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五六:混淪晶

清爽風來,帶一縷素淡菊香,似有似乎之中,最是幽潔之趣。

清都無我扶着立柱,笑吟吟手搖羽扇,看一看凝露白菊,又看了看垂頭默立在花前之人,淡淡吩咐了一聲:“去吧。”

探花郎的身影如同一抹輕煙,頃刻遠離,點塵不驚。

他又擡手,指間掐訣,劃出詭異光軌,一縷寒香在腕掌間釋出,涓涓融入菊花清氣之中,竟不覺其異。

他笑了笑,将羽扇搭上绮羅生的肩頭:“绮兄,白菊雖好,來日可賞。你在外許久,傷體不宜,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绮羅生周身輕輕一動,擡手皺眉扶了扶頭:“好友你這樣一說,當真覺得吹了這一陣風,果然有些頭疼……”

清都無我搖頭笑道:“這下一留衣又要捶胸頓足,哀嘆上一陣子了!走吧,我陪你回去。”

“不用麻煩。”绮羅生揉了揉頭,精神倒還好,“幾步路而已,我自己慢慢回去就是了。好友你身有小恙,何必再這樣客氣。”

清都無我當真便不再客氣,爽快道:“也無不可,兄傷體如今康健許多,倒是我縮手縮腳了。”

绮羅生“哈”的一笑,舉手作別。清都無我意思意思的送出幾步,瞧他慢吞吞的,往來路去了,這才将羽扇悠悠覆在臉上,咳了一聲。一線猩紅,緩緩滲透扇面雪白的長羽,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绮羅生走得極慢,一方是為體力虛弱,另一方,則是心中有些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他心思恍惚,忐忑生疑。

不太長的一段路程,他足足挪了快兩刻鐘,才踏進了住處的大門,立刻被一留衣丢過來的溫熱手巾劈頭糊了一臉。

一留衣挑着一邊嘴角,牙疼一般瞧着他:“這一溜達,就溜達了快一個時辰,真把自己當個好手好腳的了?”

绮羅生抓下手巾胡亂擦了擦手臉,忽然十分認真的扯住一留衣:“大哥,要是明明是不喜歡的物什,卻不知不覺把玩了好一陣子,算是什麽情形?”

一留衣不曉得他如何忽然冒出這一問,随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哪有這樣的事,難道你又惦記着意琦行回雲宗,在清都無我面前丢人了?”

绮羅生一噎,憤憤橫了他一眼。身後寄天風正把碗筷擺上桌,順口接道:“也不是沒有過,律師娘說,我小時候有一次迷症夢游,半夜爬起來在院子裏紮了小半個時辰的馬步……那時候最怕紮馬步了,白天還剛被律前輩罰過。”

Advertisement

他這一打岔,一留衣和绮羅生登時都笑了,寄天風摸摸頭,自己也笑:“後來就沒有過了,一共就那麽一次。”

绮羅生的問話,就這麽稀裏糊塗的擱開了,幾人洗了手吃飯,與平日一般無二。飯後一留衣慣例在院裏舒活筋骨,邊随口與寄天風扯些閑話:“小行雨,你不知道,绮羅生啊,他從小就不大喜歡白菊花,清都無我還偏拉他去賞白菊,這一下午,肯定憋屈壞了,還死要面子的不肯跟人家說……肯定是這樣……”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绮羅生坐在自己屋裏,隔了牆窗,自是聽不入耳。只是此刻他心中所思,倒與一留衣無意中的這番話撞到了一處,糾結難開。

有些痛苦的揉了揉額頭,绮羅生低低呻吟一聲:“好友,清都無我,你當真有事相瞞麽……”奇花八部凋零如斯,妖繪天華又蹤跡難尋,眼下花部互相扶持,唯他二人而已。绮羅生心中越是深思,越覺煩悶不堪,嘆了口氣,垂下頭去。

寅醜之交,淩雲殿內,一片寂靜無聲。

“龍元解”畢竟仍是雲宗禁術,而身為眼下族中唯一身負龍元的王脈之尊,意琦行如此以身犯險,更是舉族驚駭之事。

故而此事不可說,更不可洩。甚至數日前的龍神祭祀,也不過是打着“為鳳座祈福”的旗號罷了,知內情者,不過寥寥幾人。

禦宇自是知情者之一,黑着一張臉,正站在殿外。他一身戎裝,手中卻頗不協調的提了一盞燈籠,這般平日自有人代勞的活計,此刻倒也只能勞動自己來做。

忽而殿上人影一閃,意琦行倒與平常沒有什麽兩樣,拾階而下。看了看只有禦宇一人,微一揚眉:“裁令主他們呢?”

禦宇滿臉寫着“不情願”,仍是答了他:“裁令主與雲師已在雲泉相候,絕代天驕你……”

“走吧。”意琦行沒有待他繼續把話說下去,轉身負手,已經大步朝着雲泉方向動身。禦宇咬了咬牙,只覺得這段時日,主動被迫的硬生生吞回肚子裏的話,已經足夠将自己噎死十次八次有餘。

雲泉之外,果然只有寰無疆與造烽煙二人,一左一右分立。見意琦行到了,寰無疆也不多言,躬身擡手,舉起一只金盤:“剝離龍元,便是甘願放棄雲宗王脈天眷榮寵。絕代天驕,你抉擇可定?”

意琦行手腕一翻,“叮”一聲輕響,龍尊寶印,穩穩落入金盤,熠熠明光,流轉照眼。他不曾再看,只舉目注視盤雲之門:“裁令主,開門吧。”

封門一啓,雲煙瞬吐,上下盤旋,一如祭祖之時。雲泉之內,被門前雲霧缭繞,深不可視,意琦行一手撫上門扉,終于轉頭瞧向幾人:“三或五日,我便會出來。”他又看了看禦宇,聲音中難得帶了些柔和笑意,“不必擔心,我已有定奪。”

寰無疆與造烽煙齊齊躬身長拜:“絕代天驕,保重。”

點了點頭,意琦行不再多說什麽,舉步入內。忽然人影一動,禦宇搶上一步:“且慢。”

他攤開一直緊攥着的另一只手,手心中躺着一枚龍眼大的金球,下上雕絲繞寶,玉珠盤結成墜,最下垂有如意金牌,寶光燦爛,映入眼中。

“這是……”這東西意琦行其實熟悉得緊,乃是雲宗王族佩挂的護身戰雲珠,自己袍铠之上,便也墜有一枚。但禦宇此刻手持,似乎又有不同,被珠玉簇擁在中心的金球,其上隐約紋飾,非是龍騰之狀,而為彩鳳朝陽。他忽然明白過來,臉色一凝:“禦宇,這不可……”

禦宇咬着牙根,不容他再說什麽,一把将戰雲珠塞到他手裏:“即便鳳座親來,也不過是由她親自将此物交你。記住你永遠是雲宗之人,即便虧欠雲宗,雲宗也不會要你以命相償。”

意琦行頓了頓,緩緩收手,将戰雲珠握住了:“好,我收下。”

他驀的轉身,再無停頓,闊步邁入雲泉。煙雲四起,頃刻将他身影遮去,空餘一片茫茫。

禦宇還維持着交出戰雲珠的姿勢,只覺四肢都有些發僵,待要回身,也是萬般艱難。

忽然寰無疆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鳳座的戰雲珠?”

禦宇猛的扭頭:“這是我個人的意思!我說過,我無論如何,不會眼睜睜看着絕代天驕送死!”他摔開手,“哼”了一聲,扔給兩人一個背影,一掃前一刻的失落模樣,怒氣沖沖的離開了。

寰無疆在他身後氣得跳腳,吹胡子瞪眼的咬牙:“我說什麽了麽?我有說什麽了麽?就算他是禦宇天驕,這私相授受族王之寶的事,追究起來,也會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造烽煙一手按上他的肩頭,咳了一聲:“有鳳座戰雲珠內的靈丹保命,絕代天驕行‘龍元解’,便多一分轉機,何況……”他嘆了口氣,“你沒當場追回,就是放過了,何必還在這裏事後生氣。”

寰無疆也“哼”了一聲,甩手就走:“等鳳座醒來,讓他自己去跟鳳座交代吧!”

月下雲泉,絲絲縷縷雲霧缭繞之餘,如水星月螢光,也紗籠其上,更為幽景添色幾分。

身後的封門緩緩合上,一聲“轟隆”之後,外物皆歸寂靜。意琦行擡頭四望,雲煙遼曠,似乎天地之間,唯獨自己一人。

一步邁出,揮開雲霧前行。高石祭臺、兩側暫歇廂居,皆被抛在身後。意琦行不需低頭,腳下小徑随步而展,行且行,行且行,待到行至盡頭,眼前一片雲迷之境,扶疏花樹之下,一座白玉榻,隐隐現形。

意琦行一手撫上玉榻,石質溫潤,終年在雲霧之中打磨,更是帶了一絲柔和水汽,清涼而不寒,即便是秋涼時節,撫摸上去,也是十分舒适。不過……他忽然搖搖頭,倒是有些忍不住發笑。這白玉榻,千好萬好,也不過是雲宗王族之人,在雲泉中停屍之處罷了。坐到其上的活人,自己恐怕當是自古以來第一人,可也稱得上是“前無古人。”

無傷大雅的跑偏了幾分心思,權當一樂。意琦行自嘲笑罷,攬衣坐上玉榻,從懷中取出殘舊古卷攤開,又慢慢讀了最後一遍。

卷中言詞晦澀,字裏行間,多見筆者猶豫難訣之心。其中內容,意琦行早已爛熟在胸,但行功在即,卻仿佛履以一種古老的儀式,跨越許多歲月,聽其心聲。

肯将畢生精力花費在此法之上,意琦行心中默然下了結論,想來這位先祖,也是性情中人。他翻過最後一頁,目光落在文末。那裏幾番塗抹,最後只餘下一行墨跡:“既得之,亦失之,行此法,無悔,無……”

卷尾言之未盡,空留餘意綿長。

輕輕合上古卷,意琦行将最後一絲雜念從腦海之中抹去,右掌拈指,并戳氣海。随着指勁落下,全身經脈之中,似乎都響起一聲氣泡破裂般的脆響。一身內元修為,至此只餘半成,細若懸絲,微不可察。

意琦行閉目片刻,感覺散功激起的氣血激蕩,漸漸平複,愈發卸去全身力道,放松如同不覺己身之存。起初之時,尚見刻意調控呼吸起伏,但時越久,越覺吐納歸乎自然,似已非是自己意志之使,而是同調與天地脈動,日月流行。而浸入身空心空,同化萬物之際,身軀骨血,髒腑經脈,散去內力之後的空洞一片之中,漸漸忽然泛起一股與自身修為截然不同的氣息。

這股氣息自命脈中來,非關後天武學,而是天生異種,天賜神眷——龍元。

意琦行閉目靜坐,卻宛如親眼可見,淡淡一層金光,在內息盡斂之後,漸漸浮現。常年習武之人,驟然散去一身功力,體內失衡空虛,要比尋常之人尚虛弱幾分。但龍元一展,異力如水潤澤四肢百骸,所及之處,将這股不适盡數抹去,唯餘洗練之後的舒适之感。

心視之下,金光越聚越濃,宛如濃稠雲霧,生機勃勃,周轉體內。意琦行仍是端坐,摒靜一切心神,喚攏龍元。他未覺得到的是,此刻雲泉之中,萬縷雲霧,也似有所感,飄忽盤旋,流水一般,盡向白玉榻彙來,天光星月,本是剔透良宵,随着雲霧攏合,也只剩下清淡銀光,朦胧照耀。

這一息,便是一夜。

朝陽升起之時,玉榻已大半隐入濃雲稠霧之中,恍如一體,難辨輪廓。意琦行端坐其上,身形也是隐約。他面容平靜宛似沉睡,體內龍元的聚攏,卻實則不曾停下片刻。金光聚成雲霧,金霧再化流水,最終浩蕩龍元,充盈全身,浩瀚生息,沖刷經脈不休。

意琦行籌運一夜,等待的便是此刻。他眼不曾開,右手卻慢慢動了,極其緩慢的攤在膝上,四指皆是虛攏,唯獨小指居中而簇。心念一動,最後一絲真氣牽引,細不可查的內息,頃刻貫穿手少陰入心。充盈在經脈中的金光之海,也在此刻,微微一掀,起了幾乎難以辨察的一點漣漪。

內息引路,金海生波。一點目力難見的金光,更是骨生龍元之力,染上了小指指尖。

刮骨剝筋劇痛瞬息無兆而來,勝似千百利刃加身。

意琦行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額頭滲出薄薄一層冷汗。

石州往事,乃是龍元初生,恰似一團混沌,不經錘煉游走難定。故而睡夢之中,受稚童求生之念所引,恍惚而渡。但随着年歲漸長,骨固筋凝,龍元早已融身一體,要在此時硬生生剝離出來,霎時之前曾經經歷過的,壓制也好、封印也罷,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手段。第一滴金光遁經出體,雖然不過微似塵埃,已叫心神俱蕩,劇痛之外,更有胸口一窒,如磊大石。

意琦行雖知“龍元解”一似生死關頭走過,但仍未曾料到,竟是這般苦楚加身。一滴龍元過後,他喘息良久,才漸漸撫平起伏氣息。本已彙聚成流的龍元,經這一蕩,也已呈潰散之勢。他此刻不肯再容節外生枝,神思一斂,立刻又入沉息之境,依照适才過程,聚龍元,引氣脈,剝剔金光。

二番上身的痛苦,較之前并無稍減,意琦行眉頭微皺,心思空明之中,卻未曾再次波動,靜坐如常。千般苦痛,遵從己心,加諸己身,行之無悔。

指端凝聚的金光漸漸聚攏,螢弱一團,待細觀之,卻驚見其中盤繞成形,狀似混沌,明明不過指肚大小,竟是一眼不可盡透。而環攏至白玉榻四周的雲霧,也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環繞流轉,與指端金光之态,依稀仿佛。

古卷中有言:天地大混沌,人身小乾坤。此中生息,龍元得育。轉而形之,是稱“混淪”。而意琦行指尖漸漸凝聚而成的金光,便就是這一番“龍元解”最終欲成之物的雛形模樣:混淪金晶。

眼前一片濃墨般的黑暗,不是夜色昏黑,亦不是暗室少光,而似一種無邊無際撲面壓身而來的,一切光線難以投入的顏色。其中隐約似還透着一股昏沉,卻比純粹的黑暗還要壓抑幾分。

绮羅生惶惶轉身四顧,上不見天,下不見地,身處乃是一片虛無。記不起自己因何、又是如何來到這般模樣的所在,他只覺心中惶恐難安,越是焦躁想尋得什麽不同,越是舉目可見,皆是茫茫。

無頭蒼蠅般在其中亂轉了許久,忽然前方不遠不近處,隐約透出一絲光亮來。這點光亮雖弱,此刻看來卻如明日朗月,燦爛無比。绮羅生不假思索,甚至是帶了些慌亂的,追着光線所在而去。但越行近,心中越格外升起一股不安,似乎隐約覺得,光芒之下,有自己極不欲見之事,而心中卻仍不由自主,渴望着光芒而去。

越接近,光線越加明亮,但也漸漸發現,似有一人,就站在光芒之下,身形有些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究竟是誰。

帶着這點疑惑,绮羅生腳下不由放慢了幾分。而長路有盡,終至眼前。那在光下默立之人,散發孤笠,麻袍披身,手中拄着一柄烏木花杖,竟是音訊皆無了許久的情花故人,妖繪天華。

心中登時狂喜,绮羅生難掩激動,忙道:“好友!妖繪天華!你如何在這裏?許久沒有你的消息……”

他有許多話要說,卻剛剛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句,妖繪天華忽然擡頭,看了他一眼。

绮羅生登時如同身墜冷水深潭,妖繪天華失明已久,雙眼瞳中不過也只餘兩片白翳。但這一眼,竟是恍如實質的視線,冰冷忿恨,痛苦不安,失落絕決……難以言表。绮羅生好似被那目光定在了原地,肢體難動,又遲疑着叫了一聲:“妖繪天華?”

陡然,七竅鮮血,自妖繪天華臉上狂湧而出,頃刻滿眼盡是淋漓鮮紅,驚悚可怖之極!绮羅生大叫一聲,手舞足蹈,一身大汗驚醒過來。房中同樣正是漆黑午夜,不過窗扇半掩,流風如水,好月當空,半分不似黑暗夢境。

喘息粗定,绮羅生漸漸也察覺自己剛剛不過是做了一個噩夢。只是夢中人事,正是近日常有所感,即便已經醒了過來,仍是通身發寒,坐卧不安。

忽然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留衣還帶着迷糊睡意的聲音傳了過來:“小绮羅,怎麽了?剛剛是你的動靜?”

绮羅生一手按着額頭,忙也大聲道:“沒事,起來喝水,在桌角上撞了一下。”

門外一聲咕哝,一留衣又拖着步子,晃晃悠悠回房去了。绮羅生垂下頭,一手胡亂摸索着伸到枕頭底下,碰到了那個被他一同帶下緣溯山的古銅吊墜。摸一摸,然後一把用力攥住,蜷身摁在胸前,一如當年模樣。仿佛只有這般,才叫心中得一絲安穩。

“意琦行……”他幾乎呻吟般的開口,聲音細不可聞,“意琦行!”

一道人影清風般掠過花木房舍,輕巧靈動,不帶一絲聲息,在清都無我卧房外落下,輕輕敲了敲:“主人。”

房中人息一頓,然後便見幽幽燭火亮了起來。門扇打開,清都無我的聲音中帶了絲疲憊:“小花郎,何事?”

探花郎的一雙眸子中,光芒不定,似是心情極為激蕩:“主人……”他猶豫了下,伸出手,虛虛扶住清都無我,才說出了後半句話,“妖繪天華,自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