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四周的花海花林随風沙沙亂響,悄然遮蓋了熙明帝與秦王妃兩句話。

但顧逸亭憑借她們的嘴型,以及落向她的親切眼神,已猜出對話的大致內容。

原先侃侃而談的鎮定自若,無端添了幾絲嬌羞忸怩。

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那張明明英氣勃勃、卻總對她服軟的俊朗面容。

記起他數日前留下的克制一吻,并輕聲提醒她“日日夜夜”時的迷戀眼光,心底憋壓許久的惱火,被這和煦的春末初夏的柔風吹散了些。

熙明帝對顧逸亭嫣然一笑,擡手請她落座,又朝她後方之人發問:“朕不要求你們提建議,只想聽感受和見解……大家不必拘束。”

受到鼓舞後,部分頗有見地的世家女子說起她們在各地的感悟,當中不乏胸懷大志者,所陳述的想法令熙明帝甚是欣慰。

其中,曾在秀彩齋與曲玲珑争搶綢緞失敗、後受顧逸亭點撥的雲家千金,則坦誠,自己曾認定“只有嫁好人家才有出路”,如今反省,這種不思進取的态度,不單固化自身思想,更會禍及子孫。

她今日穿着優雅端莊,并未濃妝豔抹,莫名予人一股脫胎換骨之感。

顧逸亭遙遙向她颔首,她也報以友善笑意。

一旁的顧盈芷自從被熙明帝反問後,臉色已十分陰沉。

再觀自家處處不如自己的堂妹大出風頭,極受賞識,更增濃烈酸澀感。

而今見這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千金,也對名不經傳的堂妹客客氣氣?

她垂下眼眸,飲盡半杯殘酒。

誰也看不到她纖長睫毛下遮掩的,到底是謙虛有禮的溫和,還是厭惡不屑的冷冽。

接下來,将近五六十人行至臺前,認真向熙明帝反饋。

熙明帝命人記錄下她們的姓名、居住地、為官長輩的官職等重要信息,以便熟悉和跟進後續。

大夥兒慢慢意識到一件事——她沒讓人問顧逸亭的一切。

是顧家小娘子未回答所提問題,以致聖心不悅?

注意此事的人越來越多,既有惋惜慨嘆者,也有幸災樂禍者。

一輪問話結束後,熙明帝笑而離座,清音朗朗。

“朕将帶已記錄姓名的小姐妹到牡丹園暢游,如有想和朕探讨的小娘子,也可随後。周邊共六座園子供諸位游玩,酒水茶點,随意享用。”

按理說,類似招呼之詞,由內侍官或侍女宣告即可。

但熙明帝卻纡尊降貴,其親和之意,令在場千百人動容。

大夥兒紛紛禮謝,耐心等待熙明帝與秦王妃率領聚集的貴女先行離去,再另選玩賞之處。

見顧盈芷紋絲不動,默然不語,顧逸亭柔聲勸道:“姐姐莫懊惱,依我看……聖上未有怪罪之心,你且放寬心好了。”

顧盈芷心下悶氣更增,語帶幽怨:“好話全被你道盡,你自然放寬心!”

顧逸亭一怔,方知對方把怒火遷至她頭上了。

前世的堂姐,有這般小氣?

抑或今生未建立深厚情誼,才生怨怼之情?

她正想軟言相勸,卻見熙明帝由秦王妃攙扶步下臺子,轉頭沖她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亭亭,陪朕走走。”

顧逸亭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杏眸圓睜,檀唇微張,整個人僵在原地。

餘人也被熙明帝突如其來的親熱呼喚所震撼,氣氛有須臾靜默。

“陛下,這丫頭又害羞了!”

秦王妃見狀偷笑,記起之前揶揄顧逸亭“堪比靈藥”,親自上前挽了她的手,“好吧!這回不取笑你,成了吧?”

熙明帝斜睨二人:“你倆藏了小秘密?快如實招來!”

顧逸亭尴尬萬分,轉眸望了顧盈芷和蘇莞绫一眼。

熙明帝料想她們姐妹情深,笑道:“讓你的姐姐們一同來賞牡丹好了。”

此言一出,蘇莞绫恭敬謝恩。

顧盈芷竭力按捺“沾了堂妹之光”的憤懑,盈盈施禮。

*****

牡丹園內,花團錦簇,玉笑珠香,美不勝收。

熙明帝挽了秦王妃和顧逸亭的手,漫步花間,欣賞異彩紛呈的牡丹,笑談日常瑣事。

面對熙明帝的熱切詢問,顧逸亭不卑不亢,如實回答自己的出身、愛好等。

對方得知她在為榮王編撰《珍馐錄》,不勝欣喜,免不了一頓褒獎。

顧逸亭上輩子已和姑嫂二人接觸過,雖談不上熟絡,倒也知曉皇族人對寧王的寵溺。

以前,她全然不懂,他們何以對那位兇神惡煞的親王如此關照。

今生相處過方知,那人所謂的冷面心狠手辣……有一半是僞裝。

那家夥!在姐姐和嫂子跟前,必定也是個極其能撒嬌的小祖宗!

因她們壓根兒沒提到寧王,其餘緊随在後的貴女摸不着頭腦,背地裏悄聲議論顧逸亭究竟憑何深受關注。

近百人沿卵石小徑繞園子散步,逛了一圈,熙明帝領大家到花廊下歇息,自由品嘗鮮果、鹹酸、幹果、蜜餞等物。

暖風送香,新茶佳釀,羅衣如雲。

衆人或享用美食,或促膝相談,或拈花插鬓,樂也融融。

“顧小娘子。”

宴會開始前罵顧逸亭“趾高氣揚”的那位杜家千金忽然換了笑臉,緩步行近,擺出熟絡狀。

顧逸亭縱然明知對方不懷好意,但身在禦前,只能強顏歡笑,點了點頭。

杜千金刻意晃動耳墜子,珍珠寶石于花影暗處仍光華流麗,可見是珍稀之物。

她笑嘻嘻地故作親熱:“小娘子還認得我這耳墜子麽?是杭州城撷春齋所制,年前我在店內,人家掌櫃的死活不肯出售,其後與多地掌櫃聯合,将大批罕見珍物送贈于你……真是羨慕死我了!幸虧前幾日,你拿到酒樓拍賣,家兄經過多次競價,才圓了我的一番心願。”

她這番話繞來繞去,毫無重點,偏生嗓音尖銳,傳得極遠。

不明真相的聽者,自是輕易捕獲重要信息——顧家小娘子在路上收受大量貴重禮物,抵達京城後以拍賣方式獲利!

霎時間,旁人投往顧逸亭身上的目光,不知不覺多了三分鄙夷。

顧逸亭遭此人屢次挑釁,怒意更盛,當下唇角微揚:“原來,這位姐姐也是義賣募捐的支持者,失敬了!”

“義賣?募捐?”有人狐疑發問。

兩三個知情人士則解釋道:“聽說,城東一家粵菜酒樓內,一連好些天為黃河洪災籌備了義賣……貨物全是江南一帶所出,上至美玉珠寶、奢華絲綢,下至文房四寶、日用擺設皆有,沒想到和顧小娘子有關。”

熙明帝妙目凝在顧逸亭清麗無瑕的容顏上,眸底難辨喜怒:“可有此事?”

顧逸亭接過蘇莞绫手中的雕木匣子,緩緩打開,淡然笑道:“陛下,這事兒……臣女原不想過份張揚,是以遲遲未禀,望您體恤。前段時日,江南的十幾位商家托臣女帶些貨物入京做善事,一為積德,二為拓展名氣……

“正逢此次黃河災情慘重,臣女便借用家母開辦的酒樓,舉辦了幾場義賣。幸得各界人士慷慨解囊,現籌得黃金一千一百兩、白銀三萬四千六百兩,銀錢暫由顧府保管,這一份……是江南三城二十一家商戶所提供的物料清單,每一件物品的名稱、所售的價格、由哪家哪戶購買,均列得一清二楚,只等陛下派人與顧府交接。”

她從匣中取出一份長達數十折的清單,如她所言,州府、商行號、物件名、售價……樁樁件件,一清二楚,且最後全是不同認購者的簽名,筆跡、墨跡全不相類。

熙明帝注意到有少量特殊物品,如翡翠玉镯、數十件女子袍裳、狐裘、紫砂器皿等物,竟是宋顯維的簽字;而金銀絞絲紅玉首飾、镂雕翡翠頭面、蝶戲百花雙面繡、嵌玉金鈴等,則為顧逸亭認購。

江南商家不可能無緣無故托顧逸亭做事,按照她和宋顯維未公開的局勢來看,這成批的女子用品,九成是為讨好未來寧王妃所贈。

難得的是,顧逸亭居然分毫不貪,還數盡用于赈災?

“你倆這是鬧哪出?”熙明帝指着弟弟落款的一連串“顯維”,莞爾笑問。

顧逸亭坦誠以告:“回陛下,抵京後的往來人情,自是得把金額補上。”

熙明帝見她一直沒提,只在那人往她潑髒水才拿出來澄清,想必是真心希望低調完成此事。

十二年前,熙明帝尚在金釵之年時,正是在一次對抗雪災的義賣籌款中,與當時的二表哥、此時的夫婿霍睿言建立深厚情誼。

她也曾以公主名義捐了首飾,被對方偷偷買下,貼身藏了許多年。

往事歷歷在目,她眼角眉梢笑意綻露,既為甜美回憶,亦為準弟媳的赤誠之心而欣喜快慰。

她舒心笑道:“天家媳婦應如是。”

顧逸亭緋顏難掩獲君主肯定的喜意:“臣女無才無德,愧不敢當。”

随行的一衆貴女,半數對“寧王妃”之位志在必得,聞言大驚。

女帝憑借一席話、一次義賣,就倉促定下弟媳?

即便這顧家小娘子生得相當美貌,也未免太讨巧了吧!

一向視顧逸亭為眼中釘、心中刺的曲玲珑更是恨得磨牙吮血,她冷笑着自言自語:“當初信誓旦旦,宣稱‘對京城任何一位王公貴族不曾起過非分之想’,卻早在穗州和榮王府的世子糾纏不清,北行路上還哄得一位俊秀小青年殷勤侍奉,現下好了,飛上枝頭,就一腳把人踹開?真替那位小哥不值!”

杜千金附和道:“就是!那會兒在杭州,她還公然诋毀寧王爺,說人家生得黑、臉上有疤、睚眦必報什麽的!我可是親耳聽見的!眼下算是什麽狀況?好生為寧王爺心寒啊!”

另一人說着嶺南口音的女子也忿忿不平:“欸!我還道,勾搭酒樓少東家被逮住,設計将人打成重傷,好騙取榮王世子的愛慕與憐惜,已足夠駭人聽聞呢!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

顧逸亭依稀認出,那女子是楊家人的遠親,父輩在穗州任職,想來奉召入京,巧遇好時機,趁機落井下石。

她行得正坐得端,無懼流言。

但給熙明帝留下不良印象,興許影響的不僅僅是她和宋顯維的感情,更會為顧氏家族招致禍患。

她壓抑怒火,坦然笑道:“陛下莫要聽信讒言,孰是孰非,來日和寧王爺、榮王世子他們對質,自會水落石出。”

熙明帝乍然聽說顧逸亭背後有諸多閑言,心生不豫。

但她見其面無懼色,知曉女子間易因嫉妒滋生忿恨,遂淺淺一笑:“不必等來日。餘桐,去把阿維和榮王世子請來。”

餘人愕然。

不料內侍官領命而去,半盞茶時分便請來兩位容姿不凡的青年男子。

*****

當先一人,身着墨色緞袍、臉上密布胡須、雙眸爍爍如星的健碩男子,步步生威,挺拔如松,顯然是傳說中的寧王。

而另一位靛藍長袍,作文士打扮的英俊青年,正是榮王世子宋昱。

顧逸亭驚聞二人就在附近,已震悚之極,忽見宋顯維恢複了她上一世所見的粗犷,瞬即驚得目瞪口呆。

轉念一想,這家夥必然是裝模作樣!

可他和宋昱跑到這一帶做什麽?

事實上,熙明帝拉了秦王妃,在城西舉行牡丹群芳宴,她們的夫婿齊王、秦王百無聊賴,也邀請晉王、寧王、榮王世子同來,在不遠處的樓閣上點茶分茶。

他們閑聊多時,只等待宴會結束,護送妻子和意中人回城。

此際突然被請來聚集百位貴女的場合,宋顯維和宋昱或多或少面露疑惑。

堂兄弟二人禮見熙明帝和秦王妃後,均轉頭對顧逸亭和蘇莞绫颔首致意。

宋顯維于衆人注視下努力板着一張黑臉,眼神投向意中人明媚嬌顏時,終究因思念折磨,沒忍住展露那一絲怨怼之色。

那對表姐妹險些被他古怪的裝扮逗笑,死死憋住,随其他貴女福身行禮:“見過寧王殿下,見過榮王世子。”

對上兩位青年一頭霧水的困惑狀,熙明帝懶得啰嗦,開門見山。

“請二位到此,是因有人傳言,說顧家小娘子在穗州與酒樓少東家牽扯不斷,又行兇傷人,騙取榮王世子的心意;在北上途中诋毀寧王,聲稱對王公貴族無非分之想,與俊秀小青年交好,到了禦前又反口……聽得朕糊裏糊塗。既然你倆都在,何不把事情攤開來說個清楚明白?”

宋昱聽聞自己過往追求顧逸亭之事終歸瞞不住,內心的不安與忐忑促使他搶在宋顯維之前開了口。

“陛下,那是天大的誤會!”

“哦?”

“顧小娘子的兄長與臣,是多年好友。此次進京,道上相遇,臣關照顧家人,一則為友人托付,二則是臣……相中了顧小娘子的表姐,又沒好意思坦白……沒想到鬧出如此離譜的傳聞!”

他不等熙明帝發話,朝蘇莞绫揖道:“蘇小娘子,不知你對在下……有何看法?”

蘇莞绫徹底傻了眼。

顧逸亭又驚又喜,連拽她衣袖:“表姐,你、你不是常誇世子爺品貌俱佳,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男兒麽?”

宋昱耳根發紅,凝望蘇莞绫的眸光摻雜了幾許熱切。

一路走來的相處中,她的謙和有禮,溫婉宜人,的确令他漸生好感。

原本想回穗州多加接觸,一旦父母對蘇莞绫的出身無異議,他便央媒求娶。

可目下,他急于和顧逸亭撇清關系,不得不急忙将進度提升至當衆表白。

“這……”

蘇莞绫今日單純是為了增長見聞,才陪顧逸亭赴宴,何曾想過宋昱平白無故搞了這一出?

早在數年前,她去給顧逸書送傘添衣時,已對年少的宋昱有過朦胧而美好的悸動。

奈何她深知出身低微,不可能與皇親國戚扯上幹系,才強行将少女心事從思憶中泯去。

其後宋昱傾慕于顧逸亭,她真心祝福二人,乃至考慮,是否該選擇“極可能要被表妹抛棄的阿維”。

來京途中,宋昱先後送了帕子、衣裳等物,還出手救她,她曾為此懷藏期待,卻又反複告誡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

所以……此時此刻,她是在做夢?

宋昱被她惶然不言的困惑狀攪得心亂如麻。

他若被她當着上百人面前拒絕了,以後還有臉見人嗎?

他踏出半步,溫言道:“蘇小娘子,此前怕唐突佳人,并未多言,你若不嫌棄我性子溫吞,不善言辭,或許……?”

宋顯維看二人唧唧歪歪半日也沒得出個結論,越發不耐煩。

“堂兄,蘇小娘子,你倆沿路作伴游山玩水、互贈絲帕香囊、英雄救美什麽的……已毋庸贅言了,要是尚有情話未盡述,不妨到邊上聊……”

蘇莞绫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低頭盯着自己的鞋頭。

宋顯維長眸掃向看熱鬧的貴女們,淡淡發聲:“顧小娘子确實對王公貴族無非分之想……”

他話未說完,唇畔禁不住揚起暖暖笑意:“只因有非分之想的,從來都是本王。”

此話引起衆人轟然喧嘩,好奇、驚訝、嫉妒兼之,如鞭炮掉進油鍋,炸得無多少貴女風範。

宋顯維笑而望向赧然垂首的顧逸亭,朗聲續道:“本王奉命秘密南行,傷後為顧小娘子所救,對她心生愛慕;遺憾她對皇族人心生抗拒,本王不得已之下,隐瞞身份在她府上住了一段時日。

“打傷那姓楊的,是本王;路上時時相伴的,也是本王;喏……揚州夜市上,你們誰罵本王‘自甘堕落’來着?難道如今,連本王的聲音也沒聽出來?”

曲玲珑臉色大變,急急忙忙低下頭。

宋顯維轉而對熙明帝道:“陛下,顧小娘子未曾嫌棄我的落魄模樣,始終悉心照料;抵京後知曉我的親王身份,一度與我決裂,跑得無影無蹤……害我将請求賜婚的密函奪回,快馬加鞭追了一整夜……”

他一臉憋悶地從懷內取出一封密函,雙手呈給熙明帝。

熙明帝接過,展開看了一眼。

“落款是……二月十六?”

顧逸亭哪裏想過,這不要臉的家夥竟無半分隐瞞,把二人相知相愛的過程,及她落荒而逃的事也宣之于口!

睨向無地自容又暗藏竊喜的心上人,宋顯維瞬間流露與他威猛儀表毫不相稱的委屈。

”對!姐!念在我巴巴等了兩個月……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哪一天被她抛棄的份上,您若愛惜我這個弟弟,擇日不如撞日,幹脆現在、馬上、立即給我倆賜個婚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阿維:媳婦,我就不信你敢抗旨!

亭亭:你還要不要臉?你不要臉我還想要呢!

【再走兩波劇情就完結了哈!最近白天非常忙,但我會争取每日多寫一點,希望大家每天抽空來陪陪我哈!謝謝你們對我這個冷文的關愛,我會好好完結噠~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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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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