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論如何,半夜爬到別人的床上去睡的事情,實在不怎麽好聽。

為了此事不被傳出去,洛聞心只得就這麽被季晟糊弄了過去,答應不再為此前的事情和他生氣。

而且季晟雖然長了一張壞蛋臉,但人還算守約,當真沒有将洛聞心進錯房又睡錯床的事情說出去——

起碼第二天綠漪過來的時候,是一臉的面色如常,并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的模樣。

洛聞心披着衣服坐在桌旁,慢吞吞喝着茶水,聽綠漪說話。

這些日子,洛聞心的寒疾已經很少再發作,除了晚上也很難感覺到冷,說不清是天氣漸暖,還是驅寒到位的緣故。

可他這病一日不好,就像有根刺橫在綠漪心頭,總也不能心安。

先前天冷路滑,馬車不好走,沒法帶他去好點的醫館看病,如今天氣好了,綠漪覺着這事應該提上日程了。

獻州偏遠,幾乎算得上是邊陲之地,若要尋醫問藥,那是非得要往南邊走了。

此去路途迢迢,少莊主武功高強,就連孟橋也是也以一當十的人物,若能跟他們一起上路,定然能省不少事。

可平白無故,別人又為什麽要捎上他們這個麻煩?

綠漪想了兩日,都不知如何開口。

正自思慮,一擡頭,卻見洛聞心正乖乖的抿着茶,間或拈一塊新做的糕點放入口中,一派無憂無慮的天真模樣。

他那副樣子招人稀罕,可偶爾又會覺得他像根脆弱的浮萍,若是沒人護着他,很容易就能被風吹散了。

綠漪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洛聞心放下茶盞,沖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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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笑,綠漪就再難有什麽脾氣,放下手裏的東西,坐過去同他說話:“你啊你,總是這般沒心沒肺。”

洛聞心歪了歪頭,似是有些不解,但是也沒有問,彎着眼睛,笑的傻兮兮的。

綠漪想了想,又道:“聞心,我記得你曾說過,老家住在南邊,是不是?那是怎麽到了獻州來,這麽遠,總不能是你一個人走過來的吧?”

那日洛聞心病倒在閑雲莊門前,被徐叔救了回來,昏睡了多日,醒來剛有力氣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回家。

綠漪問他家住哪裏,洛聞心燒的迷迷糊糊,說了兩個字,綠漪也沒有聽清楚,只是記得裏頭帶了個“海”字。

北方多山巒,地名裏很少有帶“海”字的,綠漪也不知道那是哪裏,私下琢磨,多半是在南方。

只是後來再問洛聞心,他卻不肯再張口了,只說不記得。

同樣的話再問一遍,洛聞心怔愣半晌,垂下眼眸,仍然道:“綠漪姐姐,我忘記了。”

話雖這樣說,但洛聞心卻莫名有些不安起來,情緒也随之低落了下去。

盡管常常忘記,但洛聞心到底沒有徹底不記得自己是穿進了一本書裏。

可是原書中“洛聞心”的身份并不光彩,結局也凄涼,一生用一個“慘”字就可以概括。

這跟他如今在閑雲莊的悠閑生活實在相差太遠,他時常不願意去想。

但綠漪剛剛問起,便又勾起了洛聞心的回憶。

他思索一番,想到若是按照原來的設定,自己原本是要奉什麽人的命令,前去引誘并試圖殺掉一個人的。

可他如今既不知道是奉誰的命,也不知道要殺的人是誰,更不知道如果完不成任務,會不會有人對他怎麽樣。

總之就是一片糊塗。

洛聞心抱着膝蓋,不說話了。

綠漪難得看他情緒低沉,也不再追問,囑咐了幾句別的,便起身走了。

天氣漸熱,他原本就沒有什麽胃口,晚飯更是沒有吃下多少,更顯得恹恹的,連帶着晚上的時候季晟又摸進他房裏,他也沒力氣把他趕出去。

季晟像是剛練了功回來,渾身冒着熱氣,一雙眼睛漆黑猶如獸瞳,一轉不轉的盯着洛聞心看,怎麽也看不夠似的。

洛聞心不理他,卻也沒有提讓他出去的話。

季晟話少,跟人的交流大多停留在動作。

可或許是看出洛聞心情緒不佳,他沉默片刻,突然問了句:“在想什麽。”

洛聞心把臉埋在膝蓋上,下意識的就回答,“在想……一個很壞的壞人。”

季晟像是想說什麽,聽見他這句話,頓了一下,沉默了。

洛聞心是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自己這話似乎有歧義,擡起臉,連忙道:“不是說你哦,是別的人……”

據說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壞事做盡,冷血無情。

這樣的人,能被稱為全書最大反派,應該是當的起一句大壞蛋的,洛聞心想。

季晟蹙着眉,神色變了又變,五指攥緊成拳,又緩慢松開。

最先想到“很壞的壞人”不是在說自己,松了一口氣;繼而又想到不是自己,那就是洛聞心在想別的人,臉色又沉下來。

洛聞心還在郁悶,沒有注意到身旁人微妙的情緒變化。

是過了很久,他都困了,想把季晟趕走,自己躺下休息,推了男人兩下,沒有推動,才覺得有些疑惑,擡頭看他。

“哦。”季晟開口,語氣冷冰冰的,聽起來極其不善,洛聞心都忍不住瑟縮一下,“那是誰?”

季晟自然是沒能知曉洛聞心惦念的“大壞人”是誰,畢竟,就連洛聞心自己也說不太清。

為此,季晟的臉色一連陰沉了好幾日,原本就兇的樣貌,愈發兇得讓莊裏上下一幹人等都不敢靠近。

又是一日清晨,綠漪推開院門進來,見男人靠在廊下擦刀,洛聞心則走來走去,正給那幾株還沒蔫掉的桃花枝換水,心情甚好的模樣。

綠漪看得也奇。

這二人一個冷淡兇戾,一個天真純善,八竿子打不着的兩種性情,相處起來,竟然出奇的和諧。

季晟剛回獻州時,她最先預想的那些事情,竟然一樣也沒有發生。

許是季晟的面色看着不算兇,比起前幾日來甚至算得上溫和,綠漪略一思索,就說出了想一同去往隔壁的州城看郎中的事情。

秣州是獻州的幾倍大,距中原較近,也繁華不少。而季晟他們要去姑蘇,正好順路。

一說完,便覺莽撞,可話已出口,只好忐忑等待季晟的回答。

出乎意料,而又意料之中的,季晟竟然一口答應。

“少……”綠漪猛然擡頭,臉上神色根本掩飾不住,“多謝!”

“嗯。”季晟微一颔首,将刀插入鞘中,“後日出發。”

綠漪大喜,連忙回去安排了。

計劃是早就有的,如今提上日程,準備也算不上十分手忙腳亂。

兩日後,一行人一路南下。

洛聞心坐在車廂裏,只聽見外面噠噠的馬蹄聲,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外面,這才發現除了自己跟綠漪,其餘人竟然都騎着馬。

就連見雲也穿着一身短打,騎着那匹前不久把他屁股快颠爛的小白馬。

時隔數日,那小白馬似乎乖順許多,不再平白無故發癫,盡管如此,見雲也仿佛心有餘悸一般,勒着缰繩,慢悠悠綴在隊伍末尾,沒再跟上次似的跟在洛聞心窗邊跟他有說不完的話。

馬車一共兩輛,一個稍大些,另一個小些。

大的那個是洛聞心坐着,裏頭比起上次春游坐的那輛更寬敞,也更舒适一點,靠墊瓜果一應俱全。

路途遙遠,綠漪怕他疲累,還專門點了安神的熏香。

南下走的是大路,不比上次春游的青石板路平穩,洛聞心沒坐一會兒,就覺得有些隐約的不舒服。

這種程度的不舒服對他來說很常見,便也沒有煩擾他人,只自顧自安靜坐着,吹着風。

兩邊路旁栽種了些桑樹,葉子繁茂,一陣風吹過沙沙響,将馬車簾子掀起些許,能看到車內的光景。

季晟順着朝那邊望了一眼,就見少年抱着一只軟墊,靠在車背上,看起來瘦的只有一點點,比起平時更加安靜,側臉乖乖巧巧的。

陽光灑進來,逆着光,能看到他耳尖上細小的絨毛。

片刻,季晟移開視線,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車夫。

沒一會兒,馬車便行的更慢了。

馬車這樣慢悠悠的走着,速度跟牛車也沒差多少,洛聞心才慢慢覺得頭不那麽暈了,開始有力氣坐起身來,挑起簾子,看外面的景色。

春色晴好,遠處是一座山,隔着日光看過去,黛色的輪廓連綿不絕。

“那是什麽山?”洛聞心問。

孟橋端坐馬背之上,拉着缰繩,正有些昏昏欲睡。

他跟在季晟身後行走江湖,什麽時候不是千裏奔襲,哪有像如今這般,将他坐下這匹千裏名駒走出散步的架勢的時候。

不過他看季晟臉色,一副頗為怡然自得的模樣,孟橋就也沒敢多說話。

洛聞心突然說話,孟橋距離他最近,聞言,先看了一眼季晟。

見季晟沒有說話的意思,他才答道:“那是蛟南山,過了那山,就到秣州了。”

“哦,”洛聞心精神好了一點,是對什麽都很好奇,追問,“你們去過那裏嗎?”

去自然是去過的。

孟橋想了想,一板一眼的答:“去過。前年年末,我跟主上被追殺至此,我将他們引進山中……”

話沒說完,感覺到一道冷厲目光從旁邊掃過來,孟橋一頓,下意識偏過頭,先看到的是洛聞心變得白了一些的臉色。

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手指頭捏着車簾,嘴唇不安的咬着,看孟橋的眼神裏多了幾分膽寒跟懼怕。

洛聞心早知道他們是江湖中人,知道他們會打打殺殺,可盡管早就有了心理預期,可是乍然聽見殺人這樣的事,還是由對方親口說出來的,總還是覺得有些害怕。

不知道為什麽,他悄咪咪的看了一眼季晟,才轉過臉來,小心翼翼的問:“……然後呢?”

季晟面無表情,眼神冰的像刀子,定在孟橋身上。

孟橋腦子一向木讷,此刻頂着兩邊的視線,竟然也生出了一些巧智來,道:“然後……生了火,烤了。”

洛聞心一愣:“啊?”

“我們是被幾只野兔追進蛟南山裏的,”孟橋面不改色道,“原本不想殺生,但餓了太久,正好撞見野兔,就将它們烤了。”

季晟這才慢慢移開視線。

“……哦。”洛聞心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但是也沒有多問,理解的點點頭,“餓肚子很難受的。”

到了日落,還沒見到能住宿的客棧。

綠漪揭開簾子,看了看天色,擔憂道:“要不讓車夫趕快一點?入了夜,路不好走,我怕有危險。”

季晟一揚鞭,走到前面,扔下一句,“無事。”

綠漪沒有放下簾子,看着季晟的背影,心裏有幾分感激,但瞧了瞧這馬車走的實在慢,到底還是怕季晟覺得他們麻煩,于是好心道:“少莊主,您累不累?要不上來坐坐?

季晟看了她那馬車一眼,先是沒說話。

随後,目光往旁邊一瞥,恰好和洛聞心對了個正着。

洛聞心聽見綠漪問季晟難不難受,便好奇的探出一點點腦袋來,看了他一眼。

沒想到唯一一次偷看,就被逮住了。

洛聞心呆了一下,連忙将腦袋縮回去,又一邊默默的想,季晟那個樣子,哪裏有半點像難受的樣子。

片刻,他聽見男人低沉的聲音:“嗯,有點。”

“……”

何止是洛聞心,其餘人都默了。

綠漪也是啞然。

當主子的要坐馬車,她自然是得讓出來的,但她方才也不過随口一問,哪能想到季晟真會答應。

再說了,出發前她還再三确認過,孟橋都說了,他就沒見過主上坐過馬車。

話雖如此,還是忙道,“那您坐吧,我去跟洛公子坐在一起——”

話音沒落,就見男人将缰繩向後随手一扔,扔進了孟橋懷裏,随後一步跨上了大點的那輛馬車,将簾子一掀,沒有停頓的進了車廂。

“……”

綠漪沒能說出話,只看了孟橋一眼,見對方的表情比自己更懵,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坐了回去。

……罷了,難道還能去說季晟的不是?

只好當無事發生。

洛聞心一直支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從季晟說“嗯”的時候就隐隐有了預感。

悄悄的從窗縫看了一眼,見他将缰繩扔給孟橋,洛聞心便連忙縮回了車廂裏,把抱枕拿到身前來護着。

男人身量高,也重,一步跨上車板,整個馬車廂都被他踩的晃了一下。

洛聞心抿起唇,把臉扭到一邊。

簾子被挑開,洛聞心也沒有将臉扭回來。

季晟就那麽站在門邊,看了他幾眼。

片刻,對方也沒有把臉轉過來的意思,季晟走進來,坐到軟墊另一邊,淡聲道:“太累,休息一會兒。”

洛聞心沒有說話。

季晟塊頭幾乎要頂洛聞心兩個大,本來還算寬敞的車廂,他一進來,頓時就顯得擁擠起來。

洛聞心原本虛虛靠在扶手上,沒一會兒,就覺得快被擠得壓到車廂壁上去了。

這還不止。

天氣漸熱,他衣衫穿的也不厚,一條胳膊挨着男人的側腰,被對方的肌肉硌的生疼。

洛聞心默默的把手往回縮了縮,藏回袖中,還是不看他。

可沒過一會兒,就覺得那股壓迫感又挨了過來,洛聞心的生存空間愈發狹窄,整個人快要被擠成一張面餅,快要喘不過氣。

“你……”他忍了又忍,轉過頭來,小聲道,“你不要靠我這麽近呀。”

輕而軟的語調,若不是兩道細細的眉蹙着,倒真看不出來在抱怨,更像撒嬌。

季晟閉着眼靠坐着,雙手抱在胸前,腰身倒是挺的端直,側臉線條流暢硬朗,聞言,只掀開左邊的一只眼,掃了洛聞心一眼,沉沉的發出一聲“嗯”。

雖是“嗯”了,但手沒動。

洛聞心眼睛慢慢睜大,瞪了他一會兒,還是沒有忍住,在男人硬邦邦的胳膊上戳了一下,“坐過去一點呀。”

男人不動,洛聞心還要再戳,手腕就被握住了。

“別動。”季晟聲音沉沉的,若是洛聞心稍微懂點武功,就會知道,季晟此刻呼吸也很沉,是氣血暴動的現象。

洛聞心不知道他怎麽了,只是被季晟突然沉下來的臉色吓到,于是乖乖被他握着手,一時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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