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大手微糙,小手柔嫩,手心緊密相貼。

嘟囔着的宋顯維瞬間安靜了。

不明情況的醫官和仆役,方知寧王時不時喊的“停、停……”,并非讓人停下,而是這位容色脫俗的少女的閨名。

錢俞當即為顧逸亭端來一張圓凳,低聲道:“小的在外頭候着,您有事盡管吩咐。”

他身為寧王身邊最得力的部下,卻以如此自然的恭敬口吻對眼前人,可見端倪。

大夥兒見狀,無不面露詭異的淺笑,對床榻方向深深一揖,倒退數步後離開。

顧逸亭凝望宋顯維沉靜俊美的睡容,忽然無比慶幸,她來了。

以帕子輕拭他如刀削過的鬓角,她粉唇禁不住小聲埋怨。

“說吧!自從遇見我後,你昏迷了幾次?你不煩啊?哪裏像傳聞中百戰不殆的王?還成天撒嬌讨吃的!這麽弱不禁風,你龍椅上的姐姐可知?”

宋顯維自是全無反應。

顧逸亭靜聽他呼吸均勻,心跳有力,憶及錢俞說,中的是以前的毒,應無性命之憂了吧?

她趁無人在旁,擡手輕撫他的臉頰,又捉挾地捏了捏他挺秀的鼻尖,繼而拉扯着他的耳垂,深覺他乖乖任人欺淩的樣子實在有趣。

“以後不許再受傷!否則我、我……真的會咬人!”

她以兇巴巴的語氣要挾。

“嗯……”宋顯維眼皮跳了跳,含含糊糊哼出一個音。

顧逸亭幽幽嘆息,以指腹柔柔沿着眉弓骨撫過他英氣勃勃的劍眉。

剎那間的恍惚,使她對前世的不茍言笑的寧王産生疑問。

“你以前……為何老愛板着臉,也不跟我說話?”

是因失去生母,導致性格沉默寡言?

那時她在山林裏所遇的小哥哥,難不成……真的是他?

顧逸亭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他和她的羁絆,遠比她想象中來得早。

也許,只有曾意外相逢,才能解釋得通,他後來為什麽非要娶她為妻。

他們早有淵源。

他在很久以前,已把她放心上。

等等……莫非他保留了上輩子的某段記憶?

否則,他緣何對青團如此執着,且初見時已有種久別的意味和難以言喻的幽怨?

而且,尹心曾告密,他說夢話時念叨了一句,等他把事情辦妥,就求姐姐賜婚,圓他多年之夢……

顧逸亭的思緒突然被恐慌感攫取。

不不不!必定是巧合或口誤!

倘若他記得她的“背叛”與“抛棄”,定然避之不及,豈會再次愛上她?

念及往事,顧逸亭淚如雨下,悄然将他的手掌覆上她的臉頰,顫聲而泣。

“對不住……阿維,我不是存心的……”

——容我以此生彌補過失,可好?

淚水模糊了視野,也模糊了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

溫熱淚水滲入彼此的指縫間,激發他手指不經意一動。

“亭亭……?你在哭什麽?”

宋顯維不知何時睜開雙眼,以憐惜與疑惑的眼光凝向她的淚容。

“你醒了!”顧逸亭內心的哀痛與愧疚瞬即轉為驚喜,“我、我去喊醫官!”

她松開他的手,邊擦淚邊起身往外走,未料被他一手拽回。

宋顯維中毒後力氣大不如前,但對付毫無武功的顧逸亭仍舊綽綽有餘。

巧勁一帶一勾,溫軟嬌軀徑直滾落懷中。

“你還沒回答我,為何而哭?還有……你穿成這樣,做什麽?”

“我……”

他滾燙的呼吸流連在她頸脖上,迅速燙紅了她的耳根。

稍稍掙開他的擁抱,她嗫嚅着:“看着你又中毒,我難過,就、就哭了。至于這打扮,是因為我……扮成世子的書僮混進來的。”

“宋昱?”宋顯維眸光一冷,“你又跟着他混?不能大大方方來?”

顧逸亭微感委屈:“你府門外圍了幾百號人……我怎好意思?”

宋顯維湊到她腮邊一吻:“你是我的人,有何不好意思?他們遲早會知道……還有,你掐我捏我半日,居然吝啬親我一口?”

“你、你何時醒的?”

“迷迷糊糊的,以為在做夢,聽到你說要咬人,我便真醒了……”他伸了伸舌頭,“我舌頭還疼着呢!你昨日真狠得下心啊!”

顧逸亭憶及被他摁在自家院牆上纏綿到極致的一幕,羞惱倍增:“不許再提!”

“只許寧王妃咬人,不許寧王抱怨……”宋顯維悶哼一聲,“對了,狄昆呢?”

“聽說,還沒醒。”顧逸亭頗為躊躇。

“我得親自看一眼!”宋顯維咬牙掙紮而起,慢吞吞脫下寬松寝衣,“亭亭,幫我更衣。”

顧逸亭看得出他手腳乏力,回身從檀木衣架上取了件素白中單,親手套在他赤着的身上。

瞥見他胸腹肌肉曲線繃得緊實,一顆心險些跳出胸膛,兩眼不知該往哪兒瞄。

宋顯維腦子想的則是,她穿這不倫不類的男子袍服,也不曉得是哪名仆役穿過的,看着異常礙眼、十分揪心!

要不是身有要事,他鐵定要扒了她的衣服,逼她換回女裝……

不對,扒了就扒了,幹嘛還讓她穿衣服?

想到此處,他喉結滾動,唇角歪了歪。

顧逸亭笨手笨腳替他穿好衣裳,墊着腳尖整理他的前襟和腰帶時,緋臉欲燃,猶如不慎落進了染缸般。

宋顯維終究沒忍住,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的唇。

****

院中衆人猶自讨論主仆二人的毒性,忽見房門打開,顧逸亭滿臉羞澀,小心翼翼攙扶宋顯維緩步行出。

沉重氣氛被這須臾欣喜敲破。

錢俞見自家主子腳步虛浮,上前兩步想搭把手,被宋顯維一瞪,随即醒悟。

秦王妃緊蹙的眉頭舒緩了三分:“顧家小娘子本人堪比靈藥,咱們該早些相請才對。”

顧逸亭早已羞赧得難以自處,宋顯維則對秦王妃颔首:“辛苦三嫂和諸位太醫,狄昆他……目下如何了?”

“阿維,狄指揮使除中了數十枚絨針,麻痹藥的效力遠高于你之外,他背上的刀傷也帶毒……如今兩種毒性混雜一起,十分棘手,實在不容樂觀。”

秦王妃神色滿是擔憂,又補充道:“所幸,你問題不大。據聞我那蔻析小表妹給你驅過毒?看樣子,你的體內自帶解藥,因而恢複得比想象中快。”

一位老太醫為宋顯維號脈:“瞧殿下的脈象與氣色,多睡幾覺便能好轉,期間盡可能戒酒、戒……”

“色”字到嘴邊,強行咽回。

宋顯維四下張望:“阿昆人呢?”

錢俞答道:“回殿下,在隔壁院子。”

宋顯維向一衆醫官拱手,語氣誠懇:“狄指揮使奮不顧身,替本王抵擋暗器,才落至此境,請諸位無論如何,盡力施救。”

話音未落,他率先移步至鄰院。

燈火通明的房內,一片死寂。

狄昆平躺床上,衣裳敞開,身體僵直。

身側僅有一位太醫和藥侍,正滿頭大汗地施針。

顧逸亭知狄昆人忠誠率直。

眼看他再無往日的豪邁英氣,鼻息微弱,僵硬得如冰做一般,渾身上下透着死亡氣息……她心中像被尖銳石頭堵滿了,既硌心,又沉痛。

與此同時,握住她手的那道力量,更緊了。

“殿下,老臣無能。”醫官惶恐行禮。

“你們趕緊商量!”

宋顯維暗嘆一口氣,擺了擺手,讓随之而來的醫官加以診視,牽了顧逸亭的手離開房間。

“我已失去阿岷、阿峻和阿泓,我不能讓阿昆就這麽……”他擡頭望天,眼底摻雜了無盡寂寥與悲怆,“除了親兄姐,我僅剩這幾個夥伴。”

“你若不嫌棄,我……多陪你一會兒?”她試探地詢問。

宋顯維轉眸目視她,本想說“進了寧王府就別想走”,終覺不尊重。

他按捺醋意,到偏廳與宋昱打了個招呼,命人恭送出府。

再回來時,卻得悉醫官們已有結論,連宮中醫術最精湛的李太醫也一籌莫展。

“狄大人的脈象越來越弱,毒性滲透至五髒六腑。兩種毒積聚後變數難測,咱們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不論是藥物或針灸,根本壓制不住……”

“別廢話!”宋顯維勃然大怒,“救人!本王命你們救人!立即想辦法!”

他知醫官們再技術高超,未必每回都能起死回生。

但他不要聽解釋,不要聽理由,他要的是他們盡其所能。

一時間,翰林醫官院的四名醫官圍着狄昆越發冷涼的軀體團團轉,連同協助的藥僮、藥侍,将房間擠得水洩不通。

秦王妃探頭探腦,一度想入內視察。

宋顯維勸道:“三嫂,三哥大概在宮裏等着您。聖上和我娘她們,有勞您傳達一聲。”

他素知嫂子熱切心腸,擅種植草藥、研究藥理藥性的配合,卻不善診斷,外加身份尊貴,何必讓她趟渾水?

“好,我先進宮……你要我如實說嗎?”

秦王妃說起“如實”時,眼睛瞄向二人緊牽的雙手。

宋顯維分明感覺顧逸亭的小手在冒汗,淡然一笑:“嫂子若不怕被我姐和姐夫問個不休……”

秦王妃眼神如有玩味,叮囑他多加歇息,又對顧逸亭溫婉而笑:“沒想到,要在此等情形下相見,幸會之類的客套之言,不合時宜。阿維交給你了,咱們……改日再聚。”

顧逸亭略一福身:“是。”

當下,宋顯維挽了顧逸亭,親送三嫂至二門,又讓府兵護送入宮,才折返回去。

他毫不避諱地在寧王府內招搖而過,擺明宣告身畔佳人獨一無二的地位。

回到平日小歇的院子,下人端來豐盛點心和粥品。

宋顯維自昨兒下午便沒吃東西,而今餓得前胸貼後背。

但狄昆遲遲未有好轉,他半分胃口也無,只喝了小半碗清粥,又躺回床上。

興許是毒性未猶在,他困頓不堪,沒多久,緩緩入夢。

只是擱在被子外的那只手,始終與顧逸亭十指相扣。

*****

被宋顯維緊拽着手,可難為了顧逸亭。

申時剛過,她實在憋不住,偷偷扳開那家夥的手指,出屋尋地方方便,回時正好聽見隔壁議論聲起。

“什麽玩意兒!該不是開玩笑吧?”

“可這時刻!誰敢在寧王府亂開玩笑?不要命了?”

“殿下未醒,不好作主……萬一真是無用信件,豈不擾了貴體?”

卻是錢俞和柯竺的聲音。

顧逸亭略微好奇,蓮步行近:“出什麽事了?”

“回小娘子,門外有個幹瘦懶漢送來一封信……您請看。”

錢俞見是她,登時如獲救星。

顧逸亭接轉,驚覺這信相當詭異。

信封內顯然裝了一大疊紙,信封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寧王啓,刍心。

後面二字,應當是“急”字沒寫好,以至于成了兩個字。

顧逸亭猜出,寧王府因常有暗線交來的密函,每每接到各類書信,門外護衛皆交給錢俞他們過目。

她從這混亂的筆法依稀記起了什麽,謹慎拆開,內裏竟是一大疊紙條,不同材質的紙張都标有不同的中藥名稱和分量。

有的字跡工整娟秀,有的揮灑自如,有的穆若清風,而字體特別簡單的那幾張,如“天冬”、“白及”、“田七”等字,則寫得歪七八扭,如初學者練字。

“什麽亂七八糟?”柯竺悶聲問。

顧逸亭心中猛地一跳,難道……是那人?

“快!咱們馬上拿給李太醫瞅瞅!”她兩手緊抓這一疊紙,生怕不慎弄丢其中一張,又恐太過用力,不小心撕破。

錢俞柯竺對望一眼:“您這邊請。”

房間之內,無計可施的醫官們快把狄昆紮成刺猬,見三人倉促沖進來,舉着一大疊寫着藥材名稱的破紙,全然搞不懂這是在鬧哪一出。

“李太醫!”顧逸亭氣喘籲籲,“您且過過目,看有沒有可能是解藥……”

若非她是寧王的意中人,估計醫官們早就狂翻白眼。

興許她的懇切和肅穆,不含一絲玩笑意味,李太醫不敢怠慢,逐一把紙條攤開,啧啧稱奇。

“似是而非……倒還真不好說!這當中有活血化淤的良藥,又有致人心跳加速的毒草……敢問小娘子,這些紙條從何而來?”

錢俞直徑說了。

顧逸亭卻道:“我……我直覺,有人在暗中幫咱們。”

有些人,有些事,她無法坦言相告。

醫官們猶疑未決,反過來問錢俞柯竺:“是否該請教寧王殿下?”

錢俞為難:“殿下睡得昏沉……只怕一時半會兒未必能醒,在下願聽從顧小娘子安排。”

柯竺附和道:“若醫官們暫未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何不死馬當活馬醫?”

他們二人跟随宋顯維多年,也與顧逸亭相處數月,知她年紀輕輕,自有不凡眼力和開闊胸襟。

如若宋顯維在場,在前行無路之際,必然全力支持她放手一搏的想法。

事不宜遲,四名醫官連忙搜集藥材,熬制湯藥。

幸而這奇怪藥方上的藥草大多尋常可見,府上備下不少。

偶有幾味珍貴罕見的,火速派人回翰林醫官院去尋,也不過半個時辰內的事。

夕陽西沉,寧王府上空最後一縷霞光淡去,宋顯維總算醒來。

他揉着睡目大步流星趕來,恰好,依照來歷不明的方子所熬的湯藥,也被端至房中。

精致青瓷碗中,墨黑色的濃湯飄散着嗆人氣味,使得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産生遲疑之心。

真的……要把希望寄托在離奇的方子上?

顧逸亭見宋顯維來了,簡單告知來龍去脈,等他作最終決定。

宋顯維抓起那堆紙,翻來翻去看了兩遍,驚疑的眼神愈發篤定:“給他喝!一切由本王擔着。”

盡管太醫們半信半疑,但見他态度堅決,一一照辦。

狄昆幾乎已沒了氣,整個人涼得像完全失去溫度。

在這種瀕死的形勢下,即便是仇家,也沒必要大費周章弄一副假藥方來毒害他。

被強灌下一大碗後,狄昆有過短暫的呼吸停頓,繼而心跳緩慢恢複,約莫過了半炷香,體溫也稍作回升。

待他連咳幾聲,吐出一口黑血,手腳逐漸回軟。

眼皮懶懶張開,他似乎确認身在安全地帶,再度入睡。

看來,這一步,蒙對了。

所有人都在猜測,究竟是誰如此神通廣大,辦了四名醫官沒能做到之事。

宋顯維與顧逸亭默然不語,悄悄緊握的兩手,自始至終未曾放開。

亥時将至,顧逸亭眼看狄昆轉危為安,種種征兆趨正常,終于長舒一口氣。

“殿下,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您好生歇息。”

當着衆人之面,她不好直呼其名字,起身理了衣袍。

宋顯維對部下交待了幾句,随她一并出屋,将湯藥氣息抛在身後。

春夏交接的晚風吹散心頭積郁,寧王府被這片濃重恬靜的夜色包圍,平添往日不曾有過的宜人溫情。

淡薄星光下,宋顯維眉宇間密布的烏雲,以及先前缭繞在眼底的水霧,因心情好轉而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溫柔與欣慰。

四目相對,各自從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有一團焰光灼灼燃燒。

下一刻,他沉嗓柔軟如春夜和風。

“要不,今晚留下?”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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