小二、住客不斷探頭張望。

而同行數人大快朵頤,贊口不絕,深覺與她作伴,乃天下間最幸福的事。

然而,從烹饪中獲得的愉悅,勉為其難維持到夜間。

沐浴更衣後,有關阿維的種種,沖破了靜夜安寧,勾起她紊亂的心跳。

她愛上了她認為不可能遇上的人,然後壓下千般不舍,忍痛拒絕了他。

重活一世的意義何在?為了斬斷情絲,成為百毒不侵的人?闖天地、幹一番事業?

過去數月的歡喜與悲涼,充斥思潮,無處不在。

她怕永無止境沉浸在哀痛中,幹脆向店家要了些酒。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但能換來安穩的一宿。

此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悲傷會随鬥轉星移而減淡。

直至年華老去,老到白發蒼蒼、記憶錯亂,此情終将不再魂牽夢繞。

翌日,衆人悠哉悠哉踏上歸途。

午後,顧逸亭意外發覺,前方的山谷,正是她上輩子的葬身之地。

當年陪同她南行的,是顧家仆役和丫鬟。

因她中途到醫館就醫,走了好些天才到此地。

由于她暈車,獨自下地散步,被寧王手下追逐入谷,死在銳利的弩··箭下。

一箭透胸。

回首前塵,顧逸亭暗嘆一口氣:“你們原地休息一陣,我去前面走走……紫陌不必跟來。”

她近日言行舉止十分異常,旁人不好多說,确認周邊沒什麽歹人,未再阻撓。

從随行物品中挑了些蜜餞和小糕點,她以繡囊裝好,孤身一人,前往幽靜狹道。

山壁間寬約半丈,走出七八丈後豁然開朗。

谷中清溪潺潺,老樹盤根錯節,鳥雀群飛,一派天然好風光。

她原本不該來這兒。

無奈這輩子,她僅有這一次機會,祭奠前世的亡靈。

跪在老樹之下,她大口喘氣,仿佛感覺胸口強烈的痛楚。

雙手撫摸她最終倒下的地方,全然遏制不了顫抖。

哪怕她深知,随她一同消逝的生命早已墜入輪回,與現在的她毫無關聯,渺茫不可及。

這世上,只有她一人明了,被命運打碎的往事,是何模樣。

捧起小包的零食,她無聲飲泣,上下牙齒磕磕碰碰,想說點什麽,卻從何說起?

無從辨別緘默了多久,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誰?

她沒來得及拭幹淚痕,驀然回首,卻見一體态袅娜的墨綠袍女子款款而來。

淚眼婆娑,以至于她一時未能辨認對方面目。

但此瞬息間的感覺……竟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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