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三八:情非晴
坊間近日的傳聞,一名不知從何出身的魔頭,突兀間出現在中原腹地。性殘嗜殺,行事又極無規律,似是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喜怒。但凡出手,便是滅門殘絕之狀。偏生武學又極其霸道邪門,在他手頭折損了許多好打不平的俠士,一時之間,竟也談其色變,人心惶惶。
再過了幾日,傳言游走更甚,直将那人描述成了青面獠牙,生啖人血肉的妖魔之流。傳者繪聲繪色如若親見,聽者更是膽戰心驚。一時之間,倒成了風聲草偃,人人自危的模樣。
也不知是否因了這層傳言的原因,近來夜行之人,大大減少,而荒野之地,更減了人跡。似乎稍有不察,便會有索命的活閻王從天而降,銷繳了一條命去。
縱然邪九世屠戮佛門手段殘忍,當真不負了那傳言中栩栩如生的邪魔之态,但終究不過是因心底一點厭惡,引導殺機,卻非是日日夜夜只為殺人而來。況且近日裏巧合得了一把神兵,他雖不是專精修戟之人,但武學路數,總有相通。而自持霸力雄渾,這一杆重戟之威,倒是頗有幾分對了他的路子。因此那一日與意绮兩人交手之後,他每日裏倒也多花了不少的心力,在這杆忘巧神戟之上。
自以八厲移魂功法修身而來,邪九世尤喜在月陰之時,鍛煉修為。這夜風聲雖緊,月色卻明,野嶺之上,獨他一人踞坐高處,橫戟在膝,盤膝運功。月正中天,陰氣極勝,如水般洗刷着如今非生非死之身的經脈。雖然這天地月華,難能再為他詭異邪體所用,但沐浴充沛的陰氣,仍有舒爽之意。這一坐足有一個半更次,本是不動如山,驀的,衣風一揚,邪九世已從極靜轉為極動,縱身而起,持了雲戟只一抖,耀目銀花,頃刻鋪開。而細看戟路走勢,竟隐有幾分禦宇所用“天殛戟法”的路數。他與禦宇當真交手,也不過月前那次攔阻之殺。雖是久戰,但終究只靠上百回合的交手,便有領悟。雖然不過形似,也足堪稱武感天成之人。
戟法愈行,愈見淩厲。破空裂地之聲,急促如雨,濺起一片土木飛揚。但走到最疾處,卻忽然一收。邪九世一聲怒喝,持戟之手猛的頓下。霸道氣力,登時将戟杆貫入地面二尺有餘,猶自顫抖。而他握着戟柄的手臂,細看之下,竟然也隐隐微顫,不似力道未竭的餘勁,倒似被雲戟自身氣勢所激。
他突一揚眉,手裏力氣再吐,戟杆又下插尺餘,冷哼道:“不過小小一把武器,也敢有逆我之意?放肆!”
他修戟以來,時日雖短,但有功力為輔,進境卻快。只是初時不覺,但随着自身精神意念漸通其中,雲戟本身,竟似隐隐生出一股對抗之力。那意識非是活物之類,卻自有一股天地靈氣所鐘,極正而凝,與他八厲移魂的陰邪功體,正恰似不堪相容的兩端。每戟行酣時,阻力便愈加明顯,似是不甘被這般邪戾之氣運使一般。
邪九世心性,自在厲族便獨行霸道,遇了這般忤逆對抗,登時惱怒。但另一方面,又更知此戟非凡,難怪能在忘巧寺之中享百年香火。強者之心一起,更是定要讓雲戟徹底折服在自己掌下,才見手段。
因此上,雲戟越生抵抗之力,他的降服之心反而越盛。幾日來的時間心力,倒是不知不覺挪了大半在其上。雖是無意,倒也無形之中,叫許多佛門弟子逃出一絲生機。而屠戮佛寺本不過順手之事,多少性命,邪九世更是不在心上。他一心運使雲戟,這一日的神思拉鋸般撕扯,恍然不覺已入深更,月陰助力,終是将其又壓下一分,登時心頭一爽。哼聲過後,又是幾聲狂笑。登時荒野鳥雀驚飛,草木動搖。
邪九世毫不在意,反手拖了戟,闊步離去。
畫舫之中,那一夜的癫狂,雖是一洩胸中濁亂,重拾心緒。但是精神之複,終究只是片面。至少绮羅生足足卧床三日後,才能叫行動恢複得基本無礙的苦頭,可是絲毫不曾因此減了半分。
而意琦行肩上見血透肉的牙印固然掩在衣下,嘴角那一片紅腫破處,也要時日才能盡消。好在先前绮羅生倒是搬了些米面菜肉之類的回來,兩人便在這船上,足不出戶的一窩數日,養這尴尬之傷。
意琦行倒還罷了,總不礙着起卧走動,绮羅生卻當真傷得狠了些,起初第一日,除了掙紮着半坐起來解了那枚玲珑結,餘下時間皆是有氣無力埋在被褥之中,一日裏足足睡了五六個時辰,才算複了些精神。
只是這一番狼狽,非是一人之過,縱然皮肉事後吃苦,心裏頭倒是不曾有什麽怨怼。意琦行體貼他艱難,食水都是弄整潔了端到床上,十二分的周全照顧,更是溫柔。绮羅生毫不客氣盡享了,吃飽喝足,便将腦袋從軟枕挪到意琦行的大腿上,一邊由着他拿手給自己梳弄頭發,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閑話。
一日易過眼見入夜,兩人用過晚飯後,绮羅心裏揣摩着該是到了意琦行打坐的時分,勉強撐着床面,一寸一寸向着裏頭挪了挪,空出一塊地方叫他上來坐,不想意琦行卻是不急,反倒先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小罐子,沖着自己示意:“先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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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什麽藥?”绮羅生愣了一下,心裏頭忽然有了點不太妙的預兆。若是意琦行要自行給肩上咬傷處塗藥,何必還要來知會自己,可自己哪有傷口……他驀的臉上一白,幾乎是帶了點驚吓意味的瞪了過去。
見他反應極大,意琦行倒是坦然:“我早上換被褥時,看到床上有血跡,才知道當真傷了你……那裏傷處極礙行動,需是盡早養複了才好。這藥膏倒還算好用,又不算烈,上午你睡着時已經用過,晚上再塗一次,一兩日內想來就能見效……”
绮羅生幾乎是呆呆看着他連調子都不見多大起伏的一口氣解釋下來,其實事不過尋常,在情又在理,以兩人這般同坐同卧的親密,本也再無需避諱什麽。但擱在他心中,濃情蜜意時被翻紅浪,再如何的私密相親也是閨房之樂,而眼下要明明白白坦坦蕩蕩的……上藥,只一念及那情形,登時連耳根子都要燒得滾燙起來,完全不曉得該拿什麽表情面對。
意琦行仿佛沒見到他的尴尬般,拿了罐子便坐到床邊,一手去扯被子:“現在上了藥,晚上你睡時也舒服些……嗯?”
他目光一垂,掃到绮羅生下意識揪緊了被角的手指上。目光柔和沉靜,卻有如實質一般。意琦行沒再開口說話,绮羅生也将臉別在另一側不曾看他。但一坐一卧目光也不曾碰觸的僵持之中,倒似互換了許多無聲言語。最末了,那摳緊着錦被的手一分一分消了勁道,绮羅生幾乎将整張臉直接埋在了枕頭面上:“上藥……你就快點!”
“嗯。”意琦行舒眉略笑了笑,果然手腳極快揭開錦被,又盡力輕柔将他的小衣也褪去了。随着手上開始動作,绮羅生陡然吸了一口涼氣,又把腦門往枕頭裏死磕了一下,索性自暴自棄先開了口:“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意琦行本在小心翼翼為他上藥,雖是在私密之處行事,但此時做來,全無绮念,只餘疼惜,更不曾分了心在他事之上。因此绮羅生乍一開口,他險些下意識的随口應出“睡覺”兩字,才忽然反應過來其中之意,忙将還沒出聲的話咽了回去,也正色道:“黑月既不可行,那麽眼下唯剩一途,便是尋鬼師所言的異人鱻生一訪,看可有解決之道。”
绮羅生也知當前唯此一法,但想到要将希望寄托于虛無缥缈的一個傳聞之人身上,總覺十分中倒有七分着不得力般,不踏實得緊。他心中憂思一開,身上的不适倒是忽略了,滿腦子轉起來亂七八糟的念頭,想要再尋出一兩條可行之路,也好算是一個退步之選。
心思紛亂之中,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一物,登時本能的一挺身便擡起頭來:“情蠻……啊!”
話說一半,驀然變成一聲古怪的呻(為啥這個詞也敏感)吟。霎時好像全身力氣盡失了般,一頭栽倒回去,大片的潮紅幾乎以眼見的速度,一直爬上了脖頸。
意琦行本在小心為他上藥,指尖挑了清涼藥膏,一分一分往深處去塗抹。未曾想绮羅生忽然好大動作,措手不及中,登時又深貫了幾分。绮羅生這一聲呻(為啥這個詞也敏感)吟同時脫口,兩人都非不通人事,只一瞬間便明白過來。一個羞憤得不肯擡頭,一個耳聽一曲三折的聲線起伏,倒似定在了那裏。
绮羅生知是自己忘形中魯莽,怨不得人,勉強咬着牙根開口:“拿……拿出來……”
意琦行卻是若有所思的模樣,房中燈燭高燒,雖然绮羅生背過臉去,通紅的耳根依然瞧得一清二楚。他目光幾轉後,驀一伸手,扯過掀在一旁的錦被,一把連着自己的手臂,與绮羅生的身子,盡蓋住了。绮羅生尚未會意他的動作,才要再出聲催促,一股酥麻,攸然貫脊而上,險險又迫出一聲呻(為啥這個詞也敏感)吟。意琦行順勢坐在床邊彎下了腰,另一手擱下藥罐,一把将绮羅生肩膊攬住,收入自己懷中。
绮羅生微微掙動着搖頭,但腦後壓下來的懷抱叫他本能難拒,身上更是已被作亂得一塌糊塗。毫無成效的抗拒不消多久便成了半推半就,終是一頭紮進意琦行懷裏貼緊了,全身微微顫動,卻也放得柔順下來。
燭花一聲輕爆,房中低促的呻(為啥這個詞也敏感)吟之聲漸止,換做深深淺淺的喘息。意琦行重新坐起身,看不見绮羅生的表情,但手指擦過眉睫,微微濕漉的熟悉感覺,便知其情。他此時終于撤了手指,反手扯了一塊手巾到被子下面,單憑摸索着給绮羅生收拾了,然後才慢慢道:“你想到了情蠻花?”
绮羅生這回倒是真的再不打算擡頭了,悶聲應道:“是。”短短一字,尾音猶帶些許輕顫。意琦行任他別扭着,起身收拾,邊道:“情蠻花确實有吞噬血肉之能,但一則現在下落不明,二則成熟之後,是否還具此能也未可知。不過既有想到,姑且記起。若是鱻生那裏行不通,也可一試。”
绮羅生繼續悶聲點頭,不再開口。耳聽腳步聲出去進來,然後又是衣物窸窣。忽然燈光一暗,一個溫熱的身體拉開被子也躺下了,小心的環住自己腰背:“睡吧,早些修養好了,咱們便動身。”
“你說得輕松!”绮羅生暗暗裏磨牙,但眼下更要做的……他有些費力的把手向下身蹭去,想要重新系上小衣。不想才一動彈就被一把攥住了,壓回身旁:“藥會污了衣服。”
“你……”绮羅生終是半個字都擠不出了,嗓子裏呻吟一聲,自暴自棄埋頭紮到意琦行懷裏,想方設法叫自個快些睡過去。
習武之人,身體總是強健,何況既不是什麽傷筋動骨的紅傷,又有靈藥培着精心照顧,滿打滿算養将了三日,绮羅生已是行動走跳無虞,再不見什麽滞礙。而意琦行嘴角的紅腫,消退得更是迅速,早連一絲痕跡也無了。
雖說急事緩辦,但邪九世之困也不宜再拖延下去,兩人略做了商量,還是決定動身。只是這不經意中多停留下的三四日內,仍不見一留衣與寄天風回轉,心頭陰霾,不由難開。
臨行前,绮羅生仍是重修了一封書信,留在船中幾上。意琦行站在船頭等他,此時倒也不知該說什麽,只是拍了怕他的手臂:“走吧。”
绮羅生沉默着點了點頭,順手又拿起備在一旁的紙傘背上,兩人方聯袂下了畫舫離開。
緝仲贈予的地圖雖是時隔已久,但他傾力幫忙,将腦子裏的記憶盡其所能一點一滴掘了出來,幾番删改,竟也詳盡。這圖意绮兩人早已印在了腦子裏,路途并不曲折,只是着實偏僻了些,一見便知是離群索居之處。
因着心急,腳程便快。許是天意難得殷勤,往年這個時節,正是酷暑的尾巴,最是熬人。但似乎前些日子連綿的暴雨沖洗得清透,一路上倒有大半都是舒适天氣,最宜趕路不過。
四天之後,兩人沿着圖中所指,下了大道,從一處不大起眼的山縫穿過。那山縫乃是天然形成,曲折狹窄,道路也極破舊,其中滿滿生着些不知名的白色茅草,此時正是肥美,遠遠一望,倒似許多雪白的馬尾,在石頭縫裏奔越穿行。
绮羅生覺得頗有些趣味,扯了扯意琦行道:“倒似白駒過隙一般,不覺馬走,不覺時流。”
而待到兩人走出石縫,乍一回頭,赫然便見出口立了一塊石碑,上書幾個大字:走馬廊。
一出山隙,所見頓時豁然。因有緝仲提點在先,兩人雖不意外,但眼看雜草荒山之後,環抱着一片數畝方圓的靈秀景致,仍有眼前一亮之感。
院落圈得随意,其中屋舍疏落落幾間,許多修竹古石、清雅花木,倒是蔥茏點綴其中,各有姿态,趣味天然。
一見那整齊院落,便知定是有人常住于此,精心修整的結果。緝仲先前指引之時,已說乃是三年前的舊事,不知人如今在否。如今顯見這條擔憂是可盡去了。
但兩人終非目迷心馳之輩,略一駐足觀望,便往院門走去。待近了,那道竹扉卻是嚴絲合縫的掩着,只是栓門之物,非是金木鎖頭,而是一把長而韌的白茅,随意打了個回字結。茅草再不能更熟悉,身後山隙之中,滿滿皆是。
即便高隐異人,也斷無自個将自個反鎖在家中的道理,着一把攔門草,顯見着院中主人,定是不在。未料到竟在最後一步撲了一個空,意绮兩人一時都有些使空了勁的無力感,各自苦笑。
既然栓了院門,定然不是短暫離開。只是究竟要走幾日,又還差幾日可回,單單站在這裏,實在難以猜測。而這山中小谷面積極小,只張張眼便一覽無餘,兩人總不能木頭一樣就站在這裏等人回來,當下之計,也只能先退出去,尋個地方落腳,明日再來。
尋人不遇,總是掃興。比之意琦行果斷決定暫且離開的模樣,绮羅生倒是更顯腳步拖沓一些。邪九世之事,關乎意琦行安危,早已成為他心頭重中之重。即便多拖延上一日,也覺心郁,如今眼見其屋不見其主,心中失落,更是可想而知。
意琦行如何不明他之心思,順手撫上他的肩背,輕輕拍了拍。還未開口,忽然武人敏銳感官,捕捉到一絲細微足音,正也穿過石縫,向這邊來。
腳步聲輕而快,卻不帶雜音,來人行得從容,更是輕功極佳。約有十餘丈的石縫,頃刻穿過,人影一閃,一柄雪白的竹柄羽扇,拂開一簇白茅,已是踏在面對面的位置上。
“是你?”
“是二位?”
三人六眼,毫無遮攔的撞了一個清楚明白,雖然稱不上熟悉的面容,但也絕非陌生。绮羅生心思靈動,又是個慣于柔和待人的,登時腦子裏便記起稱呼身份來:“無夢生先生?”
白衣人更是一臉和煦笑意,擡扇一揖:“劍宿,绮公子,怎有空在近日前來寒舍。若不是在下回來得時機恰巧,倒是要怠慢到了。”
他自攬了主人身份,意绮兩人也恍惚記起,當日留妖山城一別,三餘無夢生曾略述過自家住處。只是時日一久,諸事又雜,便糊塗揭過了。如今經這一點,才翻出來思索,可不就是此地。而無夢生自稱“三餘先生”,又見他以三尾墨魚刻白竹為記。幾事一疊,登如醍醐灌下。意琦行眼中壓下幾分驚訝之色:“原來閣下就是那位傳言中的異人‘鱻生’。”
無夢生登時莞爾:“異人豈敢當,山野散客罷了。二位,既登家門,豈可不入室一坐?請!”
他羽扇輕擺,搖向前方屋舍處一指,便當先引路,往那小巧院落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