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宋顯維那句話,字字句句充斥着迫不及待的懇切,背後隐藏的是對意中人患得患失的在乎、朝思暮想的眷戀和堅定不移的深情。

他沉嗓順着氤氲花香的微風,滲透至安靜花廊的每一個角落,仿佛還滋生出絲絲縷縷的芳甜,讓懷春少女們酸澀的心徜徉起淡淡的向往。

原來,這世上真有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能被這位英氣勃發的親王細細捧在手心、無怨無悔地寵溺着……

遙不可及的夢,已有人替她們實現了。

細看顧逸亭,她今日穿了一襲淡青色稠紗窄袖褙子,領緣和袖口皆綴有銀線繡成的蘭花紋飾,俨然與寧王腰懸的白玉雙蘭佩十分配襯。

她一半鴉發細致梳了朝雲髻,點綴嵌白玉璎珞,餘下青絲似墨色瀑布般傾瀉後背,簡潔大氣不失莊重。

天然清麗的面容僅作簡單描黛點朱,已是雅氣深邃,美不可方物。

她站在天姿國色的熙明帝與明麗秀美的秦王妃身側,除去眉宇間略含惱羞成怒之意,其餘的風華氣度,竟未輸半分。

這一對璧人,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相知相惜,如她們在話本子讀到的因緣際遇,是何等讓人羨慕之事!

旁觀者中,心情最複雜的,莫過于顧盈芷。

她在娘胎時被符展琰隔着肚皮摸了一把,便已定下了終身大事。

成長過程中,她的父親從六品官員一步步坐到了尚書之位,可謂扶搖直上,連帶她也成為京城有名的矜貴嬌女。

然而符家除了有爵位傍身,長子和次女頻頻得罪熙明帝;她的未婚夫榮升世子,卻無任何功名官職,真是叫她倍感難堪。

前兩年,顧盈芷驚聞,寧王擊退強敵,從邊關歸來,竟第一時間派人去她家,打聽她的婚配!

此舉叫她輾轉難眠數夜,總疑心寧王相中了她,因聽說她有婚約,只能卻步。

自那以後,她對于事事體貼的未婚夫更加冷淡挑剔。

符展琰的儀表、家世、才華再出類拔萃,如何能與如日中天的寧王相提并論?

事後,顧盈芷在宮宴和官家聚會上碰見過寧王,對方曾看了她兩眼,并無交談。

她自問容貌才情皆是京城貴女中拔尖的人兒,也許她沒了婚約,寧王妃的位置真會砸她頭上?

近年,她拖着不成婚,好幾次想和父親提出與符家退婚的請求。

奈何父親與符展琰多年相處,情誼深厚,幾乎将其視為自家兒子……令她話到嘴邊口難開。

如今符展琰高中探花,出任官職,算是揚眉吐氣。

顧盈芷不住勸慰自己,或許來日夫婿穩打穩紮,她終可安享富貴。

然則就在這一日,那位高不可攀、不可一世的寧王,當着一衆世家女之面,公然請求熙明帝賜婚!對象居然是她那籍籍無名、成長于小地方、從未登大雅之堂的堂妹!

人心的貪婪與欲望,極其玄乎。

如若寧王愛慕的另有其人,或許顧盈芷心裏會好受些。

假設那位女子樣樣不如她,她會在心中嘲諷,堂堂寧親王眼光不過爾爾;要是寧王妃處處完美得無可挑剔,她大抵也會心悅誠服,衷心感嘆命運的安排。

偏偏……寧王選中了她的堂妹。

論家世、容貌、才學、性情……顧盈芷自問與顧逸亭不相伯仲。

從父親的官職、自身社交的圈子來看,她比堂妹更勝一籌。

可寧王千挑萬選,怎就相中了顧逸亭?

還表現出非她不娶、至死不渝的厚愛濃情?

顧盈芷分辨不清心頭盤踞的是醋意還是怒氣,視線被什麽東西模糊了,以致于她未能看清顧逸亭的表情。

忽然有溫熱液體溢出眼角。

她趕緊拭去。

不知是幸或不幸,根本沒人會注意她這一細小的動作。

*****

靜默須臾,宋顯維見熙明帝未作決定,忍不住催促道:“姐……陛下!您倒是給句話啊!”

熙明帝知弟弟不顧辛苦建立的威嚴形象,當衆求賜婚,一則容不得意中人受半點屈辱,二則借機把名份定下。

她唇角噙笑,轉目望向顧逸亭,見這俏生生的小娘子頰畔紅雲起落,揶揄道:“顧家小娘子的确品貌出衆、蕙質蘭心,朕很喜歡,可人家未必願意嫁給你呀!”

宋顯維怒了:“她豈能不願意!”

熙明帝莞爾:“朕不願強人所難。你這家夥膽大妄為又粗糙,未免太委屈亭亭。”

宋顯維幾乎氣炸,有這樣的姐姐?竟不留情面奚落他!

他不敢沖撞聖意,唯有對顧逸亭連使眼色,寄望她說句好話,然後應承這門婚事。

顧逸亭原先惱他沒皮沒臉,将她置于尴尬境地,卻不忍再折損他的顏面。

可她能說什麽?總不能說,“不委屈,很樂意”吧?

他不要臉,她還想要呢!

宋顯維見她躊躇不語,情急之下,往日私下相處的親昵情态畢現:“亭亭……給點面子!”

顧逸亭被他公然喊出口的一句昵稱鬧得心慌意亂,更是連話也說不出口,纖指攪弄裙帶,忸怩羞怯到了極致。

“殿下這是要逼婚哪!”秦王妃笑了笑,對熙明帝道,“不過也難怪,他這孩子常年奔走在外,都二十了,好不容易遇着心儀的小娘子,又受傷中毒遇挫……”

熙明帝自然明了這對小情侶兩廂情願,只是禁不住對弟弟“有了媳婦忘了姐”的心态而不平,才故意刁難他。

一聽嫂子提及宋顯維“受傷中毒”,她立馬心軟:“那……若亭亭不拒絕,此事就這麽定了。”

宋顯維生怕顧逸亭羞赧之下表露出不情願的态度,急忙搶道:“她、她不拒絕!”

瞧他這出息!

熙明帝甩了他一個優雅的白眼,挽了顧逸亭的手:“唉!有個莽撞的弟弟,朕也很為難,往後請你多多擔待。”

宋顯維咧嘴而笑,全然不在乎姐姐對他的惡評,大手遞向顧逸亭,又覺衆目睽睽下不宜過份親熱,讪讪縮回。

顧逸亭覺察他細微的動作,想笑不敢笑,哪裏還敢接熙明帝的話,只得唯唯諾諾。

這樁牽扯她兩輩子的姻緣,便在匪夷所思的場景下敲定了。

數名世家千金喜笑顏開上前祝賀,餘人縱有失落感,只好硬着頭皮賀喜。

熙明帝瞧得出部分人意興闌珊,示意她們自行玩賞,複對嫂子、弟弟、準弟媳道:“走,咱們到閣子品茶去。”

她見宋昱和蘇莞绫呆立一側,遂淡笑朝二人招手。

二人均沒敢看對方,遠遠落在熙明帝他們的後頭。

熙明帝與秦王妃并行在前,如常談論園中花木,不時回頭偷瞄随後的四人,竊竊私語間流露喜意。

宋顯維喜滋滋走在顧逸亭的右方,幾次想去握她的手,皆遭她嫌棄躲避。

“亭亭,你不高興?”他試探地問道。

有旁人在場,顧逸亭無法質問他,緣何那天清早從她的房間離開後,竟然被二叔公撞見,她推托道:“你突然冒出那麽多胡子,我……我不習慣。”

“你沒覺我很威風?”

“不覺得,”顧逸亭憋笑道,“差點誤認為是狄指揮使。”

宋顯維氣得一把扯下了假胡子:“我、我跟狄昆……半點不像!”

事實上,他當初的确暗地裏羨慕狄昆的煞氣和威武,才學着裝扮得兇狠些。

而今被無情地譏笑,他暗悔年少時的幼稚和愚蠢。

難不成……是他自以為威猛的模樣,把顧逸亭吓得望風而逃?

顧逸亭目睹他瞬間變臉的巨大差別,內心深處隐約生出一個模糊的想法。

上輩子的寧王……會不會也貼了假胡子?

昏暗中與她糾纏不休的那人……有沒有可能,是卸去僞裝的他?

不不不,他們既然訂了婚,他何苦下藥迷她、誘使她……?

事到如今,顧逸亭還剩下唯一的查實的機會。

那會兒,她的眼睛在弱光下沒法視物,人處于半醉半癡狀态,真真假假早已難辨。

約莫記得,她曾在那名男子的左大腿外側,摸到一個寸來的疤痕。

可她總不能扒了宋顯維的褲子,加以确認吧?

念及此處,她酡顏如燒,心如鹿撞。

“在想什麽?”宋顯維窺見她驟然面紅耳赤,小聲問了句。

“……什麽也不想!”

她豈能如實告知,心裏裝滿了“要扒他褲子、摸他大腿”的羞恥念頭?

斬釘截鐵回答後,她心虛地加快腳步,追上熙明帝和秦王妃,留下宋顯維一臉茫然緊跟其後。

*****

牡丹園北的一座小小樓閣內,茶香猶帶午間日影暖意,滲人心脾。

齊王霍睿言聽內侍官禀報,忙帶領秦王、晉王兩兄弟一同迎候女帝,見宋顯維和宋昱春風得意,身畔各多了一位美貌少女,不由得會心一笑。

寒暄過後,衆人依次落座。

晉王眼看宋顯維鼻唇和腮邊顏色斑斑駁駁,以清水沾濕帕子,遞給他:“快去擦把臉!就你這鬼樣子……還能把人家小娘子騙到手,真是個奇跡!”

他們兄弟間感情極深,平日打趣慣了,一旦無外人,語氣随和無拘束。

宋顯維胡亂擦了兩下,見大夥兒笑得更歡,轉頭求助于顧逸亭。

顧逸亭無奈,紅着臉,擡手為他抹去亂七八糟的粉末。

他凝望她嬌豔欲滴的緋顏似帶愠怒,小聲哄道:“你若不喜歡,我以後不整這些便是。”

顧逸亭尚未回答,親王們瞧見他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頓時笑作一團。

“阿維,”熙明帝接過丈夫捧來的茶,唇畔如有笑意,“今兒若我不傳召你去問話,你打算瞞到何時?”

“我才不想瞞!”宋顯維暗叫冤枉。

當下,衆人一邊吃喝,一邊問起二人相識的過程,又譏笑宋顯維鬼主意多。

“是我裝模作樣、厚顏無恥,處心積慮拐騙良家少女!”宋顯維負氣,瞟了霍睿言一眼,“就跟姐夫假裝不知道姐姐冒充三哥,每日演戲差不多!只是我演三個月,姐夫演了六年。”

熙明帝抓起案上一把銀勺子,作勢要朝他扔去:“說我笨,瞧不出來?”

“我、我是說,姐夫比較高明,”宋顯維即刻變慫,“姐,別忘了,您答應過的事……”

“還想怎樣?”熙明帝挑眉。

“那個……賜婚聖旨……”

“這家夥!當我健忘到此地步?好好好!回宮就下旨,明年成婚,成了吧?”

“明年?”宋顯維瞪眼,眸底盡是迫切之情,“能不能……盡早?”

衆人嘲笑聲中,顧逸亭忍不住擡手扶額。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麽?

*****

午後,城西顧府內,顧尚書與長子、兒媳婦、未來女婿符展琰前來探望二叔公,極力勸說他老人家搬到尚書府住一段時日。

雖說此前曾在尚書府有過一面之緣,二叔公對幾個小輩已無印象,對顧尚書也沒多少熱情,面對他們的殷勤詢問,表現得愛理不理。

顧仲祁、陳氏、顧家兄弟、陸望春等人均感尴尬,不停制造話題,以緩解冷場氣氛。

符展琰今日精神抖擻,打扮得極為得體,遺憾府上那位溫婉佳人出門赴會,教他屢屢窺探門外,坐立難安。

直到臨近黃昏,随着車馬聲在百姓熱議中停在府門外,管事匆匆來報:“老爺,夫人,小娘子她們回來了!額……還有,還有寧……柳六爺和榮王世子同行。”

“柳六爺”是寧王的化名,也是顧家人不便提及寧王時用的代稱。

寧王親自駕臨?什麽情況?

顧仲祁和陳氏慌了神,忙起身出迎。

顧逸書、顧逸峰、陸望春更不敢怠慢,整頓衣裳,匆匆奔出。

顧尚書聽聞榮王世子與顧逸亭同歸,臉上浮現了然微笑,當即與長子長媳攙扶二叔公跟随在後。

符展琰心下不是滋味,暗自期許,那位動人的小顧娘子與榮王世子,絕非外界謠傳那般親密。

他心不在焉,往外邁步時,腳下一踉跄,差點跌倒。

當他們陸續趕至前院,顧逸亭表姐妹與客人已入了二門。

顧尚書一眼望去,被顧逸亭身邊那青年的俊朗儀容、奢華玄色緞袍與高華氣度所震懾,深覺此人無比熟悉,猶豫着是否出言相詢,卻見對方身後立着寧王座下的錢指揮使和柯指揮使,霎時驚得說不話來。

“阿維來了!”二叔公呵呵大笑,“阿金阿木,你倆跑哪兒去了?好多天沒了影兒!正好,我有棵新來的羅漢松,方向不對,你們誰來幫忙換個位置?”

顧尚書只道自家二叔又認錯人,正想致歉,未料那玄袍青年笑道:“二叔公,您添新寶貝了?……阿俞,阿竺,去給老人家打打下手,我随後就來欣賞!”

“使不得使不得!”顧仲祁上前攔截。

“顧大人,無妨。”

錢俞柯竺早習慣被主子支去打雜,遂向顧尚書等人略一拱手,親切攙扶二叔公步往花園,還不忘問候他老人家身體安康。

顧尚書認出寧王的聲音,整個人愣住。

牡丹群芳宴……據說是熙明帝有意為寧王選妃而設,莫非……?

符展琰則震驚地盯着來人,目光驚疑不定。

宋顯維已獲熙明帝應允賜婚,自是無須掩飾,颔首打了個招呼:“兩位顧大人,一切安好。”

“見、見過寧王殿下,未曾遠迎,還請恕罪。”顧仲祁聽出他無隐藏之意,連忙行禮。

“自家人,不必客氣,”宋顯維回了一禮,望向陳氏,又對顧逸亭道:“亭亭,不給我介紹介紹?”

顧逸亭悶聲道:“這位是我娘。”

“我的意思是……你該向你家人介紹我啊!”宋顯維無可奈何。

顧逸亭啐道:“有何好介紹的?誰不認識你?”

“今時不同往日……你該宣布好消息才對。”宋顯維已獲賜婚口谕,巴不得人盡皆知。

顧逸亭偏偏不遂他願:“大伯父,爹,娘,嫂子,二哥,适才牡丹群芳宴上……”

正當宋顯維随時準備迎接大夥兒的道賀,她卻續道:“……世子在禦前向表姐求親!峰峰,咱們很快就有一位表姐夫了!”

顧家上下既驚喜又錯愕,一擁而上,圍着蘇莞绫和宋昱連聲慶賀。

宋昱含笑稱謝,蘇莞绫羞澀垂眸。

這婚事因何倉促定下,彼此之間心知肚明。

幸好,宋昱待她并非全無真心,而她也确有景仰之情。

他們性情相類,愛好相近,假以時日,定會更珍惜對方。

宋顯維看大家喜氣洋溢,鼓了鼓腮:“亭亭,你故意的吧?”

“是你說‘宣布好消息’,這難道不是?”

宋顯維快被她氣瘋了,只想抓她到無人處,盡情啃一頓。

難道在她眼中,他和她的婚事,反而算不上好事了?

這對小情侶莫名其妙鬥起了嘴,蘇莞绫顧不上害羞,笑而宣布更重要的一件事。

“大舅,二舅,聖上已為寧王殿下和亭亭賜了婚,聖旨随後便到。”

顧尚書從二人親昵的舉止已猜出一二,聞言大喜過望:“恭喜殿下!恭喜亭亭!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二弟,二弟妹,可喜可賀!哈哈哈!”

此為繼顧逸書高中後的大喜事,顧仲祁父子雖早有預料,仍禁不住開懷大笑。

陳氏下意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感告訴她,盼望許久的事,真的實現了!

顧逸亭被家人團團圍住,起初還試圖大大方方接受祝福,被問及賜婚過程,她不好意思地躲到陸望春背後,被嫂子笑嘻嘻推向宋顯維。

宋顯維情不自禁挽了她的小手,長眉朗目溢滿蜜意。

掌心流淌的脈脈溫情,如熱流彙入顧逸亭的四肢百骸。

她心念一動,終究舍不得甩開他手上的溫暖,反過來與他十指相扣。

歷經兩世,千回百轉,她終于敢堂堂正正牽起他的手,向世人宣告——他們屬于彼此,并将攜手共度一生。

無人知曉,這于她而言,有多不易!

淚意翻湧之際,她彎起嘴角,默默祈求上蒼,今生今世,請讓她如願以償,安心守在他身側,無災無難,幸福美滿。

顧府老小因這美好溫馨的一幕而沸騰,雀躍的歡呼聲、得意的嬉笑聲、誠摯的賀喜聲蔓延整片前院,使得春末夏初的黃昏瞬即熱了些許。

無人留心,符展琰怔怔立在原地,傾垂眼底閃過濃重的失落與頹然。

勉強揚起的笑容,仿似被無形霜雪凍住,難尋一絲半縷喜悅。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鳴謝:

頭頭家的阿紋鴨扔了1個地雷

阿紋家的頭頭鴨扔了1個地雷

讀者“阿紋家的頭頭鴨”,灌溉營養液+1

讀者“頭頭家的阿紋鴨”,灌溉營養液+1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