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綠漪隔着老遠就見着湖這邊不對勁。
她認出一個是洛聞心,另一個黑影卻不怎麽像見雲,看着更像是他們少莊主。
她先是不敢相信。
孟橋不是說他主子好端端的在那後山雪窩子裏頭練功麽?
那個季晟,不是練起功來沒日沒夜恨不得連飯也不吃,怎麽會平白無故跑到這裏玩冰球來了?
見了鬼。
可腳下也不敢耽擱,結果走近一看,還真是。
綠漪站在岸邊,就這麽将洛聞心跟季晟這一摔一摟看了個分明,急的跳腳。
可人在季晟臂彎裏面呢,她又不好直接從人家胳膊裏搶人,後來見季晟将人橫打抱起來了,更是生生呆在了原地。
等人一陣風似的走過去了,才趕緊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跟在後面。
見雲也抱着打冰球的用具緊跟其後,孟橋則是不緊不慢落後他們一步,走在最尾。
來時零零散散的,回去時倒是一行人浩浩蕩蕩,方才四下散開的小童們都好奇的探頭探腦。
季晟走在最前頭。
洛聞心腦袋靠着他胸膛,腳踝處細細絲絲還在疼,他輕輕的抽氣,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于是将臉埋進他大氅的毛領裏,眼淚一串串的落了進去,洇濕一小片。
季晟這樣抱着他,只覺得他整個人仿佛輕的沒有一點重量,隔着厚厚的棉衣,都能感覺到少年骨骼的伶仃。
季晟忍不住将抱着他的動作放得更輕,手剛慢慢的往下挪了寸許,便感覺到少年的小腿在輕輕的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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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作一頓,垂眸看去,只見洛聞心将臉埋在他胸口,呼吸急促,露出的小半張臉泛着不太正常的潮紅。
不像是方才那一下崴的,更像是別的什麽病。
季晟步伐邁的更快。
沒一會兒就回了莊子,季晟一腳踹開門,将洛聞心放在暖閣的榻上。
綠漪在後面上氣不接下氣跟了一路,早看出洛聞心氣色不太對,但也找不到空閑問話,急的肺管子裏全是火。
這下終于得了空,上前一看,這小人兒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呼吸困難,再一摸,手冰冰涼涼的,分明跟四個月前剛被撿回來時那場病的症狀一模一樣。
出去之前人還好好的,活蹦亂跳的,一回來便成了這個樣子,怎麽能讓她不上火。
“怎麽回事啊?!”綠漪壓低聲音問見雲道:“讓你帶他出去玩,稍微動動暖暖身子就行了,怎的還打起了冰球?凍壞了怎麽辦?”
見雲平白又挨了罵,霎時啞口無言。
他看了看榻上的人,一張臉皺成了苦瓜,剛想說話,便聽一道男聲沉沉的道:“什麽病?”
“什麽病?我——”
綠漪話說到一半,這才意識到,剛剛發問的人是季晟。
她擡眼看去,正落入男人肅冷的黑眸裏,不由打了個寒噤,音量小了些許,道:“您問聞心嗎?”
男人頓了一秒,“嗯”了聲。
“不知是什麽病。”綠漪定了定神,回話,“應當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底子弱,入冬前請鎮上的郎中看過一回,給開了幾幅藥,但說是沒法根治,只能好好養着,興許能好轉……”
說到這裏,話頭又止住了,綠漪看了男人一眼,語氣裏還是沒忍住帶上了幾分譴責。
“平日裏是萬萬不能受累受寒的,所以前些日子,我才讓他去溫泉池呢。”綠漪繼續道,“這幾日剛看着精神了點,誰知……”
季晟看向榻上的人。
少年眼睛半睜着,呼吸急促,薄薄的鼻翼翕合,原本就白的嘴唇愈發慘白,還有些發青。
季晟蹙眉。
他平日裏與孟橋一起行走江湖,認識的人皆為草莽,實在從沒見過如此嬌氣的人。
上一刻還在氣鼓鼓的瞪他,下一刻就脆弱的像是一吹就會散了,哪裏還有方才半分的鮮豔模樣。
簡直像紙糊的。
頭疼,心髒疼,最要命的是渾身都冷。
這個感覺,沒有人比洛聞心更熟悉了。
上一世時,雖說世界一流的心髒病專家們已經通過手術将他的心髒修複成和常人無異,但到底不是生來就好的,于是便落下了些需要時時用藥物控制的老毛病。
來到這個世界後,原本以為算是換了副身體,只是體弱,卻沒想到這老毛病依然還在。
而且這難受,好像又跟以前的有些不同。
以往雖說也手腳發冷,但最難受的都是心髒,痛起來沒日沒夜的睡不着。
而如今,只是覺得冷。就像被在湖面上鑿了一個洞,把他扔在那冰水裏浸了一宿似的,每一個骨頭縫裏都是刺骨的寒意。
心髒的痛意,倒更像是這深入骨髓的寒意帶來的。
……不過總歸都是難受。
綠漪一邊說着,一邊觀察着季晟的臉色。
可一通話說完,男人毫無反應不說,反而臉色愈發沉了幾分。
季晟是天生的高眉骨,薄嘴唇,不說話的時候,眉梢眼角總透着股森冷,看着滲人。
綠漪悄悄看他,見他唇抿着唇,臉色比起平時愈加難看,心便往下沉了幾分,心道不妙。
難道自己這一通慘,還賣錯了?
原是想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這冷心冷情的冷面神心疼心疼這小病秧子,別再與他為難,可看季晟此刻臉色,綠漪心裏卻有些拿不準了。
季晟看着榻上的人,忽的伸手,将他脖頸前的狐裘系帶一把拉開,露出了裏頭穿的夾襖來。
綠漪眼睛睜大,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夾襖也被剝了下來,只剩中衣。
洛聞心原本就冷,這衣服一脫,立刻又凍的打了個寒噤。
男人擡起手,就那麽往他背上拍去。
他手掌帶風,帳幔都被吹起一截,綠漪捂着眼睛,差點吓得尖叫出聲,以為季晟要一掌把洛聞心拍死!
季晟武功如何,暫且不提,但他光一條手臂,都像比洛聞心大腿還粗。
洛聞心就這麽點小身板,哪裏經得起他一掌——
男人的手掌輕飄飄的落在少年後背,順着他脊柱貼合。
洛聞心秀眉一蹙,脊背被這一掌拍的被迫挺直起來,雖然仍只着單薄的中衣,但嘴唇上那點蒼白竟然很快便消散了,臉頰都泛起了微紅的熱意。
綠漪看着眼前的場景,驚叫聲頓時啞在了喉嚨裏。
她看看季晟,又看看洛聞心,好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
——季晟竟是在用內勁為洛聞心驅散寒意。
同時睜大眼的還有孟橋。
同為習武之人,他最知道這對他們意味着什麽。
季晟的內功承自殷若佻,而殷若佻的內功則是嵩山一脈,走的是剛猛有力的路子,但也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用在為人取暖上面,未免顯得太過兒戲。
孟橋看了看季晟的神色,又看了看他懷裏的人,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張口。
綠漪如夢初醒,心下大為感激,不敢再打擾季晟運功,留下一句“我去廚房看藥”,便匆匆離開了。
季晟的手貼在洛聞心背上,慢慢感受到少年身體變暖,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眉心便也松了松。
他另一只手往下,扶住少年腰身,調整了一下姿勢。
只隔着層單薄中衣,手下觸感更是溫軟,季晟心神一晃,不太合時宜想到那晚的湯泉浴池,想到水霧朦胧下少年那光滑雪嫩的裸背,此刻,就在他手心底下。
內勁克制不住的洶湧,灼燒得少年發出一道受不住的輕哼。
聽到這聲音,季晟即刻回神,低頭,看了看洛聞心的側臉。
少年臉色紅潤了不少,但也許是方才那陣難受的感覺還未完全消散,眉尖仍微微蹙着,長長的眼睫覆下來,不聲不響的緩緩呼吸。
琉璃做的人。季晟想。
比雪山上那只兔子還嬌弱。
那只兔子傷了腿,又在雪山上餓了許久,本就奄奄一息了,季晟原想把它帶下山,但在半山腰的時候,那兔子就斷氣了。
季晟一點不想讓洛聞心也跟那只兔子似的斷了氣。
大概得捧在手心裏才能好。
手掌擡起片刻,又重新覆在他背上。
不過片刻,洛聞心就感覺到渾身的寒意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厚重的暖流,自背後的那只大手緩緩的流入自己的身體裏。
太舒服了,簡直就跟上次泡溫泉那麽舒服。
那手掌主人的身體似乎也很暖和,洛聞心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往後蹭了蹭,那托着他的手也沒怎麽用力,稍稍松了松,任憑他往後靠。
洛聞心如願以償的靠在了那個暖烘烘的胸膛裏,調整了一下姿勢,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着睡過去了。
綠漪端着藥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洛聞心活像冬日裏圍着暖爐取暖的貓似的,巴在男人身上不肯下來。
她悚然的去看季晟的臉色,卻見男人低垂着眼眸,臉上竟絲毫沒有什麽不快之色。
綠漪将藥放下,有些尴尬,但又不好上手去扯,只好道,“少莊主,您把洛公子放下吧,我來喂藥就好。”
季晟幫了他們這麽大一個忙,但到底是主子,沒道理連喂藥端水這種下人幹的事,也拿來麻煩少莊主。
“沒事。”男人擡手,“給我吧。”
綠漪愣了半晌,才意識到他指的是自己手裏的藥。
她看看季晟,又看看自己手裏的藥。
“您要……這個?”
季晟點頭。
綠漪有些怔愣,也有些懷疑,猶豫着将藥碗遞過去,總覺得哪裏不對。
等那黑碗到了對方手上,綠漪才恍然大悟。
就說哪裏不對。
季晟這架勢,怎麽看怎麽像是要喂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