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五七:一線牽
隐蔽在曲水湖石下的密室入口,幽深曲折。夜半時分,如蛇般的水氣攀附纏身,帶着濕漉漉的不适。
下行不遠,便見門廊。厚重的石門應手推開,一股濃重的奇異氣味,撲面沖來。清都無我登時連咳了數聲,臉色更見蒼白,一雙眸子,卻閃亮銳利起來。
“花香……血氣?”
探花郎點了點頭:“妖繪天華他……主人,您親眼一見,便明白了。”
清都無我腳下立刻又加快幾分,似是有些迫不及待。他心中隐約,自聽聞妖繪天華死訊,或者說,自白日裏,第二次引绮羅生前來見過妖繪天華之後,那便模糊成形的預感,更加強烈得宛如真實。曲折石廊之中,一時只有衣風腳步。
通道盡頭,大簇紅光湧動,照眼如焰升騰,浩瀚異香,愈發濃烈。清都無我幾乎是一路奔跑到了密室,卻在邁進門的瞬間,頓住了全部的動作。
石室逼仄,不過三丈方圓,此刻盡數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下,映照得眼前一切,也都模糊如丹。那紅色厚重淋漓,明明鮮豔如斯,卻四下散發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氣息。紅光自密室當中的情花而來,但非花光,而是,血氣。
情花之下,妖繪天華盤膝垂頭而坐,雙手抱合,在胸前拗成一個十分古怪的手勢,而本被栽培在地面淨盆中的情花,此刻卻深深紮根在他的胸膛之中。根入心,花成身,骨肉碾,精血焚。
傾其一生心血培植情花再現之人,在心灰意冷的最後絕望之中,竟是選擇了以身為皿,以心相殉。情花奇豔,縱然盡絕天下妖嬈,仍稱清聖,而此刻這朵噬盡主人心血的奇花,一片紅璨之中,竟已隐呈妖姿。本璀璨如明玉的花色,猩紅血氣層層染上,一枝一葉,一花一蕊,無不散發出一股濃重之極的妖異之氣。
探花郎的憂心,正是在此。眼見情花姿态與往日大相徑庭,清都無我又仿佛受了極大的沖擊,呆立在門口,不發一言。他心中只道眼下情勢,非但不妙,簡直更是非常非常之不妙。清都無我對于八品神通的執着,他知之最深,若因妖繪天華此舉功虧一篑,帶來的後果,簡直難以想象。他越思,越是心驚膽戰,反而不敢伸手去碰觸清都無我,只焦急又低聲的叫了句:“主人,主人!”
驀的,清都無我卻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然後似是控制不住,一聲輕笑擠出喉頭。笑聲出口,便似破閘,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添狂态。探花郎心驚膽戰,一時紮手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清都無我卻一邊縱聲大笑,一邊往妖嬈紅花走去。
夾雜着血氣的花光吞吐不定,似拒來人。清都無我身上徐徐散發出的八品神通之力,卻迫使情花俯首,一路破開無形阻力。數步之路,如同破碎琉璃,直到妖繪天華屍身之前。
他徐徐俯下身,擡手卻猶疑了一下,還是先撫在了妖繪天華不曾瞑目的眼上。冰涼的眼睑随着手勢合上,清都無我露出一個帶了些妖豔的笑容:“将情花予我,妖繪天華,它将成就天下無雙的神通。”
身死神消,空餘憾恨。身後無窮風波,終向誰說。
随着妖繪天華不甘卻再也無力作為的閉目,一聲清脆剝裂之聲,自他胸口情花之內發出。豔豔紅花,盈盈顫動,百蕊千瓣,皆歸一恸。層層紅瓣披離垂落,露出其中原本被緊緊簇擁的花芯,緋色紅珠,光似琉璃浸血,腥香缭繞。
清都無我仰天大笑起來:“情花之心,情花之心,天不負我,哈哈哈哈!”他笑聲未盡,牽動髒腑暗傷,登時全身一顫,又嘔出一口血來。探花郎忙上前扶住,清都無我卻只随意揩了揩嘴角血色。他平素鮮見失态,此刻卻是喜不自勝,雙眼目光,在情花之心上流連許久,才戀戀不舍的轉頭吩咐道:“此地莫要妄動,你務必小心看護,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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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愣了愣:“主人期盼已久的情花之心既已現世,為何不取回祭煉服用,而是留在這裏?”
清都無我笑道:“情心初現,尚未凝實,還需數日,才是瓜熟蒂落的時候。這最終幾日至關重要,你将幽夢樓那邊的差事一并暫擱,就專心在此看護情花。”
聽他這樣說,探花郎心中也登時松了口氣,立刻點頭:“既然如此,主人你回去休息就是。我趁夜再往幽夢樓一遭,叫抱琴聽雨這段時間閉門息事,以免節外生技。”
“你自己安排便是。”清都無我這一夜心情幾經起伏,此刻也覺得乏了,一手按住探花郎肩頭,“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他詭異的笑了笑,“情心凝出,助绮羅生功體恢複的速度,也要加快了。”
探花郎臉色立刻又難看起來:“莳花針術已将主人功體消耗到了極致,再催動下去,百害無益。他如今傷勢已複四五分,足堪一用了,何必再多浪費心力在他身上。”
清都無我搖了搖頭,仍是嚼着縷笑意:“獸花生滅奧妙,獨遺八品神通之外,若我當真需其能為,他這獸花嫡傳的修為,便是我的替命之寶。”他翻轉手背,輕拍探花郎的臉頰,“小花郎啊,世間豈有不勞而獲的便宜,獸花執妄生而滅,起死回生之說,要賠付上的,只怕也是一條大好性命呢!”
鳥啼婉轉,又喚一日之晨。
清都無我氣色形态,與以往并無什麽不同,早早收拾停當,來探绮羅生。
只是腳步才近,尚隔花木,隐約之間,竟見躍躍刀光,流離辰光之下、晨風之中,宛如白練淩舞,一派紛呈。
他心中登時一驚,勉強壓下三分疑窦,又悄步走近些許。撥開障目之物,看得更是清楚,屋前小小一片空地,绮羅生結束整齊,手壓豔刀江山,正與寄天風往來喂招。刀法精妙,飒如霜雪,藍發少年一杆長戟,雖然也是舞得純熟,卻顯然仍是天淵之別,縱然绮羅生抱着指點之心,十數招一過,刀刃一轉,雪亮刀尖,已是點在寄天風喉前一寸。
一旁觀戰的一留衣立刻拍手叫了起來:“好了好了,到此為止!绮羅生,立刻放下你的刀,哪裏涼快,哪裏歇着去。小行雨,來來來,我來給你說說你這次敗在什麽地方……哎,清都先生?”
他一回頭,正撞見同樣若有所思觀戰的清都無我,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那廂绮羅生已收了江山,緩步過來,笑道:“好友,今天過來得倒是早。”
清都無我搖了搖扇子,也是莞爾:“若非如此,我尚不知,兄之傷勢恢複可喜,已可再動刀劍了。”
绮羅生搖了搖頭:“只是刀式而已,內力仍無法動用多少。”他又瞥了一留衣一眼,“我可是花了好一番唇舌,才叫大哥允我活動活動手腳,快兩個月不曾碰刀,頓生當時只道是尋常之感慨!”
兩人相視而笑,唯有一留衣很是不滿的抱臂站在一邊:“養病就要有個養病的樣子,你那兩處傷口,動作大了都會扯到,到時候疼得哀哀叫的,可不是我!”
绮羅生按了按胸口,隔着衣衫,尚能感覺到包紮在內的細布:“我會當心……好友,到屋裏去坐?”
一留衣不肯同他們進屋,在外頭繼續指點寄天風武藝。绮羅生自去給清都無我倒了茶水,清都無我卻不急,仍是搖着羽扇打量绮羅生:“雖然兄久困于室,難免想要舒活筋骨。但恢複一事,萬不可急于一時,還是穩妥為好。”
绮羅生卻垂下眼,不見适才輕快,而是嘆了口氣:“我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下去,“近日總覺心有不安,前幾日午後小睡,還曾夢到妖繪天華老友,不免又惦記起奇花八部的種種遭遇。不知暗處對花部虎視眈眈之人為何近幾個月忽然銷聲匿跡,但隐患仍在。我現被傷勢羁絆,若有萬一,只怕不但助不了好友,反成累贅……想得多了,便不免心急了些。”
“妖繪天華……”清都無我的神色微妙一變,也陪着他嘆氣,“老妖個性,實在是叫人無奈的古怪。他當日留下一言,要尋僻靜處祭煉情花,至此竟就再無消息。兄與我縱然心慮,也無可尋他,真是……”他苦笑一聲,“奇花八部,俱為散人,各行其事難以聚攏。如今只餘你我三部,尚且如此,唉!罷了,所謂吉兇未來先有兆,不知兄夢何事,不妨說出來讓我開解一二。”
绮羅生緩緩搖頭:“乍驚一夢,醒來已記不大清楚,仿佛是你我三人在夢花境中閑飲歡娛罷了。”他轉身扶着窗棂,舉目遠眺,“夢中人情靜好,眼下風雨流離,不免叫人心生慨嘆。不知暗害花部的幕後元兇,面目何時才能大白于天下,當盡我所能,叫其他五部花友九泉瞑目。”
清都無我負扇于背,看着绮羅生還有些因傷病消瘦的背影,嘴角輕輕一挑,聲音卻是隐約含悲:“我只求不負夢兒……唉!”
房中一時寂靜,似乎也被這些略帶哀傷的話題浸染。慨嘆許久,兩人才收拾情緒,又互相開解幾句,仍如慣常一般施針療傷。只是行功一罷,清都無我卻顯見不似平日,沒了閑聊消磨的興致,草草寒暄幾句,就告辭而去。绮羅生并不勉力留他,反倒是一留衣見他就這般走了,很有些意外,摸着下巴一邊張望一邊好奇:“怎麽今天走的這麽早?”
绮羅生坐在桌邊,拿着塊雪白的絹子擦拭黑月之淚:“大概是我提及如夢仙子,勾動老友傷情了吧。”
一留衣立刻白他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怎麽也學會戳人傷疤了,意琦行的口水吃多了?”
門外“咚”的一聲,正在屋內屋外跑着收拾灑掃的寄天風一頭撞在了門框上,撞得眼冒金星。
清都無我揣着滿腹狐疑回去住處,心中因绮羅生狀似不經意的言詞,撩得顧慮叢生。他心心念念,用盡百般手段圖謀的八品神通,距功成只餘一步之遙。越是如此,越叫他謹小慎微,生怕再有任何變數。而夢花控魂之術,雖為家學,卻是第一次施展,其中是否還有疏漏不足之處,并不見于前人手記。绮羅生乍然提及夢見妖繪天華,時間正與前幾日吻合,更添疑窦。
他因四下無人,便肆無忌憚将滿腹心事不再遮掩,一路沉吟而行。回到書齋門前,卻發現昨晚連夜離開的探花郎一身風塵仆仆等在那裏。他動了動眉梢,心知幽夢樓中必然生事,才叫探花郎這般迅速打了一個往返。果然還未待他開口,探花郎已從袖中摸出一個粉紅絹包,遞了過來。
絹包眼熟,內中的東西更是眼熟,一朵栩栩如生的五瓣桃花裹在其中。清都無我一挑眉:“迷眼乾達?”
“是。”探花郎湊近了些低聲道,“抱琴丫頭說,兩日前迷眼乾達拿着主人贈他的這朵解語花找上幽夢樓,說要與主人再談一筆買賣。”
清都無我輕笑起來:“幾個月前在意琦行劍下逃如喪家之犬的影邪師,竟然這麽快就又按耐不住的出洞了?該說他不知好歹,還是膽大妄為呢!他求何事?”
“他說……”探花郎的神色,似乎覺得自己是在轉述一件十分荒謬的事情,“他願以集外七修奇門大成的一部功夫,換取內七修武譜中的刀、戟兩部。”
“集外七修之大成?”清都無我仍帶着點似是而非的笑意,“外七修中,還有何功法,能值得這般價值?”
“據說,是一部叫做‘龍雷灌’的功夫,作用是……以死換死,可救無命之人。”
“哈!”清都無我仍是笑得譏诮,“既是無命的功夫,我要之何用。看來迷眼乾達不僅被意琦行的劍吓破了膽,更是吓壞了腦子……嗯?”他忽然笑意一收,目光瞬間淩厲起來,“慢着,他前往幽夢樓提出這樁交易,他如何認定幽夢樓可助他得七修刀、戟武譜?幽夢樓與夢花境,并無瓜葛示人,他從何猜測兩處關系?”
探花郎搖了搖頭:“聽抱琴的說法,他似是隐有猜測,但知之甚少。以解語花提出這樁交易,只怕還是試探之意為多。”
清都無我“哼”了一聲:“自作聰明,便是自取滅亡。”他躊躇了下,又道,“罷了,眼下還是以八品神通為重,迷眼乾達的交易,暫且擱在一邊,不必理會。此人陰險多謀,既已将腦筋動到幽夢樓與夢花境的關系上,便留他不得。我此刻無暇理會他,就讓他再多活幾日,也算念及舊情了。”
“主人,不如讓我前去……”
清都無我按住探花郎帶着殺意的手勢,搖頭道:“不必,你之要務,仍是守護密室中的情花之心,不容有失。”他皺眉道,“绮羅生那邊,日久恐有變數,倒是有些麻煩吶!”
對于绮羅生與夢花之術的疑慮,一經生根,便迅速蔓延滋長起來,成了清都無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将探花郎派去看守情花之心,對外只說有事離開夢花境。但心中顧慮一生,日常坐卧,便總覺處處不妥,越思越帶狐疑,攪得他不得安寧。
如此又過了兩日,情花之心凝實的速度,仍是緩慢,清都無我每日仍為绮羅生施莳花針術療傷,兩人閑談之中,幾次有意無意,話題總被扯到妖繪天華身上。清都無我憂思愈甚,挨至第三天夜裏,被一場記不清內容的模糊夢境驚醒,終是咬了咬牙,起身披衣,也不持燈,悄然往绮羅生住處而去。
幽涼秋夜,風透衣襟,整座夢花境都好似被浸在一彎冷水之中,寒意可觸。清都無我走得小心,但腳下枯敗枝葉,仍不免間或踏上,脆裂之聲,在空寂夜晚,更覺清晰。
書齋、敞榭、曲水涼亭,一路行來,星月黯淡,而風聲愈緊。清都無我身輕猶似一抹幽魂,悄然落在院中。三間屋舍,燈燭早熄了,想來屋內三人,都在好眠之中。他靜伫片刻,輕輕挪步到绮羅生卧房後窗下。那扇小窗開在床壁之側,終年緊閉,不過是在每日日斜時分,透些天光,叫房中不至黑得過早之用。窗前尚有垂簾,更是不打眼之極。
清都無我靜靜側身站在小窗之下,事已至此,反倒沒了太多顧慮。他心中盤算,仍在夢花術作用在绮羅生身上,是否當真如書所載,引魂迷魄,不留痕跡。既非打算節外生枝,便只欲将人引出,再做一輪術法罷了。八品神通已得八成,他此刻花光彩霧,收放随心,心神把定後,指訣掐動,神通之引,暗送夢幻芳華,徐徐穿牆透壁而去。
安睡在床上的绮羅生,忽攸似有所感,眼皮撩動片刻,翻身坐了起來。
日月輪轉,三日已過。雲泉祖脈之中,常年缭繞不絕的雲氣竟似消散許多,常年亦真亦幻的花木草石諸般景致,褪去迷雲,別有一番靈秀天然。
雲泉深處,卻與前景截然不同。似乎整座祖脈之中淡去的雲氣,盡數彙流在此,雲煙盤旋如凝,将一座晶瑩剔透的白玉榻,裹在其中。而白茫之內,更有一點金光,跳躍閃爍,不受煙霭之障,透照而出。
金光所凝,便在意琦行右掌指端。他端坐榻上的姿勢未曾稍改,似是三日時間,連一縷發絲都不曾動過。但周身衣甲,早已汗透淋漓不知幾遭,剝元生剮之痛,亦不曾稍歇。
龍元點點自體內抽出,筋脈骨血中的劇痛,經過三日折磨,意琦行倒是覺得似乎疼到麻木。指尖金芒,也已從微不可查的一點,漸漸凝做雞卵大小的一團。只是金光躍動,縱然其內元生之力、脈動之精,清晰可察,但終是虛浮之狀,不成實體。古卷之中所載,龍元出體,最終凝做金晶。若這最後一步不成,三日來的辛勞,便是盡付流水,無用功矣!
心揣隐隐疑慮,意琦行運功不曾稍停,仍在絲絲縷縷,抽剝體內龍元。功力已散,龍元再失,全身精氣體力,皆已耗至極限,自昨夜中起,腦中便漸漸混沌昏茫起來。只餘最後一點神智,仍在撐持“龍元解”功法運行不休。
一身修為,半生神眷,緩慢卻無停頓的流失體外。指尖金光還在游離爍動,意琦行卻覺體內經脈髒腑,盡數一張,生出一股之前三日中,從未有過的奇異之感。
并非痛楚,卻牽系全身每一處,比之痛楚更覺難以忍受的感覺。似乎有比內力、龍元更為重要的東西,在随着這種牽引漸漸流出。靜心內視,流動在體內的金潮,已只餘細細一線,隐約烙在心脈之上,待這最後一絲龍元循手少陰而出,便告功成。
可是金晶凝元如何可得,體內最終流逝之感,又是何兆……
猛然,随着最後的金潮化線,流出指端,意琦行乍感一陣天旋地轉,全身筋脈、髒腑、骨血、乃至皮肉發膚,皆是巨震。眼前驟然蒙上黑翳,五感茫然。
這突發之變,激蕩之劇前所未有,但實則也不過彈指之間。但也就是這最後的一彈指,意琦行陡然明白過來,龍元之後,體內開始消逝的究竟為何。
古卷之上,最後将盡未盡之言,此刻靈光盡釋,一片洞明:“既得之,亦失之,行此法,無悔,無命……”
龍元失,性命無。天賜之眷,性命之關,若要逆天徹底分剝,便要有所覺悟,一命相酬。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