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三七:錦玲珑
日将暝,一縷霞色卻還将褪未褪。不複明麗的緋紅顏色,添了漸染的青黑,堪堪抹在天邊。玉陽江上,晚風漸起。
內室之中,浴桶上面蒸騰起氤氲水氣,意琦行閉眼枕着桶沿靠坐在裏頭,只是偶爾手臂活動帶起的水花,才叫人覺得他尚清醒着。
绮羅生先一步沐洗罷了出去,聽着腳步聲離開,他的眉尖微不可查的動了動,氣息又沉了下來。
不是沉靜,而是沉默。
熱水撫慰全身皮膚,舒緩的水流漸漸洗去乏累。意琦行這一日雖有動武,但不過數招之接,以他修為,本應不存在什麽影響。但此時卻仿佛覺得心下有躁,縱然幾個深深吐息,仍是揮之不去。
又擡起手至額前,五指虛扣,似持寶劍,只是掌心中空空如也。
绮羅生帶着一身一頭的水氣,到船頭吹着江風納涼。意琦行心有不暢,他覺得的最是分明。若論天生的心性,绮羅生更是多思之人,登時也有些郁卒起來。
扭頭見到殘缺的燈柱,尚未修整,斷裂的銅柄凸凹不平,一似心境。他嘆了口氣,又起身回了艙中一趟,将兩人解下的黑月與澡雪皆抱了出來,翻出一塊絹布,索性坐在船頭,細細擦拭刀劍。
黑月之淚刀如其名,刃如弦月,似映桂華。白日裏绮羅生以它硬抗重戟,神戟之力,天厲之功,合加其上,也未曾留下一絲的印記。慢慢将絹布按在刀上,刀刃涼如寒水的溫度透過布料染上手指,心情似乎也因此寧靜了幾分。绮羅生緩緩擦拭着刀身,忽然搖了搖頭,似是自問:“黑月?當真有黑色的月亮?還是只是好友一個玩笑罷了!”
習刀十年,刀意早已镌入骨血之中,持之,則似心合刀上,吐息一同。但當放下了黑月之淚,绮羅生轉而拿起澡雪之時,本來沉澱了的心境,卻又忽起漣漪。
雖是再不能更親密默契的關系,真正将澡雪握在手中的經歷,這卻是第一次。劍于劍者,便似刀于刀客,觸及兵刃,如見其主,一種莫名又奇異存在的關聯,越是淫浸于武學之人,越體味得通透。深吸了口氣,绮羅生将澡雪寸寸拔出,劍似凝冰凜然氣透,卻在尖端之上,生出兩道刺目之極的裂紋。
宛如被那劍上損處吸走了心魂,绮羅生回過神來,指尖已經按在裂紋之上。自己也不曉得用上了多大的力氣,連指甲也微微泛了白。一分一分,沿着瑕疵掠過。
似乎只是一瞬間的恍神,又似乎捧着傷劍蹉跎了許久。身後忽然傳來的腳步聲。意琦行的聲音裏沒有多少起伏,平鋪直敘的開口:“澡雪我用了許多年。”
“只是終究凡器,缺了一點劍之神,才有今日飲敗。”
“不能盡藐天下群鋒,便也只能面對它之宿命,勿需介懷……”
绮羅生拭劍的手微不可查的一抖,一個酒瓶從他背後遞了過來,溫吞吞的熱度貼上臉頰,帶了絲沒有出聲的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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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酒瓶,熟悉的酒香入鼻,绮羅生扯動嘴角笑了笑:“天氣太熱,酒也擱得濁了,不堪入喉……”
忽然意琦行的手覆上來,壓着瓶口一傾,一絲水線灑落,濺在劍刃之上,連帶着濕了正擦拭着澡雪的白絹。意琦行的調子極低:“入不得口麽?”
“也不是用來擦劍的。”绮羅生搖搖頭,将橫擔膝上的澡雪擱下,順手一折絹布,把一點紅痕壓到了裏層,“你若是想喝,我去熱酒。”
他才要起身,肩上一沉,又被意琦行按了回去。黑沉下來的夜色中,看不清神情,只覺得身邊一動,是挨着自己坐了下來,淡淡的道:“不必了,只是一時之興而已。”
談吐語氣與以往無什麽不同,可绮羅生總是隐約覺得,意琦行的心中陰郁,似是一塊沉雲,重重壓在兩人頭上。聽着身邊再不開口,只餘呼吸之聲,他嘆了口氣,忽然一擡手灌了口酒,然後一把扯住了意琦行的領口。
“嗯?”覺他動作,意琦行才一扭頭,驀然一股柔軟貼合到了唇上,随之溫熱的酒液,扣透牙關,被舌頭靈巧的引入口中。郁郁酒香,頃刻透髓。
“绮羅生……”意琦行突兀受了這一口酒,眼色一沉,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扳他擡起頭來。绮羅生微微眯着眼,眨也不眨的跟他對視着,嘴角猶有殘餘的酒液,洗得唇上一層粉光。
“別想太多。”
“你想得太多了。”
同時開腔的兩句話,幾分牽強的口不對心的撫慰,霎時撞了一個粉碎。意琦行手勁下意識的一緊,绮羅生的下颏上立刻多出一道紅痕。他忙又松了手,一轉向撈過了绮羅生手中的酒瓶,郁郁一口。
“酒不堪愁飲。”绮羅生一反手蓋住了瓶口,低嘆道,“亦不堪煩飲。”
“那你陪我飲吧。”意琦行看他一眼,将酒瓶塞到了他的手裏。
绮羅生低頭看看酒瓶,又瞧了瞧意琦行陰黑夜色下不甚分明的眉目,驀然的,心中悸動,一股一股潮水般翻湧起來。他本是想要勸慰幾事煩心的意琦行,卻忽然覺得那種情緒,似乎借着酒瓶的一個換手,硬生生塞進了自個的心裏。
默默舉瓶咽下一口,酒水入腹,帶起一股火熱氣息,燎心燎頭。绮羅生一伸手抓住意琦行的胳膊,像是對着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若澡雪之損,是你多日來情緒累積的最後一壓。那你的心躁了,我的心又如何靜得……”
意琦行本是性沉自傲之人,雖然近日來許多噪雜之事棘手,但也并非到了能将他心情缭亂的程度。只是似乎夜下佐酒觀殘劍,江風卷袂,陡然便有翻了倍般的郁卒煩躁,無名而生。绮羅生一語喃喃道來,竟是叫他突然一愣,失缰了的思緒,幾乎便可即刻的收攏回來。
绮羅生卻不知他心中驟然的一番變化,只覺自己的心事也被翻攪了出來。順勢倚在意琦行肩上,舉酒入喉。發中水氣,絲絲酒香,合着身後垂簾裏飄溢出的,畫舫中慣焚的清淡花香,攪做一團,籠在船頭。
說不出名字的香氣,暖且暧昧,飄飄忽忽落在周身。船燈未燃,星月更稀。一片夜色之中,嗅覺觸覺平添了幾分敏感,卻奪取了腦子中忽攸一現的冷靜。意琦行手下一吐力,将绮羅生拉得轉了半個身,面對面朝着自己:“绮羅生……”
他發力得突然,绮羅生持瓶的手一抖,一股酒水潑灑出來,濺滿兩人衣襟,濃郁酒氣,登時更是大勝。意琦行一怔,極近的距離,雖是黑夜,也看得見绮羅生臉頰之上,因着驟然猛灌下幾口酒後,淡淡泛起的一片潮紅。他忽的閉了閉眼,嘆了口氣:“罷了!”
绮羅生向着他又湊近了些:“什麽罷了……”
忽然腰上一緊,濕暖氣息吹到頸邊:“盡這一壺酒的時間……”
後面的話不知是聲音太低,還是沒打算再說下去,但也并無什麽區別。绮羅生酒不過飲下數口,縱然臉上染了顏色,卻非是醉了。這一句話百轉千折,由如斯親密之人說出,如何會不得其意。他翹翹嘴角,沒有應聲,卻忽然埋下頭去。意琦行一個激靈,胸口隔着酒水沾濕了的單衣,被一口吮上,靈巧舌尖,舐住了微微外露的皮膚。
悶思之中酒添缭亂,情欲之發來得曲折卻不突兀。绮羅生半閉了眼,由着自己的性子在意琦行懷中厮磨,忽然腰下一空,已被按倒在了船板之上。熱切氣息,撲面壓下,似是胸中述無可述的情緒,盡數借此一番宣洩。
毫無遲疑的環住身上人的肩背回應,绮羅生另一手猶勾着酒瓶上的系繩,一番拉扯下早顧不得了,“咯啷”一聲響,登時扯倒。尚餘大半瓶的美酒,盡數汩汩而出,滾滿了兩人一頭一身。
“這樣子……”绮羅生有些費力的撐起手肘,別開頭去,目光在一旁橫七豎八散落着的酒瓶刀劍上一轉,呻吟一聲,一把扯住了披垂到自己手邊的銀灰發絲,“進去……進去……”
他語焉不詳,含糊的說法,幾乎撩撥得人瞬間點起一把火來。但行動上卻是清楚明白的,勾緊了意琦行的脖子蹭向船艙裏頭的方向。驀然“嘩啦”一片亂響,兩人就着纏繞不分的模樣,幾乎半撞半滾着跌進了艙門,雪白的紗簾,其上連排垂墜着的缥色絲穗,盡被這股不管不顧的勁道挂住了,楣上小銀鈎吃不得力,登時扯得盡數散落下來,直直裹在了兩人頭身之上。
白紗輕薄,薄薄一層倒似淡霧,卻将兩人周身與外圍盡數隔開。意琦行一手将身子略支起來些,微光依稀夜色,似有似無輕紗,眉眼飛春的面龐貼得極近。兩人此刻都無醉意,卻更勝酩酊。驀然绮羅生伸出手,撩開他早就淩亂了的襟領,将掌心貼上心口位置,含糊着咬字,又重複了一遍:“你的心躁了,我的心又如何靜得……意琦行!”
一語扣心弦,酸漲甜愁、苦樂憂欣,借着無邊靜夜、世路蹉跎,釀成滅頂之浪潮。
江潮不止朝夕起伏,船艙之中,旖旎之聲,也是徹夜未曾靜下。似乎連番多少紛亂情緒,乍然得了一道宣洩之路,便盡情釋出,幾近失控。船頭淩亂刀劍,艙中一地輕紗絲帛,混亂不堪攪在幾處,早已空了的酒瓶,更是胡亂滾在壁角,随着船身微微起伏,間或的,“當啷”一聲磕碰清脆。
長夜終有盡,一夜纏綿本是人間樂事,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之際,卻又淅淅瀝瀝落下雨來。雲色如鉛,低風吹水。
卧房之中,淩亂的不只是被褥,甚至床上半掩的紗帳,竟也被撕扯得垂落了半幅,零落萎地。過于混亂的局面,不似閨房密事,倒似經了一場較勁一般,處處斑駁。
驀然的,亂成一團的錦被下,幾聲輕咳嘶啞得走了腔調。绮羅生臨到天将明,才迷迷糊糊阖眼了小半個時辰,又被一個不經意的翻身動作牽起的抽痛硬生生攪醒過來。一醒神,先是嗓子裏嘶啞幹痛得要命,忍不住的咳嗽又帶動得全身幾乎無一處不痛,他費力擡起半個頭後,就又幹脆放棄的“咚”一聲躺了回去,小聲吸着氣壓下不适。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動靜,攬着他的意琦行登時也醒了。微薄天光,依稀看清绮羅生一身的狼狽,連他自己似乎都吓了一跳。有些木然的将眼神落在胸口一片青青紅紅上,一時啞口。绮羅生除了眼神轉動再不想多費一分力氣,又咳了一聲,擠出一個字來:“水。”
那聲音實在啞得過分了些,意琦行倒是因此回了神,忙不疊下了床,去外頭倒水。一路上的慘不忍睹也無暇細看,取了杯子便折回來,一手托着绮羅生的後頸讓他擡起頭,小心翼翼把一杯水盡數喂了下去。
绮羅生的腦袋順勢枕在他的肩上,此時才覺得火燒火燎的嗓子裏舒服了些,還有心情笑出來:“大劍宿當真……好生……不凡……”
意琦行拿着杯子的手一抖,險些翻倒在被上,嘴角抽了抽,還未說話,先倒吸了一口涼氣:“嘶!”
擡手摸上去,嘴上明顯紅腫了一大塊,顯見是被人用力啃咬的結果。绮羅生也察覺到了,目光一爍,咬着牙擡起一只手,一邊死命吸氣,一邊卻攀上了意琦行另一邊的肩膀。手指落處,是一個已經結了血痂的牙印,深得入肉,可見當時究竟用下了多大的力氣。意琦行循着看過去,倒是笑了一聲:“你咬的……”
一夜失了分寸的情緒爆發,當時不覺,如今反過頭來,才曉得暗夜遮掩之下,究竟失控到了何等荒唐地步。绮羅生閉了閉眼又睜開,示意意琦行将自己放回枕上,詞不達意的又哼了一聲:“我要沐浴。”
比起他一身凄慘,意琦行倒是好上許多。聽了這句話,立刻扶他躺下,自己穿衣便去準備洗浴之事。绮羅生歪了歪頭,看他雖然動作中帶了幾分急慮,繞在周身沉甸甸的陰霾倒似盡淡了,自己身上雖是動彈都覺吃力,心中也似去一郁結,似乎昨夜船頭許多茫然掀起的心事沉壓,已又盡數散去,只餘一如往日般的沉靜心情。
憂思依舊,卻非癫亂。
“好似做了一場大夢。”绮羅生牽動唇角笑了笑,手指摸上自己的臉頰。臉上尚有淚痕濕濕幹幹後的緊繃感,又有昨夜胡亂沾染上的酒漬,幾乎是一塌糊塗的氣味,“可惜了一瓶好酒!”
驀的,他好像想起什麽,眼中剛剛湧起的笑意又一點點隐了下去,忽然一咬牙,幾乎耗盡了僅剩下的一絲力氣,撐着床榻掙紮坐了起來。
意琦行拿着滿手的東西一進來時,就見到绮羅生要掉不掉的挂在床頭,胳膊上勾起了一團衣物,正抽動着嘴角要拿過來。
他愣了一下,撂下東西過去撈起人:“不是要先沐浴?你身上疼,就別亂動。”
绮羅生被他大刺刺的直白說法一噎,悶不吭聲又低了頭,手上倒是不曾停的,幾下擺弄,解出一個白金兩色絲線纏就的玲珑結子。
意琦行在旁看得眼熟,再一尋思,記起本是绮羅生腰帶上的墜飾。只是常年被外袍掩下,倒不易露在外頭罷了。
他不知绮羅生好端端的,忽然解了這個做什麽,忽然被一把拉住了手。绮羅生捏着那玲珑結,直塞到了他的手心裏頭:“這個我打小帶在身上,是……是寄名之物,可保平安。”
尋常之極的一句話,只是因了“寄名”一說,這一送,倒似把自個塞到了意琦行的手中。绮羅生頓了頓,飛快的繼續下去,“本想給你做個劍穗,可惜你那劍上是沒得地方栓了。系在哪裏,你随意吧。”
他略略扭過了頭,意琦行還是看得清楚了那一絲暈色。一手攥緊玲珑結,一手橫穿過去,攔住腰肢收入懷中。胸口貼緊了後背,體溫相融。
半響,帶笑一字:“好。”
細雨如煙,少了前幾日傾盆而下的氣勢,倒似情人喃語,無盡溫柔。
蒙蒙雨絲洗得滿園翠色紅香,嬌豔欲滴。花木扶疏處,依稀華樓,裝飾極盡靡麗。只是樓前紅紗錦燈中,忘了熄去的一點殘燭,還在随着風搖曳瑟縮,憑添了一絲蕭索。
忽然,一聲巨響自樓中傳出。與此同時,一條身影極快速的掠過花間小徑,沖入樓門,直接搶上了二樓鋪陳華美的寝房之中。
敞闊的屋子裏,陳設器具無一不精致富麗,此時卻是一片狼藉。桌翻椅倒中,雜混了破碎的花瓶擺件等物,零落一地。
唯一尚稱完好的乃是屋角繡榻,華服盛裝的女子側坐其上,一手撐着床面,一手搗住胸口,極其痛苦的大口喘息着,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發抖。
探花郎一沖進門,就直奔床頭而去,急而驚慌的喚道:“花君,你怎樣了?”
“別過來!”
驀的一聲怒斥,硬生生将他的腳步頓在數尺之外。只是那調子不似以往柔膩,卻多了一份難以掩蓋的粗聲。
探花郎一愣,咬了咬牙放軟聲音:“花君,你可是傷體又有反噬了?”
步香塵依然垂着頭,略有些淩亂的鬓發将整張面孔都遮掩在了陰影之下。她深深幾番吐納,中雜抑制不住的短促呻吟,似是痛苦之致,但仍半句不肯松口。直到僵持了約兩柱香的功夫,忽然一陣極細微的“咔嚓”之聲,自她全身關節傳出。她猛的吐出一口氣,一個仰頭站起,卻是腳下虛浮無根,險險便倒。
探花郎急忙伸手,穩穩扶住她,觸手之處,冷汗已透層層錦繡衣衫,叫他的心情也随之抽緊。
步香塵卻一掃先前嚴聲厲詞的拒絕,放軟了力氣靠在探花郎懷中,粉面慘白,唇角猶見血色,不過倒是微微翹了起來:“無妨……這一關,我仍是扛過去了。”
探花郎一邊助她理順氣息,一邊道:“但欲花蠱的發作,愈加頻繁。長此下去,不是辦法。”
步香塵又緩了兩口氣,才擡起手,染着大紅蔻丹的纖纖指尖輕輕撫摸探花郎的臉頰:“小花郎,你是在擔心我麽,呵呵!”
她笑一回,忽然嬌聲一收,一縷淡淡的殺機浮現:“欲花蠱之事,不能再拖。此蠱附心而生,唯今一計……”
“花君如何打算?”
“八品神通,各具其用。心有所識而生情,情花……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