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蘇宿心疼那盒夢蜃散, 也擔心洛聞心,第二日, 便到了西小院來,問洛兄昨日到底去了哪裏。
還有,洛賢弟分明身體不适,後來怎麽又不見了?
洛聞心坐在涼亭裏,默默的掰着蓮子吃,總覺得昨晚蘇宿也許可能看到了什麽,不太好意思答話, 于是只支着一只小耳朵聽着。
他昨晚睡得晚, 現在渾身仍酸着,連坐着都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勁兒。
季晟注意力都在洛聞心身上,蘇宿問什麽, 他便以“嗯”或“哦”作答, 到了最後, 蘇宿也沒脾氣了。
好在他見洛聞心精神挺好, 臉色也頗為紅潤, 沒再有昨晚那莫名的異樣;又想人家的病,做兄長的定然比自己要懂的多, 故而也并未在此節上多作糾結。
沒說幾句話, 蘇宿便轉而殷勤的請季晟一同去看他新得的一把寶劍, 據說是從西域來的,通體瑩亮, 劍鞘上都鑲着五六顆上好的寶石,揮動時寶光流轉, 甚是奇異。
季晟對劍無甚興趣, 只是暫住他人別院, 對方又的确周到,尤其是對洛聞心極為關照——
他看了一眼小兔子似的一顆接一顆吃蓮子的少年,思索片刻,答應了蘇宿。
再閑侃幾句,二人便一道去了院後的道場。
正是午後,陽光懶懶的。
洛聞心小憩片刻,來了中庭曬太陽。
面前擱着一方小幾,他坐在那裏,不過一炷香時辰,婢女就捧來好幾盤糕點水果,裏頭很多都是洛聞心沒見過的樣子,看起來精致香甜。
他小心翼翼拈了一塊,可那糕太軟,一下子便碎成沫沫,全部撒在他衣衫上。
洛聞心頗有些無措,臉蛋立刻便紅了,擡眼看了看立在他一側的婢女。
那婢女正是昨晚在溫泉時要替他換衣服的,此刻見了他這般模樣,倒也沒笑,只是彎了彎眉眼,溫聲道:“奴婢幫小公子淨一淨衣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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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聞心乖乖點頭,她便走上前來,拿了一方帕子,讓洛聞心擡手,他便擡手,讓洛聞心轉身,他便轉轉身。
這般被伺候,洛聞心是慣了的,上一世如此,在閑雲莊時如此,如今這別莊婢女被指派來伺候洛聞心,又見他年紀尚小,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沒過多久,便聽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道低低的嗤笑聲,“哪裏來的奶娃娃。”
洛聞心一愣,循着聲音的方向看去,卻見遠處的涼亭裏,不知何時坐了個男人。
那男人寬袍廣袖,正四仰八叉躺在涼椅上,臉上蓋着本書卷,像在小憩。
他面前立着個畫架,畫架旁的石桌上散亂着些畫筆、顏料一類的東西,看起來大約是畫畫累了,便休息了片刻,方才剛醒。
洛聞心聽出“奶娃娃”是在說自己,呆了一呆,可婢女早已幫他把衣衫前襟清理幹淨,便也沒有說話,默默的坐了回去。
只是便也沒吃那軟綿綿的糕了。
蘇宿好客,洛聞心猜出這人大約也是他的某位客人,眼下同處一院,也不知對方是何人,還是不要多作打擾為好。
于是便調轉了一下身體,側對那人,專心致志去看另一旁的景了。
又過了片刻,只聽幾道畫筆摩擦在紙張上的“沙沙”聲響,輕而細微,不過在這靜谧的午後也顯得分明。
加之立在洛聞心身側的婢女也頻頻朝那頭投去好奇視線,洛聞心終于覺得有點奇怪了起來。
他轉頭一看,只見那寬袍男人不知何時早已坐起身來了,正一手扶着畫架,一手握着筆,筆走如龍,畫着他眼前的人。
洛聞心眨眨眼,看看那人,又看看自己,過了好幾秒,才堪堪反應過來,那人是在畫自己。
那男子被正主發現了,倒也不躲,從半人高的畫架後探出臉,對洛聞心露齒一笑。
“雖是個奶娃娃,”那人握着筆,目光落在洛聞心臉上,笑道,“但也的确美。”
這人看他的目光可謂是肆無忌憚,雖并無什麽亵玩之意,但總覺得他不像是在打量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看一只漂亮的鳥兒,抑或是一株嬌豔的花兒,欣賞中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淡漠。
洛聞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剛想轉回身來,那男子盯着他,面上的笑容卻淡了些許。
洛聞心還沒反應過來他這面色的突然變化所為何,卻見對方站起身來,将畫筆一擱,随後腳下步履飛快,竟然是一步頂常人好幾步,瞬息便站在了洛聞心身旁。
洛聞心與婢女自是都驚得呆了,仰頭看他,神色都有幾分驚懼,顯然是察覺出了這男子并不是尋常人,而是有武功在身的江湖客。
那男子站在他身旁,卻是一臉的文質彬彬,道,“小公子是否身體有疾?”
這下倒是神色頗為正經,問的問題卻又讓洛聞心呆住了。
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先想,自己臉上哪裏寫了身體不好?
又想,其實若不是這人提起,他已經很久沒記起自己還病着了。
實在是因近幾個月來,他的身體早已好多了,春夏交際常有的咳嗽沒有犯,又因為夏季炎熱,于是就連冷也沒再感覺到。
而這個人,竟然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就确定自己身體有恙?
又想起這男子方才如同鬼魅般的步子,不禁想,這到底是哪裏來的高人?
正自思慮,那男子捋了捋袖子,又靠近一步,自顧自道,“冒昧了,我想給公子切一下脈。”
洛聞心還傻着,手腕便被搭了片刻。
男子感受着指腹下的脈象,眉頭輕皺。
再擡頭時,看向洛聞心的神色裏,就帶上了幾分複雜。
既不是一開始叫他“奶娃娃”時的嘲弄,也不是方才作畫時的漫不經心,而是些微嚴肅的面色,還帶着一絲隐隐的不解。
兩人一呆一沉默,立在一旁的婢女更是大氣不敢出。
忽的,不遠處傳來一道破空之聲,像是有什麽利器裹挾着風聲穿雲,直沖這男子而來。
好在這男子反應極快,又使出方才的那鬼魅步伐,身形往旁邊一晃,躲了過去。
他擡起頭,見一把修長彎刀插在他面前的石柱上,空中還有幾縷被削下的發絲飄落。
彎刀修長,刀柄漆黑,柄上的紋路都與他印象中別無二致。
是斷魂。
這男子愣了一愣,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見發尾果然缺了一截,驀的大怒,轉頭道:“你他媽,季——”
卻見一身黑衣的高大男子從院外走進,冷冷盯着他,一面擡手,将插.入石柱的斷魂拔了出來,卻沒收回鞘中。
季晟身材高大,本就頗俱壓迫之感,此刻唇角眉梢也沉着,能看出些很明顯的不悅。
男子話音還未落,蘇宿便從後頭跟了進來,看了看季晟,又看了看那寬袖男人,見這兩人四目相對,不由奇道:“洛兄,雲兄,你們認識?”
蘇宿神經大約是有碗口般粗大,沒察覺氣氛詭異,又上前一步,看了看洛聞心,笑吟吟道:“洛賢弟?我莊裏點心如何?”
洛聞心這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來,看向蘇宿,道:“好吃。”
又伸手,牽了牽站在他不遠處的季晟的衣擺,小聲道:“……哥哥。”
少年聲音很軟,此刻說出的這兩字,卻仿若撥動了此刻空氣裏那根緊繃的弦。
季晟緊繃的神色霎時軟化,低頭看他一眼,靠近他,握住他牽過來的手,放在手心捏了捏。
而被稱作“雲兄”的男子聞言,卻是一怔,神色中有沒有多加掩飾的驚訝。
他的目光在洛聞心與季晟二人之間打量,最後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片刻之後,終于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他可算明白這少年的脈象異常是從何處而來了。
“原來是洛兄啊。”雲岫朝季晟拱了拱手,又看向蘇宿,笑眯眯道,“我和洛兄的确是舊識,不過也好久沒見了,洛兄身手愈發好了,所以我方才差點沒認出來。”
他刻意将“洛兄”二字咬的很重,說到最後一句時,還帶上了點咬牙切齒。
“是吧?”蘇宿十分高興,“我與洛兄也是昨日才相識的,一見如故,特意請他兄弟二人來莊裏小住。”
雲岫笑的更歡,道,“原來如此。”
這二人正自說話,季晟忽然放開了洛聞心的手,朝雲岫攤開手,“拿來。”
雲岫道:“什麽?”
季晟面無表情看他,只說了一個字,“畫。”
原來是不僅看到了他方才替洛聞心把脈,也看到了他作畫,怪不得拈這麽酸的醋。
雲岫肚裏暗笑,不過仍是道:“什麽畫?”
季晟見他裝傻,徑直走向畫架那頭,要去拿。
雲岫見狀,立即也跟了過去。
他身懷遏雲谷獨傳的穿雲步,季晟身法再快,在這步法上仍是遜色他三分,故而雲岫兩步上前,就趕在季晟之前,将方才給洛聞心畫的那副小像從畫架拿了下來,折了兩折,塞入懷裏。
再一擡頭時,就見斷魂徑直攻向了他的面門。
雲岫低罵一聲,展開折扇,硬生生接下季晟這一刀。
這兩人一個握刀,一個用特制的折扇,“乒乒”、“砰砰”過上了招。
洛聞心與蘇宿立在一旁,看得都睜大了眼。
尤其蘇宿,是眼花缭亂,啧啧稱奇,道:“雲兄師承遏雲谷,是遏雲谷老谷主的最後一位關門弟子,不僅會醫術,畫得一手好畫,武功也是精妙,是我認識的人裏武功最高的了,沒想到洛兄竟然更甚一籌。”
蘇宿越看越興奮,愈發覺得自己這洛兄不是等閑之輩,于是看向洛聞心,問道:“洛賢弟,你兄長是師承何門啊?”
這洛聞心哪裏知道?
他只知道季晟武功厲害,更多的就不知道了,于是搖頭道:“我不知道。”
蘇宿也沒太在意,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那二人打鬥之上。
雲岫到底不是季晟對手,只是仗着步法精妙勉力應對,沒過上半炷香時間,便求饒道,“行了,行了!”
這個季晟,一年多不見,悄沒聲的有了相好不說,這功夫倒是半點也沒落下。
季晟睨他一眼,雲岫便道:“但是這畫不能給你!”
壓在他折扇之上的力道,忽而又重了起來。
“……”雲岫在心裏慘叫,但面上還是不肯服輸,嘴硬道,“這畫以後可是要放到畫集裏頭的,你拿走了,我的畫集怎麽辦?”
季晟眉頭一皺。
雲岫的名滿天下,他的畫集,附庸風雅的人幾乎是人手一本。
洛聞心的樣子被放到畫集裏,被全天下人看到?
“不行。”季晟道。
雲岫憋了一口氣,“……那我不放畫集裏,自己留着行吧?我好不容易畫一回人像,你就強要拿走,欺人太甚啊?”
他見季晟蹙着眉,仍是不悅,又想起方才他同那少年牽手的模樣,不由心中一動,眼珠子轉了轉,好聲好氣道:“不如這樣罷。”
季晟看他。
“方才那畫,真的不能給你。”他道,“不過為了賠罪,我可以給你倆畫點別的畫。”
“你也知道,雖然我平時多畫山水花鳥,但人像畫得也還不錯,尤其是……”雲岫笑的一雙狐貍眼都眯了起來,“前年下江南時,我便替醉塗山的那個頭牌,叫什麽名字來着?哦,白向琬,我給他畫了一幅春宮圖,對方十分滿意……”
話音還未落,斷魂又是一下劈過來,這下是半點力道也沒收了,男人滿面煞氣,雲岫被吓得往後蹿了一步,還在大笑,“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季晟怒道:“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