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三五:哀菩提

陽水鎮上的大戶田家故去了當家的老爺子,喪事哀哀凄凄又熱熱鬧鬧的辦了起來。這片方圓地面,頗有些名氣的原知寺,經師大和尚們俱被請了來,當街搭起長棚,早晚誦經超度,鐘鼓唱頌之聲,隔着兩條街都聽得清楚。法事要一口氣做上七天,倒也算左近閑漢們一個新來的熱鬧去處。故而這第一日起來了,盡往前便湊,還能蹭上些舍粥舍茶之類的好處。

紙煙袅袅,哀聲切切,伴着唱經聲,法器響,又是一日之始。

掌經的大和尚,慣例起一卷《無量壽經》,法鼓一敲,頗得寶相。跪在靈堂前的孝子賢孫們,也登時又是一通哀哭。種種熱鬧攪合在一處,倒也叫人發出一股往生之嘆。世俗舉喪,多數便是如此罷了。生前的熱鬧,身後的風光,也不過今古多少庸與碌,盡做白幡素衣來。

經唱一卷,便歇一停。斷斷續續,直到正午時分有人來請歇晌。待下午時,又換了一部《地藏經》,咿咿呀呀的唱起。而孝棚中的家人陪了大半日,似也倦了,只留下一個服着孝的中年漢子跟經,間或的,往孝盆裏頭,添上一把紙錢。

陽光晴好,熏人欲睡,反反複複的誦經聲聽久了漸也讓人失去新鮮,四下湊熱鬧的人散了不少,只剩下零散幾個,還磨蹭着,順便讨些茶水便宜。

邪九世仍是渾不覺熱般的一身黑衣,便是這個時候進了鎮子。

他本就從頭到腳毫不遮掩的外露着陰鸷氣息,再兼古怪裝束,便是沒見過大世面的村人,也都自覺不好相與,遠遠避讓開來。他也不在意這個,徑直自行。入鎮不遠,那空中揚散着的香蠟之氣,誦經之聲,便盡數察得了。

焚紙燒香的氣味倒還罷了,唯獨綿綿唱經聲入耳,邪九世的眉頭立刻微不可查的動了動。超度之經,地藏之願,一句句風中送來,登時引得心神一片焦躁的悸動。八厲移魂,納死于生,非生非死,本就是有悖天道之存。這誦願往生的經文,聽來皆是嘲諷,更是引動心底無可名狀的憤懑之情。邪九世幾步走出,經聲連綿不絕,法器敲擊,更助其力。他陡然怒哼一聲,轉了方向,直往經棚而去。

孝棚之中,仍是一片渾然不覺的肅意,領經的大和尚莊重垂目,一擊木魚一句經,虔誠頌着往生之樂。

驀然的,棚外人聲一亂。一個家仆見來了陌生之人,雖是一身凜然氣勢叫人生懼,仍不得不硬着頭皮迎上去客套着道:“先生可是來上香……啊!”

一句話未完,忽然一股巨力洶湧撞在胸口,整個人登時倒飛出去,撞到一旁白幔之上,掙紮着爬不起身來。而發難之人,雙手猶然負在身後,一眼也不曾旁瞥,就這樣大步直接撞入了經棚之中。

唱經僧人,在棚中分列兩行,各持法器。邪九世順手一伸,站在最末的一僧已被他一把握住了脖頸,一聲冷哼:“佛陀?超度?煩人的蝼豸之屬!”其他人尚不及反應,話音落下,便是一聲不及叫出口的慘呼。頸骨折斷的聲音,登時掀起了一片驚恐大亂。

邪九世不似殺人,只似碾滅蝼蟻一般,一棚奪路而逃的僧衆,在他眼中已是無命之人。那些寺僧縱然佛修精深,此刻卻只如碾指即碎的煙塵,白棚孝幔,霎時已成修羅之地。

一地屍骸之中,一身重孝的中年漢子抖若篩糠,邪九世卻在拗殺最後一名僧侶之後收了手。他一腳碾上丢棄在地的朱紅木魚,似是自言自語,卻狂态畢現:“令人厭惡的僧佛,不過本座腳下塵埃!”

拂袖而去,空餘滿地血腥。

以大鬧田家喪事為始,邪九世似是在伺機複仇之暇,終于又找到了一件樂做之事。不過數日之內,寺庵遭劫,三寶逢難。也曾有抱不平之人前往理論,卻也只是平添幾縷冤魂罷了。一時之間,周遭人人自危,清修之地,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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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九世步履殺伐,于僧血中來去。胸中那股厭惡之氣,卻不曾平。意态中越添狂性,手下越是殘酷決絕。只是他身負邪功,縱有滔天之怨,也奈何不得他一分。

四日之後,韋陀寺毀矣。

廟舍寂然,月下孤伫。一地屍骸中,披着冷冷夜色的人,更似神魔,緩緩轉過了身。

忽然間,一陣腳步聲急促,白衣羽扇的人影,疾奔而來,卻在撞開半掩的山門,眼中盡收殘酷之象後,戛然而止。

屍堆之中,邪九世目光冷如寒冰,靜看來人。白衣儒生眼中半是錯愕,半是哀戚。捏着白竹扇柄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為何?”

邪九世漠看他一眼:“僞佛,僞法,殺之則快!”

“你……”白衣儒生再不能容,一聲清叱,身進如電,舉掌便攻。恨火怒火,哀心憫心,盡付其中。

邪九世毫無避戰之意,擡手相迎。拳風掌勁,一時橫掃。數十個回合之後,各自掂量對方深淺,都知乃是勁敵。白衣儒生有備而來倒還罷了,邪九世本是縱橫一世的霸主,入得中原,卻幾番遭逢高手攪局,心中不悅,登時提運八厲之功法,拳風一凜,屍光蔓起。

白衣儒生卻是機智之人,縱然怒火攻心,卻招行謹慎。這般異狀,登時察覺到了,他雖不知其深淺,但單以經驗論之,料也非尋常,立刻打點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邪九世速取之策,便也落空。

但二人激戰這一番,邪九世終是功勝一籌,邪功傍身,更不懼傷。時間一久,白衣儒生已略見頹勢。他扇舞掌飛,盡數收了攻勢,将周身護持得滴水不漏。一邊心思電轉。攻之不傷,難談取勝,權衡之後,終是陡然一輪快進,掙得幾分喘息,目光在周遭僧屍上一轉,千般憾恨,暫且一壓,抽身而走。

邪九世化開他的攻勢,見人已掠過高牆而去。他不曾追,倒似不過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罷了。袖手舉步,也從大開的山門,不疾不徐而出。

緝仲因向意绮兩人推舉了鱻生此人,他是個大事認真的個性,一早起來,便憑着以往記憶,盡量琢磨着畫了幅地圖出來。只是當年驚鴻一遇,時隔又久,是否人還在那一處,卻是無法肯定的了。

他将地圖交予二人時,順便如實相告,绮羅生仍是謝揖了他,只道二人随緣,并不強求。緝仲夫婦也知此事夜長夢多,雖然相聚時短,卻也不再多留,着意打點了早飯,又單備了好些幹糧食水,一并給他們裝上,送出疏月塢去。

江湖兒女,倒也省去了好多依依惜別的客套。月寒霜身子不便,但仍叫緝仲陪護着親自送出頗有些距離,才兩下作別。這一番出山之路,再走輕熟,倒比入山時少花了許多時間,已是又到了界碑的地方。

石碑還是那副略微傾斜的樣子,绮羅生頗感慨的在上頭拍了拍,回身望了一眼:“偕隐青山,真乃樂事。”

意琦行立刻帶了些不滿的拉過他:“你也有緣溯山上的山居,此間事畢,我們便回去。”

绮羅生搖搖扇子沖他一笑:“我只說好友這裏之好,又沒有你我之不好,劍宿你反應似乎過激了些!”

他言辭狡黠,意琦行回了他一個哼聲,便不開口了。绮羅生猶然笑眯眯的揮着玉扇:“好友如今身懷有孕,待到孩子出世,我當再登門拜訪一次。而前幾日,你尚許我過石州之行,想來不是只說來哄我的吧。”

意琦行的臉色又黑了黑:“你覺得?”

绮羅生忙笑道:“我覺得,你定是出自真心!”他拿玉扇拍了拍意琦行的肩頭,“所以說,好友有安居之樂,你我有許多山水之約,意态各別,何須比較。”

“嗯。”意琦行這才緩了緩顏色,拉着他繼續邁步,“你想回石州故地重游,還是去其他什麽地方,咱們便一處一處的走過去。等走夠了,還有緣溯山可回。”

“自然。”绮羅生笑得開心,“你總得啊,到哪都陪着我!”

說笑間行路,不覺乏累。兩人來程之時,作息随性,或遇村鎮住店,或在山間野宿一夜。其中還有一次曾路逢小寺,勉強借宿。因那寺坐落之處風景秀美,绮羅生記得深切,回去路上,早早便在心裏頭認定了,算着路程仍往那裏去。

他心好小寺風景,意琦行自無二話。這日行到左近,雖然天色猶早,兩人仍是步履默契的,拐上岔路。行不二裏,林泉夾道,芳草萋萋,其中山門瞧見。

意琦行當先上前叩門,卻不想稍一用力,門便開了,竟是不曾栓鎖。他心中只道是寺中僧人為了出入方便一時偷懶,信手又推敞開些,一邊招呼绮羅生近前。

大門一開,滿院清冷,不聞絲毫人聲。這有人的安靜,與無人的空寂,如今二人最是敏感。相對一眼,登時都覺得幾分不太尋常。绮羅生審視着在院裏先用眼神兜了一圈,又看向意琦行:“分頭看看?”

意琦行點點頭,兩人立刻各自選了道路,穿堂過殿而去。這間僧寺規模極小,不過尋常富足人家兩進院落的模樣,哪消一盞茶功夫就走遍了。其中屋舍依舊,家具整齊,唯獨細軟與人皆已不在。重回前院會合,兩人所見相同,互相一說。一時默然。

既有功夫收拾細軟從容離開,想來非是遭逢惡事。意绮兩人雖是曾經借宿在此,但不過一室之緣,所知有限。兩人至此也是無奈,主人不在,索性自發去尋了當日住宿的禪房,暫且歇腳。

因着寺中小沙彌也散了個幹淨,略做安頓之後,兩人便往廚下去,親力親為的去弄些吃食。好在米面糧食不可尋,幹柴尚有。利索的生起了火,鍋裏煮了熱湯水,就着自備的幹糧等吃下去,也是一餐。

绮羅生猶用靴尖撥弄着那幾捆柴火:“不過幾日光景,既無疫病,又無兵匪,如何就合寺上下的,走了個幹幹淨淨呢?”

他不知其理,意琦行也更是不明,只倒了碗水喝着,邊道:“這是他們寺中之事,多思無用。但見寺中陳設,既然走得平靜從容,料無兇險。明日我們還要趕路,不如擱下。”

绮羅生敲了敲額頭:“這倒也是……咱們自己的棘手之事,已是足夠傷神了。”他擡頭看看意琦行,“雖有好友提點在先,我仍想先試上一試,你的意思呢?”

意琦行知他所言,乃是黑月。親見其鋒之後,雖然九代師言有保留,但仍覺可稱罕見之兵。究竟是否可破八厲移魂,若不親試,只憑推斷放棄,總不甘心。但持刀之人,乃是绮羅生,這份心思,便摻雜了些許躊躇在內,一時猶豫。

绮羅生見他不答,便将玉扇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這般模樣,是可,還是不可?”

意琦行又看他一眼,終是慎重點頭:“不錯,我之意也在先尋天厲,試一試黑月鋒芒,是否可破八厲移魂。但有一事你需記得。”

“何事?”

“如若不成,不需拖戰,立刻便走。我與你同去,互做照應。”

绮羅生登時笑出了聲:“既有後話,何須前言。”

意琦行坦然跟他對視着:“涉及你之安危,縱然毫厘之細,也不容差錯。”

“是是是,”绮羅生乖巧的應聲,滿眼笑得溫柔,“若不見效,退走便是,再尋他法。鬼師不是還薦了一位奇人,說不定也是可行之計……咦?”

绮羅生忽然眸光一閃,似有所思。意琦行立刻停了筷:“怎麽了?”

“鬼師推薦之人……”绮羅生沉吟着道,“‘鱻生’……這個名號好生耳熟,似乎哪裏曾經聽過。”

他這樣一說,意琦行也有了同感。凝神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聲:“一留衣。”

“大哥如何了?”

意琦行展顏道:“當日往通天道前,一留衣不是說過,他此次回來中原,尚受了一人托付,要替人送一件東西。只是收物之人,行蹤不知,還要慢慢打聽。那人似乎,就喚做鱻生。”

绮羅生登時也記了起來,擊扇笑道:“是了是了,就是這個。想不到陰差陽錯,倒是從鬼師那裏,得到了些消息。這不知該說是大哥運氣好,還是你我旺友!”

“回去見了他便知。”意琦行也覺惬意,微笑道,“算算時日,一留衣送禦宇出中原,也該回來了。畫舫上有給他留書,他雖是個鬧騰的性子,大事卻沉穩,待見了面,正好還可從長計議一番。”

绮羅生眨眼也笑:“倒也算是柳暗花明。”

餘下的路程,再無他事。兩日之後,兩人一身風塵仆仆回到玉陽江。其時晚炊未起,暑熱已在漸退,波耀碎金,一片靜好風光。

推開艙門,一切如故,绮羅生目光一轉,落在小幾之上,卻是一愣。兩人走前着意留下的書信,仍是原封不動擱在那裏,毫無拆開過的痕跡。

意琦行随後進艙,登時也覺得了。他眉頭一皺,直接過去将信抄了起來,反複一看,又随手擱下:“一留衣沒回來過。”

簡簡單單一句話,在如今波詭雲谲之刻,不免惹人思郁。绮羅生心裏登時泛起憂慮,又不知該如何說,眉間的結,已是顯見的打了起來。意琦行倒還沉得住氣,拍了拍他的肩背:“一留衣與禦宇的身手,都非尋常,寄天風也是機靈孩子。他們在中原無仇無怨,縱有意外,也足可脫身。并且之前咱們算的路程,不免緊些。稍有耽擱,還未回來也是正常。靜等吧。”

绮羅生聽他話中滿滿開釋之意,便也點了點頭:“确實,以他們幾人能為,再如何險境,全身而退總是不難。只是最近事端多生,叫我一時杯弓蛇影了。”

意琦行只是又安撫意味濃厚的拍了拍他的肩,沒再多說什麽。

心中有事,總也不礙飲食作息。兩人多日來一番兼程往返,如今回到畫舫,免不得徹底收拾洗浴一番,打掃風塵。

沐洗之後,又換了衣衫,天色已然不早。兩人各自懷着自己的揣摩,偏又都不肯外露出來叫對方擔心,一時竟是無話。好在出門這一遭,身上着實乏累,索性便早早上了床,各自安歇。

意琦行本是不慣船居之人,可在畫舫住得久了,耳聽江濤之聲,竟覺親切。夏夜清隽,水聲規律起伏,不知不覺沉沉睡去,竟是難得的香甜一覺。

但時至半夜,陡然變了天色,濃重烏雲,四合而來,霎時掩盡水月天光。忽然驚雷一響,九天劈落,瓢潑大雨伴着助勢之風,鋪天蓋地而來,平靜江面,登時一塌糊塗。

意绮兩人都自睡夢中被隆隆雷聲驚醒,意琦行一個翻身坐起,看绮羅生尚帶着些迷糊,似還茫然着,立刻一手又把他按回了被裏,湊到耳邊輕聲道:“下雨了,我去關窗,你繼續睡。”

绮羅生含含糊糊應一聲好,無邊困倦中,掙紮着歪歪臉,在他湊近的臉頰上碰了一下,立刻又睡過去了。意琦行被他下意識的親昵舉止撩得心情大好,把夾被給他拉了拉,蓋好肩頭,自己才翻身下了床。

畫舫上的窗扇,被肆虐江風暴雨拉扯着,發出似乎不堪重負的“吱呀”之聲。意琦行一把用力拽回來,牢牢栓緊了,又裏外走了一圈,檢視果無其他不妥之處,然後才小心将艙門拉開一絲縫隙,查看雨勢。

暗夜陰天,黑沉如墨,難辨眼前方寸。但只聽風聲水聲雨聲,便知這場暴雨,怕不是要下到天明才歇。意琦行只在門前站了一站的這片刻功夫,雨珠橫掃而來,身上單衫,登時已附了一層淡淡潮氣。他唯恐這股濕潮過給了绮羅生,忙要關門回身。

不過就在這一轉念的功夫,又是一聲炸雷,正響在江面之上。電光如刃,割裂蒼穹。眼前的濃黑,霎時一瞬亮如白晝。江水如有所應,潮浪驟掀,畫舫也随之幅度極大的起伏了一下。

這一片風中夾雨的聲音中,忽然“嘡啷”一聲,鑲在畫舫左右門柱上的一對銅座紗燈,左手邊那一盞不敵其勢,登時折了燈柄。下一瞬,風雨淫威,裹卷着殘破紗燈,墜向船下,登時被滔滔江水吞沒。

意琦行扶着門的手陡然一滞,一股心驚肉跳的不祥之感,濃濃泛了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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