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色半阖,一陣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行至山腳下,左側的那人一勒缰繩,翻身下馬,屈膝跪在另一匹同樣慢下來的馬前,沉聲道:“主上,黎飛那狗賊的箭上帶了毒,您必須得馬上處理傷口!”

馬背上的男人身形高大,腰間懸着兩把彎刀,一個較粗,另一個較細,在月色下泛着泠泠的寒光。

他一身玄色衣衫,只是左邊肩膀處的衣料已經被血浸透了,有一片明顯的暗漬,仍在蔓延。

男人拉起缰繩,身下的黑馬朝天長嘶一聲,停了下來。

這馬名叫踏雪,是季晟的坐騎,是匹頗有靈性的名駒。此刻,就連踏雪都已經聞到了空氣裏愈漸濃郁的血腥味,焦躁的踏着彎兒,在擔憂主人的安危。

可男人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看了一眼遠處的天色,道:“先去客棧。”

孟橋跪在地上不肯起,急道:“主上,可這是烈性毒藥,雖然那支箭上的劑量不多,但要是再耽擱幾天,恐怕就不好解了。”

男人蹙了蹙眉,沒有說話,只朝孟橋投過來冷淡的一瞥。

要是放在平時,季晟一個眼神,孟橋就不敢忤逆他了。

但此刻天色已深,季晟臉上那副面具又将他的神情遮去了大半,孟橋沒看到他目光中那一閃而過的不耐,加之憂心他受傷心切,便猶豫道,“主上,其實……這兒離獻州挺近的,如果快馬加鞭,應該能在天黑前趕到。但如果咱們繼續往東邊走,最近的客棧至少也得明天早上才能到了,路上說不準還有樓外樓的人呢,天黑不好對付。”

獻州有閑雲莊。

這莊子是季晟的師父殷若佻還在世時的一處居所,後來殷若佻逝世,閑雲莊就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主人。

算起來,他也有兩三年沒回去過了。

季晟朝那個方向看去,眼中毫無情緒。

忽的,舌腔裏翻滾着湧上一股腥甜,箭毒令內息有一瞬間的紊亂,想起方才那幾只螞蟻,季晟幾乎是瞬間就暴漲起了未盡興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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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內勁湧動,牽連了筋骨與血脈,左肩處立時傳來一陣愈發鑽心的疼痛。

沒再磨蹭,季晟一拉缰繩,調轉馬頭,道:“走。”

見雲偷着給洛聞心送了好幾天的冰雕,每天的花樣都不同。

第二天拿過來的是只小兔子,兔子渾身晶瑩剔透,裏頭還嵌着兩粒石子兒充做眼睛,別提有多活靈活現。

洛聞心上輩子是個富二代,從來都沒缺過玩具,但也是真的沒見過這樣的玩意兒,拿在手裏,把玩的愛不釋手。

兩人暗通款曲,可到了第四天,還是被綠漪人贓并獲。

那天傍晚,綠漪提前了一個時辰進門來送藥,剛一打開門,就發現洛聞心撩着衣衫下擺,正慌慌張張的往床上躲,左側茶桌上還有一小片未幹的水跡,用來做鼻子的胡蘿蔔歪倒在一旁。

綠漪:“……”

不消說,自然是又各自教訓了一頓。

從那天起,見雲就被打發到外圍去做雜役了,不準他進裏屋來,并且為了防止他鑽空子,其他人也往外邊攆了攆,只有需要的時候叫他們,才許進來。

沒有了見雲送來的冰雕小動物,洛聞心悶在屋子裏百無聊賴。再加之天氣愈發冷了,他雖沒再生什麽重病,但也覺得身體無力,渾身都恹恹的,每天都是睡着的時候多,醒來的時候少。

這天,洛聞心仍是覺得冷,連帶着空氣也悶悶的。

他這幅身子的孱弱比起上一世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上輩子有哪裏不舒服,立刻就能有見效快的藥物,而在這裏,就連一個小小的感冒,也要喝上半個月的中藥才能好。

洛聞心不敢再眼饞屋外的冰雪,乖乖的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球,除了吃飯喝藥,絕不下床。

傍晚的時候,綠漪照例進來送飯和藥,洛聞心喝了藥,其餘的菜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綠漪本想再哄着他吃兩口蒸的軟爛的鴨肉,忽然聽見外院一陣喧嘩,似乎是閑雲莊的管家徐叔在揚聲叫綠漪的名字,聲音有些急,不像是徐叔平時的作風。

綠漪一愣,顧不得再伺候他吃飯,只把碗碟放在一邊的矮幾上,蓋上食盒的蓋子,以免散了熱氣。

臨走之前,綠漪低聲囑咐道,“你先睡會兒罷,一會兒若是醒了,就自個兒吃點東西,千萬別餓着。剛燒了熱水,我給你放壺裏溫着,想喝了就叫人,可千萬別自己倒,小心燙着。”

又放下簾子,這才出去了。

綠漪心裏挂念着洛聞心,又憂心徐叔那頭真的有事,步子邁的很快。

踏進前院大堂,她見烏壓壓的人跪了一屋子,先是吓了一跳,再擡起頭時,看到主位上坐着的男人,膝蓋一軟,不由也跟着跪了下去。

“少莊主……”綠漪聲音發顫,頭深深伏了下去。

多少年了,綠漪是真的沒有想到,還有再見到這男人的一日。

綠漪一走,洛聞心就睡着了。

屋裏的熏香味道剛好,他睡的很快,也很沉。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終于醒了過來。

腦袋昏得發沉,四肢也沉甸甸的,挪一下就酸得不行,像平白被人打了一頓。

渾身的難受令他在睜開眼睛之前,便先嬌氣的皺了皺鼻子,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于是便軟綿綿的叫了一聲“哥哥”。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立刻握上自己手的溫熱大掌。

洛聞心左等又等也等不到,只好掀開眼皮,看清四周陳設,這才知道不是在夢裏,有點委屈的抿了抿嘴。

外面的天色仍然是黑的,也不知道是天還沒亮,還是又到了另一個晚上。

整座宅子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洛聞心想要撐起半邊身子,可是胳膊一點力氣都沒有,勉力起了身,卻還是一軟,摔回了榻上,直摔了個眼冒金星。

好半天才緩了過來,他轉了轉腦袋,看着桌上的水壺,嗓子幹渴的發燙。

“綠漪姐姐?”他朝着門外,輕輕的喚道,“綠漪姐姐,我有些渴。”

除了敲擊着窗柩的風聲,沒有人回應他,整座宅子顯得肅靜又陰冷。

又叫了幾聲,仍是沒人答話。

不知道為什麽,洛聞心突然變得有些害怕起來,像是跌入了一個什麽恐怖的夢境,似乎這幾個月來的惬意和舒适都是假的。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閑雲莊,沒有這些人,自己根本就是那場病發作後死掉了,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洛聞心心下惶恐,再顧不得嗓子裏的那點痛,擡高了些音量,顫聲喊:“綠漪姐姐?見雲?你們在嗎?外面有人嗎?”

這回,外面終于響起了腳步聲。

是靴子踩在地上的聲音,明明不算重,但卻讓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來,像是在野外遇到了某種蟄伏的猛獸。

很快,門被推開,一道人影走了進來。

洛聞心擡起頭,對上了一雙墨色的眼睛。

是個男人,背着光站在門邊,看不分明五官的模樣,只能瞧見一身黑衣,身量極高,光是身形就給人以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洛聞心吓了一跳。他在閑雲莊住了這麽久,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

他張了張嘴,呆呆的跟那男人對視。

那男人同樣也在看他。

看着看着,男人往前邁了一步,離床榻更近了一點。

洛聞心渾身一抖,霎時就像被吓到了似的往被子裏縮了縮,妄圖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

他反應這麽大,男人的步子反而頓了下來,沒再往前,只站在離床腳半尺多遠的地方。

離得近了,洛聞心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

這一看清,就不由晃了晃神。

洛家基因好,上一世裏,他三個哥哥都是個頂個的大帥哥,洛聞心自己也長得好看,可那些好看,跟眼前這個男人的樣貌,都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男人的長相是一種很純粹的英俊,輪廓深邃,鼻梁挺直,只是眼瞳黑而淡,就算正眼看着人的時候,也有種相當目中無人的冷漠。

這種目空一切,令任何人在看到他樣貌的第一秒,都很難最先注意到他的英俊。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洛聞心,像在審視。

洛聞心用了好幾秒,才從失神中緩過來,意識到眼前這男人雖然陌生,但的确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什麽怪物。

洛聞心莫名松了口氣——總算不是在做噩夢。

可害怕的情緒沒有了,緊接着而來的,就是緊張。

洛聞心看着男人,揪了揪被子,小心翼翼的道,“對、對不起……”

他想他應該叫人。

但是他腦袋有些笨,又剛穿越過來沒多久,除了莊子裏的人,就沒見過這個世界裏其他的人。

實在不知道應該稱呼他作什麽。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這個男人也是閑雲莊裏的人。

是車夫嗎?

洛聞心悄悄打量他。

畢、畢竟長得這麽壯,感覺一拳可以打趴下十個自己。

他往被子裏縮了縮,絨呼呼的褥子簇着他尖削的下巴,像只怕冷的幼貓一般,拿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男人,軟聲道:“是新來的嗎?我沒見過您,我……”

洛聞心思忖幾秒。

他平日裏叫綠漪作姐姐,見雲年齡比他小,就直呼名字,而眼前這個男人明顯比自己大,叫叔叔又不太禮貌——

“麻煩您可以……喂我喝水嗎?”洛聞心羞赧道。

他嗓子實在太渴了。

綠漪姐姐不在,只好麻煩他了。

想了想,又從被子裏探出一只又小又白的手,牽了牽他的衣角,禮貌道:“……謝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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