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三四:天下鋒

拜那樂呵呵的“內子”兩字所賜,接下來的路程中,一股若有若無的別扭氣氛,始終籠罩在三人頭上。绮羅生這時節倒是後悔起自己當初那一點點玩笑之心來,或許還有些不想刻意提及九代師身份的小小回避之意。不想半路殺出一個鬼師緝仲,叫意琦行鬧了好大一個笑話。

因緝仲是主,當前引路,意绮兩人并肩落在後面幾步的地方,绮羅生便悄悄伸了手,借着袖口遮掩,扯了扯意琦行的手指。果不其然的,半絲回應也無。他也不在意,用力扯了又扯,帶了些磨蹭撒嬌的味道。

緝仲走在前面全然不知這些小動作,那股舞成彩風的異蝶,竟然也一路随着三人前行,就盤旋在左右不遠不近的距離,舞翅送香。緝仲似是十分得意這群蝴蝶,邊走邊向兩人介紹道:“這些蝴蝶是我好不容易發現的異種,又千辛萬苦帶回疏月塢培育。起初都是蠶蟲模樣,我給它們取名‘龍蠶’,花了兩年時間,才養出了這群龍蝶。不僅其性通靈,還有許多其他的妙處,內子也十分喜愛……”

绮羅生心裏頭苦笑一聲,不指望意琦行開口,只好自己搭了話上去,問些龍蝶的用途習性之類。說話間,幾人已進了大門,沿着中庭小路,直接往後院走去。

腳步還未及後院,先聽到一陣金屬敲擊之聲,一下一沉,聲聲入耳,顯見有人在行鑄法。此刻連意琦行也有了些好奇,畢竟女子少有願習鑄造之術,更勿論名列翹楚,不知這九代師究竟是何模樣,當值一見。

正思忱着,腳下轉過一個月洞門,眼前豁然一敞,竟是到了湖邊。曲折木橋,連通湖上月島,花木中隐約可見一道身影,背身向人,正在融鑄鐵坯。

緝仲清了清嗓子:“寒霜,江……绮羅生帶着朋友來了……”

月島并未深入湖水多遠,踏上木橋,不過幾十步的功夫,已登了上去。緝仲一步先入,因是绮羅生之友,意琦行便略向後撤了撤身,叫他先行。绮羅生一腳踩下,剛喚了一聲:“好友……”忽然砧錘一響,一道白亮刀光,乍起鑄臺之上,向他貫面而來。

忽來的變故,绮羅生本能擰身避過。不想一刀之後,砧錘再動,一聲一刀,濺起潑天之态,洶洶逼來。绮羅生此時已躍在月島空地之上,見狀拔扇在手,輾轉騰挪,一一招架。而緊随其後的意琦行,初時見鑄者突然發難,也是一怔,但他何等眼力,看透刀光雖利,卻無殺機,绮羅生應對從容,更是不消自己出手。而緝仲站在一邊,仍是笑眯眯的模樣,想來無事。因此便也按捺了心神,細觀場中。

細看之下,意琦行倒是驚訝于另外一事。眼見刀影翻飛,綿密如網,其中路數,雖然稍有變動,仍可見其髓,正是源于七修刀法。自己雖負劍為兵,但內七修之學,早已貫通,斷然不會錯認。只是如何會在九代師手下見到……他沉吟片刻,目光淡淡一掃绮羅生。

绮羅生本就出身七修刀道,更是熟悉刀法來路,幾乎在甫一接手,已查其意。他初時以玉扇招架,但見刀勢連綿不絕,心思動處,右手橫抹,一道雪光如練而出,江山現蹤。與此同時,一直背對衆人,以砧錘激出刀氣的鑄者也終于有了其他動靜,驀然轉身,手上爆起一片寒芒,身動刀至,當頭一斬。

一聲锵然,潑天刀光散去,只見場中兩人,绮羅生橫持江山,另一名素衣女子,掌中一口狹長之刀,正落在江山刃上。雙刀交映,江山白璧鑿花,那口狹刀墨玉雕蝶,宛然便是雙生之刃,共振起一片嗡鳴。

绮羅生輕吐了口氣:“好友……”臉上表情忽然又是一滞。不止是他,連着注目過來的意琦行,目光也同樣頓在了素衣女子凸起的小腹之上。少時反應過來,绮羅生的聲音中幾乎帶了些哀嘆的把後面的話說了出來,“好友,你有孕在身,還要動武,實在不妥!”

素衣女子淡淡瞥他一眼,忽然松手,将墨玉長刀抛了過去,绮羅生下意識的一把接住了,她一轉身,已站在滿臉寫着“我也沒辦法”幾個大字的緝仲身邊,任憑丈夫為自己理順氣息,邊道:“當年我告訴你,你報盛華年之仇後,便來取黑月之淚,為何拖延至今?”

“這……”绮羅生苦笑一聲,看了看緝仲,又看了看意琦行,一時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只道,“抱歉……”

驀的緝仲輕咳一聲,打破局面:“寒霜,绮羅生還帶了朋友來,你身子不便,何必站在這裏說話,咱們都到前面去吧。”

Advertisement

回到前頭的堂屋,绮羅生又重新為幾人引見了一番。聽了意琦行名號,月寒霜目光一閃,意味深長在兩人身上盯了幾眼。绮羅生只做不知,意琦行卻是縱然有一肚子的疑問,也都是不好在此刻開口的,只好輕描淡寫閃過,各自落座。

此時绮羅生手中仍持着那把“黑月之淚”,還未開口,月寒霜已知其意,淡然道:“江山黑月,乃是并刃之刀。當年我借你之力,得窺七修刀法奧妙,其中有雙刀之勢,便非此二刀不能全功。江山已現,黑月當照。我許諾贈出之刀,從無收回之理。而黑月更是因江山而生,若徒留在我手中,無用矣。”

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绮羅生自是知曉她的個性,再瞥一眼緝仲,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似乎諸事與他無關,而自己身邊那人的反應……绮羅生登時絕了去看的念頭,有些艱難的點了頭:“既然好友美意,我就收下了。當以我之能,不污江山黑月之名。”他放下黑月之淚,又取出一個自己随身帶來的盒子,“好友,當年我因事未能送上你與鬼師結缡之賀,如今又蒙你再贈黑月。此物略是一分綿薄之意,也請好友收下。”

“嗯?”月寒霜卻不忸怩,接過盒子,順手便揭開了。其中放置着一塊從未見過的異鐵,以她鑄師閱歷,一眼便見其不凡,“這是?”

绮羅生笑道:“此物名喚‘流火陰鐵’,乃是一位與我頗有些淵源的長者所贈。他知我習刀,便予此鐵。但我已有江山,今日更得黑月。此鐵固好,在我手中也是珠掩椟中。轉贈好友,或許才是它之機緣。”

“流火陰鐵麽?”月寒霜略作沉吟,展顏一笑,“這份禮物,當真貴重,我收下,你可也安心了?”她這話明明是對着绮羅生說出,但小心翼翼在旁扶持着她的緝仲,卻忽然好似被一指頭點上了心坎,眉眼間都看得出舒坦之極。

幾人一番閑話,生疏漸去,便也轉回了正題。聽得绮羅生将來意言明,月寒霜思索一番,轉向意琦行道:“可否借先生之劍一觀?”

意琦行自無不可,取澡雪出鞘,反手遞了過去。月寒霜接了劍,雙眼微阖,以指輕壓刃上,似感其神。片刻之後,輕嘆一聲:“好劍。”

她歸還澡雪,徐徐道:“兵器之性,在鑄者眼中,自有相通之處。我雖是鑄刀師,但澡雪此劍,入眼便知,無論材質手法,已皆是上上之選。縱比出自我手的江山黑月雙刀,也不遜色。你們言修習那邪功之人,刀劍難傷,那只怕世上再有頂尖名兵,也未必可行。”

绮羅生道:“好友,澡雪與江山皆傷不得天厲,但我觀黑月鋒芒,更勝江山,或許可以一試?”

“未曾試過,我無法斷言。”月寒霜搖了搖頭,“但恐怕也是效果不彰,你莫要輕進。”她轉而向意琦行道,“在鑄師眼中,如同人有魂魄之屬,名兵利器,同樣蘊有精氣神三寶。三寶共存,才可稱絕世神兵。但‘精’與‘氣’可在人為,‘神’卻難得。許多鑄師窮其一生,也難窺其皮毛。我為鑄黑月之淚,在疏月塢月島之上,汲取兩年月華精魄,融入刃上,才略有幾絲神應,已是我能力極限。我觀澡雪之華,應在得與未得之間,靈氣已臻完滿,卻受困于材質之限,終未成神兵。但此劍已足可傲視天下劍器,我見識淺薄,也難能再有什麽寶劍可以推薦給先生了。”

雖是有了準備,但聽月寒霜坦言來,兩人仍不免有些失落。意琦行一手摩挲澡雪劍柄:“九代師果然不凡,澡雪伴我多年,卻始終因一點滞礙難應我之劍境,想不到各種症結,被你一語道出。我知神兵難得,要除天厲,再尋他法便是,夫人也無需介懷。”

幾人對視,一聲嘆息,一直沉默在旁的緝仲忽然開了口:“聽二位所言,八厲移魂的不壞之身,乃是依憑屍邪之氣而生。即便沒有神兵,無法直接攻破他的護體之功,但若設法破去屍邪之氣,應該同樣可以奏效。”

绮羅生苦笑一聲:“話是如此,我們也曾想過這個辦法。但八厲移魂神秘詭異,完全不知罩門何在。比較起來,倒是尋一柄神兵入手,總還有跡可循。”

緝仲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笑了一聲:“既然左右都是沒有辦法,不如聽我一言,能成則好,不成也無傷大雅。”

意琦行神色登時一肅:“請說。”

緝仲思索着道:“我當年初來中原,在遇到內子之前,也曾四處游歷了許多地方,見了不少人事。其中因一次巧合,識得一個奇人。這人見識之淵博,談吐之奧妙,前所未見。更為人毫不自倨,性喜與人為善。八厲移魂雖是詭秘,他未必不知。或許可以尋他一問,說不定有什麽意外的收獲。”

連月寒霜也是第一次聽他提起這名奇人,幾人目光同時凝注,意琦行便道:“不知這位奇人的名號……”

“我也不知他本來名姓,只知他自稱‘鱻生’。”

故友重逢,總是欣喜之事。雖然幾人心中還揣着些思慮,但不礙久別之後,這一番暢談。緝仲與月寒霜夫婦雖是山隐之人,可談吐見識,頗為不俗,各有出身。座談至飯時,意琦行心中也起贊許之意。而那夫妻兩人眼中看待意琦行,更是別有一番意味。绮羅生少年離家闖蕩,更因月寒霜贈予豔刀江山,得窺刀道至臻奧妙,兩人間這份情分,格外不同。乃至绮羅生自幼困擾之事,也曾對她吐露一二。月寒霜雖不知其後種種遭逢,但绮羅生身上常年一縷清淡茫然思緒,她細膩心思,總有感知。而此番再見,卻是蕩然不存。意琦行七修劍宿之名,曾動江湖,與绮羅生淵源頗深,這兩番查究下來,她便覺這種種變化,定相幹系。雙江月家此代單傳,她視绮羅生如弟,因此在其交往之上也格外留神,不容偏差。

緝仲卻無這般的心思,他與绮羅生間另有些贻笑大方的淵源,總不是些可以提上臺面的話頭。因此一時四人入座用飯,他先起了一杯酒,向意琦行笑道:“一留衣曾說閣下酒不輕飲,不知這疏月塢之酒,可堪入口?”

意琦行一笑舉杯,兩人同盡,然後道:“尚不知鬼師是如何與一留衣相識?”

緝仲哈哈一笑:“那倒是場難得的機緣。我本出身泥犁之域,四年前往中原來,穿越無涯之漠的時候,歹運遇上罕見的風暴。一行其他夥伴,盡數失散,只我自己仗着些護身的功夫,從沙暴中脫出,避入沙漠深處一片岩林。那岩林占地極廣袤,宛如迷宮,我便是在那裏遇到同樣孤身避難的一留衣。我二人一人從泥犁來,要往中原去;一人從中原出,要往泥犁行,卻偏巧因這一場沙暴碰到一起,在岩林中掙命了大半個月才得脫身。這時日雖短,卻可稱一段過命的交陪。”

他又摸了摸下巴:“夜晚沙漠極冷,又危機重重,我們一入了夜,就不敢四處走動。在栖身的岩洞裏無聊,各自聊些古事今人,你這七修劍宿的大名,我便是在那時節知曉。後來好容易尋到出路,握手言別。一留衣也是個灑脫之人,揖笑而去,唯将随身一副棋子,埋在了那片漫天塵沙的岩林之中。”他嘆了口氣,“那棋子倒是陪我們消磨了許多夜晚,我卻有些不舍呢!”

“棋子麽……”绮羅生不明所以,意琦行聽了這兩字,卻登時翻攪起當年許多記憶,摩挲酒杯,一時悵然。

疏月塢中待客的便飯,并無珍馐花樣,勝在情誼佐酒,言談相歡。座中都是擅飲之人,漸漸濃了興致,不免開懷。只月寒霜身懷有孕,略沾了沾唇,便飲茶作陪了。

但酒興雖濃,飲之有度。緝仲笑言道:“如今寒霜便是自己心尖上的寶貝,一指頭勞累也舍不得她動的。可要留着幾分清醒,收拾打掃才好。”

意绮兩人對視一笑,頗言理解,一時盡歡散席。天色已晚,月寒霜留了兩人宿下,明日再動身出山不遲。緝仲立刻便自告引人去廂房,一邊扭回頭切切關注道:“寒霜,你坐着不要動,等我回來收拾就好。”

月寒霜笑而不語,向着幾人點了點頭。

疏月塢雖然院落寬敞,屋舍卻不很多,甚至還不如意绮兩人在緣溯山上的舊居。因此只辟掃出來一間客房,幸在寬敞,倒也不覺局促。更兼着房外便是落月湖,推窗一見,湖光山色,潋滟風光,盡收眼底。

此時夜幕已垂,明月初升,皎潔月光灑落湖面之上,伴着山間水上輕岚,別有一股朦胧韻味,與玉陽江上的月色,又格外不同。绮羅生微帶了酒意,人便有些亢奮,一把推開窗,水風清涼撲面,笑道:“可是別有一番風味?”

意琦行一手支頭,凝神看他:“該是別有一番滋味。”

绮羅生一頓,掩扇也坐了過去:“是何滋味?”

意琦行擡眼看看他,目光又轉向窗外,手上卻是不客氣的摟住了人:“其一,原來雙江九代師乃是女子。”

绮羅生讪笑一聲,扇面将臉遮得越發嚴實了,只露一雙眼眸:“是我疏忽,不曾向你說明白。”

意琦行又扭頭看他一眼:“其二,你與緝仲之間,初見氣氛有異……嗯?到底當年是何事耽誤了你前去九代師的婚宴?”

绮羅生搖扇的手一僵,萬沒想到意琦行的腦智用在自己身上,倒是轉得飛快,看似完全不相幹的兩事,竟然輕輕巧巧就被他串了起來。他心思瞬轉,應聲得便遲了,意琦行攬着他肩頭的手指輕輕在衣服上一撣,看似無意,卻有句話随之而至:“坦白些,莫讓我去問別人。”

绮羅生哽了哽,見他神色實在認真,終是輕輕嘆了口氣:“你若想聽,我無不可對你言。”他将扇一收,坐得端正了些,“其實也算是一場陰差陽錯的誤會。那年我被盛華年暗算,身受毒傷,一路拖命來尋好友求援。好友見我勢态垂危,匆忙扶我入內逼毒……”

“入內?”意琦行眸光一閃,搭在他肩上的手略沉了沉。绮羅生苦笑一聲,微微偏頭向他靠了靠:“是啊,好友個性爽直,不讓須眉。那般情形之下,她一心救我,哪裏還顧及得了其他。而我毒傷發作,更是昏昏沉沉。那時我并不知,好友已與鬼師相識相戀,結果鬼師外出歸來,正撞見好友在內室為我療傷一幕,驚怒之下,生了誤會……”

後面的話他沒再說下去,意琦行倒也不需他繼續講述,已能猜得了□□分:“因愛生誤,因誤生妒,乃是人之常情。索性鬼師夫婦如今恩愛,鬼師不似計較之人,你也可以釋懷了。”

“鬼師縱可釋懷,我卻總是覺得愧對好友夫婦。”绮羅生別開臉,“我平生知交不多,好友更對我有贈刀之情,救命之恩。我未嘗有報,卻……唉,罷了,都是舊事,不提也罷。”

意琦行卻清咳一聲,站了起來,踱步到窗邊,随意舉目遠眺,更似随意道:“不提了,最妥。”

房中安靜,唯聞水聲。绮羅生坐在那裏,看着意琦行的背影,心思從往事中拔出,敲了敲頭,笑了:“是,本也不是什麽當真難言之事,好友夫妻已經釋懷,是我自己作繭自縛。”他站起身,同樣靠到窗邊,“水月為幻,唯有心真。這幾年來我因內疚之情,不曾踏足疏月塢。而今日重履,卻開茅塞……”

他目光一轉,可見庭院一隅,月色下,緝仲正小心翼翼攙扶着月寒霜,散步活動。兩人身影,落在月下,疊疊不分。間或四目相對,似有笑語,雖然不過尋常事,卻自有深情之許。

绮羅生歪歪頭,把自個的重量也壓到意琦行臂膀上去:“好友當年夙願,便是尋得一人伴她年年歲歲,共看天月。好友言,月下行之,影疊如心,相融不分,情深如是。”他虛虛伸出一只手,向意琦行示意。

意琦行毫不猶豫,同樣将一手疊了上去。透明如水的月光,灑落下來,映照窗下二人之影,當真宛然如一。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