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自從顧逸亭扮作宋昱的書僮去了趟寧王府,也不曉得誰走漏風聲,外界傳言,寧王将迎娶一位年輕美貌端莊大方的少女。
然則寧王府中人維持一貫守口如瓶的作風,半字不吐。
顧逸亭本就想等諸事平穩平順後再公布,再度勒令全家不得宣揚。
當事人閉口不談,以致全城熱議,紛紛猜測寧王究竟相中了誰家千金。
最後才得知消息的陳氏,始終疑心女兒被“假寧王”騙了,待顧仲祁等人再三向她保證是真的寧王,她興奮之際,又恐自己、長媳、幼子口沒遮攔、難登大雅之堂,惶惶不可終日。
宋顯維四處奔波,顧逸亭則有條不紊地處理江南掌櫃們的禮物。
除去少量已送贈大伯父家和留給至親自用外,其餘分批送至母親的酒樓內,為黃河洪災義賣籌款。
茶餘飯後,精美的貨物引來無數貴人競相出價,場面火熱。
顧逸亭未曾抛頭露面,一直在幕後監督、登記、核實、管賬,已是不可開交。
今日,她從早忙到晚,原想等兄長赴瓊林宴歸來,諸事了結,定可安穩睡上一覺……
豈會料到,有個不請自來的家夥,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床上呼呼大睡?
宋顯維醉如玉山傾倒,嵌玉的親王紫金冠歪向一側,墨灰長袍外的玄色銀絲大氅也擅自敞開,腰上配的是她那枚白玉雙蘭佩。
她一頓推掐捏打,那人死活不肯醒來,險些把她氣炸。
這人喝多了,跑她家耍酒瘋?
顧逸亭氣憤之餘,羞澀頓生。
孤男寡女共處時日不少,但這終究是她自己的閨房。
找人把他擡走?絕對不行!
留他睡到天亮?萬一丫鬟們誤入,她臉往哪兒擱?
她小心翼翼把門窗闩上,再三确認外人進不來,遂滅掉房中大半燭火,擦幹頭發後,勉為其難替宋顯維脫了鞋襪,并将他的手腳挪開,騰出一處僅可容身的空位,除下自己的外披,蹑手蹑腳躺到他身邊。
今晚要這般湊合睡一宿?
若是他半夜醒來,胡作非為,她該怎麽辦?
平心而論,她願意相信他不會傷害她或逼迫她。
她怕的是自己為色所迷,一時糊塗,不自覺誘惑了他,或是放任他得寸進尺。
危險,很危險啊……
記憶中的瘋狂肆意閃現腦海,她羞得無地自容,幹脆拿了塊絲帕,把宋顯維的雙手捆綁至床頭的木欄上。
夜裏聽他沉穩的呼吸,感受他炙熱體溫,她心驚膽戰,暗恨自己早該在他清醒時把他攆走,可事到如今,只能見一步走一步。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她後背如陷入冰湖,手腳和胸腹則像是被火烤着。
茫然睜眼後,弱光之下,只見宋顯維正努力伸長脖子,試圖親吻她的唇,偏生手被束縛住,身體……被壓住,動彈不得。
咦?她、她的胳膊和腿……怎會不自覺地跑他身上了?
“亭亭……”
宋顯維覺察到她醒來,語帶誘惑,嘟嘴靠向她,被她嫌棄一縮,躲得遠遠的,繼而翻身下了床。
再貪睡,她終究沒好意思在婚前與他共度漫漫長夜。
宋顯維埋怨:“你這又是怎麽了?”
顧逸亭邊穿衣裳邊低吼:“給我滾!”
宋顯維一臉無奈:“你将我綁在床上,壓着睡完了讓我滾?”
“……!”顧逸亭渾身如沸,卻無法反駁他所言,“你!你好端端跑我家做什麽!跟死豬一樣占用了我的床,讓我怎麽睡!”
宋顯維勉強記起,自己何以深夜潛入顧府——為了逼婚,逼她公開這段關系。
可如實告知,符展琰意欲同時娶顧氏雙姝?
豈不暴露了他堂堂親王秘密跟蹤并竊聽人家對話之事?
稍稍冷靜下來,他硬着頭皮道歉:“我喝多了,想你,就來了。”
顧逸亭心頭軟了三分。
事實上,幾天不見,她也很想他。
看窗外已有發白跡象,她一邊解開他手上的絲帕,一邊威脅道:“趁沒人注意,趕緊回去!”
宋顯維下地穿上鞋襪,偷偷望了她一眼。
柔光勾勒出她披垂的秀發、俏生生的臉蛋與窈窕曲線,叫他唇幹舌燥,有種……不能描述的欲望。
他真怕自己把持不住,深吸一口氣,只在她額角落下一吻,小聲道:“說好的……日日夜夜。”
他唯恐再逗留會節外生枝,不等顧逸亭回答,急忙跳窗而出,消失在庭院角落。
顧逸亭靜聽外頭無動靜,暗地裏松了松氣。
然而,床鋪被褥上殘留的酒氣和他獨有的男子氣息,令她心中慌亂,忐忑難安,過了好一陣,直到大白貓從某個角落鑽出,回到她身邊卷成團,她方重新入睡。
她滿心以為,宋顯維來無影去無蹤,神不知鬼不覺,此事已瞞人耳目,徹底翻篇了。
奈何睡到日上三竿,離開居所時,她意外發覺,顧府上下都在議論,二叔公到底是神智不清、胡說八道,抑或是寧王真的來過……
顧逸亭懵了。
據稱,二叔公晨起練拳,巧遇“阿維”,還打了個招呼。
他連宋顯維頭戴的紫金冠、身上的服飾,皆描述得十分清晰,聲稱“阿維”很有孝心,一大早就來探望他。
“探望的另有其人吧?”
衆人均向顧逸亭投以狐疑、戲谑、意味深長的眼神。
顧逸亭心裏發虛,仍堅稱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心下卻暗忖,近日連顧尚書父子也認不準的二叔公,難不成把所有的記憶空間全留給了“阿維”?
一連兩日,她心生怨氣,閉門不出,更不許顧家人提“寧王”。
期間,宋顯維暗中派人送來的禮物,她連看都不看,棄在一旁。
沒想到,源自熙明帝的一道旨意,打破了顧府的安寧。
*****
四月八日,滿城喜氣洋溢。
天色未大明,便有大批車馬列隊出城,奔赴京城西郊。
顧逸亭一直認定,此次牡丹群芳宴與己無關,未料卻收到“京官之女可帶一名侍女同行”的邀請。
她起初擔心遇見宋顯維,想托病不去。
父母兄弟力勸,外加蘇莞绫為赴會甘願充當丫鬟作伴,她迫于無奈,答應了。
是日一大早,她梳洗裝扮完畢,備上糕點吃食,哈欠連連地坐上馬車,尚未出城,已支撐不住,靠在蘇莞绫肩頭補眠。
時緩時疾走了大半個時辰,随着議論聲、笑聲愈發鮮明,顧逸亭搓揉惺忪睡目,伸了個懶腰,偷眼望向窗外。
馬車已駛入千畝花海的範圍內,道旁皆是密密層層的花林。
春末夏初,繁花如雪如雨随風揚揚簌簌抖落,枝頭新葉初展,嫩綠映襯各色花兒,別有一番風味。
花樹下,每隔十步挺立着一名禁衛,一路延伸至前方山腳,神情肅穆威嚴。
顧逸亭印象中,此地為京中王公貴族們的私家花林,後被熙明帝加以改造,在不破壞林木規劃下,建築精美雅致的休憩場所,與京西牡丹名園相連,可容納數千名賓客。
不多時,顧府的馬車按照指引停下。
表姐妹相互攙扶下車,細看周邊的貴女,無一例外花枝招展,争妍鬥豔,與她們一同靜候宮人或內侍引領。
相較而言,顧逸亭和蘇莞绫服飾清雅別致,乍眼望去,并不出挑。
但她們淺淡妝容描繪的精致五官、氣定神閑的磊落态度和溫婉得體的言行舉止,迅速吸引了不少目光。
顧逸亭信步而行,蘇莞绫則捧了一只雕木方匣,亦步亦趨緊随,偶有交談,也不過輕聲細語一兩句。
巍巍青山下,碧水長流,梅、桃、李、杏、海棠、櫻花、桂花、木槿、山茶、月季等連綿成片,間或以竹柳相隔,盡享時花勝景。
空曠處,整齊劃一擺放了數百張小幾案與軟墊,場內衣香鬓影,場外百花嫣然怒放,各自錦繡斑斓。
顧逸亭從熙熙攘攘的倩影中尋到了堂姐顧盈芷,連聲祝賀對方的未婚夫金榜題名。
顧盈芷紫绫裙端麗雅致,妝容明豔,人逢喜事精神爽,對她也親切了三分。
此外,她們又遇上前些天在籬溪作伴的舒家四娘子、賀嬈、徐千金等人,因有過一次小小的會面,算是熟人,有說有笑,表面上看倒也和睦愉快。
“喲!這不是穗州的顧小娘子麽?我還道你自恃清高,真沒想到也來赴宴?”
一聲微略尖銳的嬌嗓引起旁人的關注。
顧逸亭眸色微冷,望向高聲喧嘩之人,正是在杭州秀彩齋搶絲綢、後在餘杭碼頭諷刺過她、更在揚州夜市嘲笑宋顯維“自甘堕落”的曲家千金。
曲千金芳名玲珑,可為人處事卻談不上玲珑剔透。
與她如一丘之貉的杜家千金見顧逸亭神色淡漠、不予理睬,登時柳眉一挑,大聲道:“哼!你以為和顧尚書、容王世子攀了點關系,就能趾高氣揚了?”
顧逸亭柔聲細語道:“對于惡言相向者,我歷來懶得糾纏,怎就成‘趾高氣揚’了?趾高氣揚的,難道不是嗓門更大的人麽?”
旁人聞言竊笑,曲玲珑和杜千金一時語塞,瞪了她一眼,悻悻離開。
與顧盈芷作伴的貴女們均知這位顧家小妹看似柔柔弱弱很好欺負,實則不然,她們暗自慶幸當初沒用惡毒言語攻擊她,不然……定要當衆出醜。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分,人員陸續到位,一望無際的山谷花海中,聚了由年輕女子、丫鬟老媽子、宮人侍衛等數千人。
人人翹首以待,終于等來了傳聞中的熙明女帝。
恰似彩雲墜地的花林內,一衆女護衛、宮人護送兩名美貌少婦緩步而近。
左側的是秦王妃,熙明帝的嫂子,二人親如姐妹,相偕而來不足為奇。
熙明帝不像平日頭戴龍鳳冠、身穿繡龍錦服,而是作便服打扮。
墨染發髻斜斜插着紅寶石珍珠步搖,黛眉淺染,丹唇微帶笑意。
她一襲大紅拖裙裙裾翩跹,燦若嬌花的容顏如海棠醉日,唯獨眉宇間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英氣。
底下的驚訝贊嘆,大多摻雜了自慚形穢。
天之驕女,該當如是。
顧逸亭因跟随堂姐之故,離最前方的臺子僅有數丈之遙,自是清晰看到,熙明帝一如上世所見那般仙姿佚貌,再次為她集明媚、端雅、豪爽于一身的高華氣度而嘆服。
空氣似有一瞬間的靜谧,随後在場數千人齊聲道:“見過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歲——見過王妃,願王妃千歲千千歲——”
熙明帝拉着嫂子就座臺上,淺淺一笑:“姐妹們小聚會,何來那麽多虛禮?賜座,奉茶。”
衆人不由得又驚又喜,謝恩後依言而坐。
看來,有關女帝性情溫和、平易近人的傳言,多半是真的。
她将如何為自己心愛的弟弟挑選妃子?緣何婚約在身的貴女也來赴會?此番先來一個牡丹宴,一個月後的賞蓮宴又有何目的?
各式由鮮花、幹花制作而成的精巧美點和果酒被捧至貴女們跟前,熙明帝和秦王妃舉杯相邀,大夥兒欣然回敬,一派和樂場景。
熙明帝與最前方的異地貴女閑談了幾句,淺抿一口果酒,細嚼慢咽嘗了塊桃花核桃糕,朗聲道:“在座的,有京官的千金,也有來自全國各州府的官家貴女……今兒特邀大家至此,是想聊些心裏話,也想聽聽,朕推行新政的一年後,你們身為女子,對新頒布的條例,有何看法。大家無須拘束,不妨直言。”
“……”
霎時間,場內人人面面相觑。
選弟媳不光要看容姿,還得考察政見?
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但細想下來,熙明帝的三嫂秦王妃,本身是五族的長公主,現下貴為王妃,仍親自參與藥典編纂;熙明帝的妯娌定國公世子夫人舒氏,誕下兒女後,也潛心研究茗茶之道,著述論學,傳道授業……
也許熙明帝偏愛有事業心的女子?
當下,大家不敢吭聲,唯恐發言不慎,為人笑柄,皆盼有人強行出頭。
熙明帝等了半會兒,見無人發聲,微露不悅:“僅僅是茶餘消遣的話題,為何個個不語?”
“回陛下,”顧盈芷起身一福,“臣女私以為,大部分的姐妹初次面聖,難免惶恐,生怕出言不遜,有辱聖聽罷了,懇請陛下恕罪。”
熙明帝端量她片晌:“朕很兇?把你們吓成這樣?”
顧盈芷原是好意替大家緩和氣氛,也順道在禦前掙點露臉的機會,此際暗覺狀況不對,面露尴尬:“……臣、臣女不是那意思。”
她貴為尚書府千金,算得上京城貴女中頗有名望者,可平素也無機會和女帝深談,衆目睽睽下,自是倍感緊張。
見熙明帝默然未語,堂姐僵立不動,再拖下去,只怕彼此面子上不好過,顧逸亭一掃往昔的低調內斂,當即盈盈向臺上二人施禮。
“陛下,王妃殿下,請恕臣女直言,對于女子掌政的成見,為數百年積弊,冰封三尺,絕非一日之寒所致。新政猶如促使冰雪消融的第一道春風,一年下來,的确提高女子從商、從政的機會,但若要達到陛下所希望的平等公正……仍需時日。”
熙明帝聽她回答到了點子上,略一颔首,示意她繼續。
顧逸亭續道:“臣女此行由南到北,水陸兩路兼程,目睹過往未聞的清明局勢和自由之風。可正因四五百年來,受前朝女德女訓影響,女子已慣于安享後宅安寧,觀念根深蒂固,外加施行新政的官員,十有八··九為男子,本心并不願把權力交予婦人,行政的諸多細節,大抵未能真正落到實處……”
熙明帝蹙眉道:“你的意思是,朕頒布了新令,但難保有人陽奉陰違?”
“陛下,”顧逸亭無懼她語氣中的怒意,坦然自若,“您想想看,天下之大,未必每一位父親、丈夫、兄弟,都能像先帝、齊王殿下、秦王殿下他們賢明,甘願讓自己的女兒、妻子、姐妹走出家門,以嶄新姿态去面對世人的目光。
“而普天之下千千萬萬的女子,未必有勇氣正視自己的能力,勇于向阻撓她們前行的勢力宣戰。臣女而今有幸面聖,親眼目睹聖駕龍顏,方理解此次牡丹宴的意義。”
熙明帝莞爾一笑:“哦?願聞其詳。”
“陛下要開創的盛世,除了由您在高處如明燈指引,亦需世上萬千女子自身的不懈努力。目下,咱們所缺的,是理念上的改變。心态決定每個人的行動,行動會創造更多的潛力,影響周邊人對此事的态度,從而彙成蔚然之風。”
顧逸亭眉如淡淡春山黛色,眸含潋滟秋波,本是意态如花嬌,卻以緩急有度的語氣,昭告內心的從容鎮定。
“不錯,”熙明帝感嘆道,“你說得在理。朕自問資質平庸,最初只是個任性胡鬧、成天想着吃糖玩耍的小公主,絕非性格強硬之人,更足夠的學識和能力坐上龍椅,統治萬民,但命運選擇了朕。
“朕每日端坐高處,放眼望去,朝堂上全是剛陽面孔,史書上曾記載的掌政公主、女官、女将……已有數十代未遇。古人能為之事,為何我們做不到?
“從無知小少女到獨立掌權,朕日夜埋頭苦讀,花了五年時間,中途磕磕碰碰在所難免,終歸熬過來了。如果朕能做到這步,假以時日,原本比朕聰慧優秀的女子,憑什麽不能比以往更出色?”
在場為選妃而來的貴女,聞言暗自汗顏。
熙明帝言下之意很明确。
身為女子,可以美貌動人,可以矜貴嬌縱,但別忘了,她們還能創造更多,并獲得更多的尊重。
只有她們不被往昔的條條框框限制,沖破擋在她們和新政之間的障礙,成為不可忽視的力量,新政才真正有意義,熙明帝所求的百花齊放,才會真正實現。
數千人眼光聚集在熙明帝與那位敢于直言的少女之上。
不知根底者已開始悄悄打聽此人的來歷。
難以抑制的低議聲如潮水蔓延至各個角落。
熙明帝細細打量顧逸亭罕見的麗色,若有所思,微笑中暗含三分期許。
“這位小娘子如何稱呼?你既有此眼界,你的父兄和未來夫婿也理當是開明之人,若朕要重用你,想必他們沒異議吧?”
顧逸亭錯愕,分辨不清對方是戲谑抑或真不知情。
她俏臉一熱,粉唇翕動,竟半晌說不出話。
衆議紛纭,獨獨秦王妃忍俊不禁。
“陛下!她未來的夫婿,絕對不敢對此抗議……否則,即便您饒得了他,您的三哥和四弟也饒不了!”
熙明帝先是一愣,對上顧逸亭紅得不像話的緋顏,瞬即恍然大悟,丹唇勾出歡悅而欣慰之意。
“那小子!眼光還真不賴!”
作者有話要說:亭亭:他眼光是不賴,但很能耍賴!
阿維:媳婦捆綁我、睡了我還生我的氣!姐姐快把她賜婚給我,讓我娶回家慢慢哄!
姐姐:臭小子!把小冊子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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