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獻州地處西北,冬天原本就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些。

如今正值臘月,北風呼呼的吹,天上還飄着一絲一絲的毛毛雪兒,光在外邊兒走上一圈,人就要凍成冰雕。

綠漪拎着個雕花木漆食盒,急匆匆的從外院一路小跑過來,進了門,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放下,就先提了聲音喊:“見雲?見雲!”

沒一會兒,從側門蹿出來個穿着羊皮坎肩的少年,看起來頂多不過十四五歲,拿着根烏漆嘛黑的燒火棍,大概是剛從柴房裏出來。

他三兩步上前,一面接過了綠漪手上的東西,一面笑嘻嘻問,“這才酉時,綠漪姐姐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

外面實在是冷,綠漪解了披風,先将手伸到炭盆邊上烤着,聞言白了他一眼,“我不早點過來,難不成由着你們來給他喂藥?我可不放心。”

“我的好姑奶奶,我對着老祖宗發誓,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那被稱作見雲的少年臉頓時就垮了下來,苦着臉道,“我就是,就是看着看着,手沒拿穩,不小心就……”

這倒是真話。

見雲一開春就滿十四了,已經在這莊子裏做了七八年灑掃的活計。但就算再沒怎麽幹過伺候人湯藥的活兒,也不過就是給人喂個藥而已,哪能真就故意給弄撒了?

不用綠漪說他,想起那天的事情,見雲自己也覺得臉紅。

還不都是緊張的。

這北地荒蠻,雖算不得有多貧瘠,但冬天是實打實的冷,被這兒的風吹上個一年半載,再生嫩的少男少女也會被吹糙了。

像那樣小小的、皮膚白膩的像牛乳似的漂亮小少年,只用一眼,就足以讓見雲這個沒見過絲毫世面的半大小夥子看呆了去。

“行了,就你貧嘴。”綠漪想起那小人兒鎖骨上一道紅紅印子,抹了多少藥膏才消下去,就懶得對見雲有什麽好臉色。

她往左邊的方向悄悄看了一眼,聲音低了幾分,道,“今天中午飯用了多少?”

見雲道:“還是老樣子,撿着素的吃了兩口,喝了半碗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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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漪蹙眉不語,半晌才點點頭,讓見雲先下去了。

她心裏記挂着後院裏屋那人,卻沒急着進去,先在炭盆邊烤了半天,把從外邊帶的一身寒氣全烤沒了,才推了木門,輕手輕腳的往裏面去了。

這是間不大的屋子,裝扮的卻頗為精致。

地上的炭盆內燃着銀絲碳,窗戶上覆着厚厚的鹿皮簾子,相隔不遠的軟塌上堆滿了絨呼呼的褥子,是北域才有的狐皮金毯,一匹價值千金。

光是看着這些東西,就知道是費了心思,生怕這屋裏住的人受了凍。

走近了瞧,才能發現那軟塌裏還睡着一人,但是因為身量瘦小,整個人縮在被褥裏,被厚厚的褥子整個遮了去,很難發覺他的存在。

那人睡的并不太安穩,又也許是聽見了外面的聲音,一早就半醒了,如今見有人進來,便在被子裏動了動,慢吞吞的想要起身。

綠漪忙道,“你且躺着。”

那人果然不再動了,只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那手腕白白細細的,看着競比綠漪的還要細上幾分。

被褥被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張巴掌大小的臉蛋兒來,只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圓而天真,像貓。

他看着綠漪,彎出一個笑來,乖乖巧巧的,“綠漪姐姐。”

聲音雖然甜而綿軟,但卻是十足的少年音。

是個美貌少年。

綠漪被他一聲“姐姐”叫的心都軟去了大半,哪裏還想追究前幾日他跟見雲偷偷玩冰雕染了風寒的事情,柔聲道,“醒了?喝藥吧。”

藥是鎮上請來的大夫給開的,很苦,綠漪一勺一勺給他喂了,又從盒子裏頭捏了塊蜜餞塞進他嘴裏,才扶着人半坐在了床上,往他肩上蓋了塊披風。

少年沒有束發,一坐起身來,一頭墨色的發絲便散開在肩頭,更襯得他山眉水眼、膚白唇軟,任誰看了都要贊一句好顏色。

只可惜這份好看,卻算不得十全十美。

所謂活色生香,頂尖的美人,向來都不是病恹恹的,而這少年,五官美則美矣,卻有着一目了然的孱弱。

但綠漪心下暗忖,覺得就算是這幾分病氣,在他身上似乎也并不多餘,反而更為他添了幾分惹人憐愛的顏色,平飾了他五官的那股子天然的媚意。

等少年一口一口将蜜餞咽下去了,綠漪便拿過浸了溫水的帕子為他擦臉,擦着擦着,動作便慢下來了。

她想起了這小少年第一天來閑雲莊時的樣子。

是三月前,負責給莊子運貨的黎二在門前的岔路口撿到一個人。

據說發現的時候已經凍的只剩下一口氣,若不是黎二正巧比平日裏來的早了一個時辰,等到莊子開門有人發現,人指不定早就沒了。

趕緊敲門給送了進去。

綠漪那天恰好不在,去了五裏外的鎮上選新年的布藝花樣,沒趕上第一面的熱鬧,結果回來就聽其他下人說起,說莊子裏來了個天仙似的人兒,長得比紅香閣裏的花魁還好看。

綠漪心下不以為然,又有些愠怒,斥責他們不三不四,莊主走了便沒有了規矩,什麽人都留,當我們閑雲莊是什麽地方了?

對方讪讪回話,說一個只裹了件皮氅的半大少年,總不能真這麽放着他躺在門前凍死吧?看着怪可憐的。

十月的獻州,外面就已經開始積雪了。

更何況,那被送過來的人,好像本身就是帶着病的。

綠漪雖然生氣,但也沒有辦法,更做不出把人又丢出去的事情,只得進去探一探那“天仙似的人兒”到底得了什麽病。

可一進去,別說探病了,光是看到他的睡顏,眼睛就直了。只可惜……

一道細聲細氣的笑将綠漪拉回神。

剛喝完了藥,洛聞心的臉上有了幾分紅潤,連帶着一雙眸子也水光瑩潤,抿着嘴笑:“綠漪姐姐,是我臉上還有什麽污漬嘛?”

綠漪一愣,低下頭,果真看見自己的手正往前伸着,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維持了多久,連忙把手放了下來。

正有些尴尬,卻見洛聞心一雙眼睛彎成了豆角,笑得露出一排貝殼似的小白牙,端的是沒心沒肺,哪裏還有正在生病的人的樣子。

綠漪不由又嘆了口氣,板着臉道:“你明知自己身子弱,還由着見雲不知輕重,玩什麽冰雕,你看看你,喝了多久的藥了,這病還不見好。”

洛聞心安安靜靜的聽着她唠叨,也不頂嘴,她說一句,便答一句“知道啦”,眼睫毛垂下來,長長密密的,別提有多乖巧。

綠漪也沒脾氣了,又說了兩句,便給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出去了。

洛聞心在床上多躺了會兒,可是睡了一整天,又剛剛喝了藥,渾身熱熱的沒有什麽睡意,便披着衣服起了身。

可一雙腳剛從溫暖的被子裏露出來,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将衣領緊了又緊。

洛聞心還是第一次在這樣冷的地方過冬天,所以不知道這北地風雪的厲害。前些天的那場感冒來勢洶洶,他差點以為自己剛穿過來沒多久,就又要死了。

好在鎮上來的那位郎中還算靠譜,幾服藥下來,洛聞心就又緩過來一口氣。

第二次撿回了一條命。

是的,洛聞心原本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準确來說,他在三個月前的某天晚上舊毛病發作,折騰了家人一天一夜後昏了過去,再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在這具身體裏醒過來了。

這具身體的名字和容貌跟自己原來的一模一樣,就連先天的不足,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他在原來的世界裏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雖然并不算特別嚴重的那一類,可這樣的毛病,要是放在普通人家的小孩身上,也是個會掏空整個家底的大災難。

萬幸,他生在洛家。

洛家往上數幾個先輩是走過長征打過仗的,解放後在海城迅速發家,到了他們這一代,已經是財經雜志的常客了,自然不缺給小孩治病這點錢。

洛聞心在十二歲前就上過三次手術臺,最後一次手術下來,基本已經和常人無異,只是體質要更弱一些,一到冬天就容易生病感冒。

他上頭還有三個哥哥,最小的也比他大三歲,對于這個身體弱又長得漂亮的弟弟,各個都把他當寶貝一樣護着,要什麽給什麽。

然而世事總是難料,到了這個世界,愛他疼他的家人沒了,倒是這紙糊似的身體還是原樣跟着他。

而且這些還不算是最倒黴的。

更倒黴的是,洛聞心偶然間發現,自己來到的這個世界,其實是來自一本他曾經翻看過幾眼的小說。

那本小說的具體內容,洛聞心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只知道是個背景在古代的故事。

而他之所以會對這本書有印象,是因為書中有一個和自己同名同姓的炮灰配角,這配角在文中只有寥寥幾筆描述,其主要作用就是為了襯托全文最大反派的狠辣無情。

書裏說,大反派性情暴戾,武功奇高,天生冷血,殺人如麻。對待敵人送來色誘他的炮灰小病秧子,是半點情面都沒留。

小炮灰來到大反派身邊,不過兩月就露出了狐貍尾巴,試圖勾引大反派行風月之事,結果被對方一眼識破,掐着脖子按在水裏,生生窒息而亡。

死狀極為凄慘。

洛聞心膽子小,合上書本後,他做了好幾晚的噩夢,吓得直哭。

後來是被大哥抱在懷裏哄了好久,才将那個情節忘得七七八八,連帶着也記不太清書裏的那些人都叫什麽名字了。

最初意識到自己來到了這個世界的時候,洛聞心還惶恐擔憂了好一陣,是看誰都像大反派,害怕自己被殺掉。

可三個月過去了,他被好好的養在閑雲莊裏,閑雲莊的人,又都對自己好得不得了。

日子就這麽悠閑的過了下去。

洛聞心披着衣服,在屋子裏慢悠悠的走着,活動着因躺了太久而酸軟的四肢。

忽然,側邊的窗戶上傳來幾聲叮叮咚咚的脆響。

洛聞心走過去,将窗戶拉開了一條小縫。

一只巴掌大小的、晶瑩剔透的小鴨子坐在了窗沿上。

洛聞心的眼睛立時就睜大了,左右看了一眼,小聲而驚喜的道,“冰雕!”

獻州的冬天漫長,有一半的時間都被冰雪封着。這兒的小孩子都不怕冷,從小就愛在冰面上嬉戲玩耍,除此之外,這個地方的冰雕手藝也很發達,除了專門靠這個吃飯的手藝人,許多少年們也會雕些小動物來玩。

冰做的小鴨子被拿開,窗戶後出現一張羞澀又傻氣的少年臉龐,是見雲。

“剛雕好的,你拿進屋裏去玩兒吧!”見雲蹲在窗戶下面,仰着臉看洛聞心,兩腮上有凍出來的紅雲,一笑,顯得有些傻氣,“但是得小心着點兒,別又給綠漪姐姐看到了,還得罵我!”

半月前屋外那條河剛積了層冰,有不少小孩兒在上面玩兒,洛聞心看得眼熱,每天都巴巴的扒着窗戶邊看,見雲心軟,便自告奮勇說帶他去看看,還可以給他做幾個冰雕。

可穿得厚厚實實的剛過去溜達了一圈,手指頭還沒摸到冰呢,就被綠漪逮回去了,當天晚上就開始發熱,折騰了這小半個月才差不多好了。

“屋裏暖和,它會化掉的。”洛聞心垂眸看着這只小鴨子,有些舍不得它化掉,猶豫了好久,才往外推了推,“算啦,你拿走吧。”

“沒事沒事!”

見雲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臉瞧,只覺得比洛聞心比他見過的任何姑娘的還要好看,就算這些日子早看了無數次,可每一次看到,心髒還是忍不住砰砰直跳。

他咽了一下口水,結結巴巴的道:“化了就化了呗,冰有什麽稀罕的?你就拿進去玩兒吧!我明天再給你雕個過來,說吧,想要兔子,還是小狗?”

洛聞心最終還是歡歡喜喜的端着那只小鴨子進屋了。

他把小鴨子放在離炭盆遠一些的茶座上,就這麽一小會兒工夫,手心就已經凍得通紅。

可洛聞心仿佛全然不覺,他蹲在茶座旁邊,兩手搓了搓,跺着腳哈氣,又蹲下來,捧着臉,笑眯眯的端詳那只鴨子,像得了個天大的寶貝。

到底還是年齡小,容易滿足。

這一刻,洛聞心覺得在這個世界裏生活也不錯。

雖然冬天冷了一點,可是有冰做的小動物。

雖然這裏沒有爸爸、媽媽、哥哥,可是卻有對自己很好的綠漪姐姐、見雲、還有徐叔他們。

什麽都很好,如果能一輩子都遇不到那個大魔頭,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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