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且說望景帝自登基以後, 便對北炀王父子頗多忌憚,是一直到了北炀王年事已高之時,才稍稍放松了些警惕, 并允準其子齊錦宣回瓊州探望,而北炀王本人, 則是回了京中看望老友。
結果不出半月, 瓊州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等消息傳回了京城,頓時是滿堂嘩然——
北炀王世子被人所殺, 不僅如此,就連整個府邸上下, 除了小厮婢女, 也不剩下幾個活口了。
金銮殿內,北炀王爺當場便跪下了, 老淚縱橫的請求朝廷發兵, 海捕那名姓季的江湖人士與他的随從。
世子被人所害,這是大事,北炀王的要求聽起來也并不算過分,可望景帝神色陰霾,手指扣着龍椅的扶手,是半天沒有開口。
文武百官察言觀色,竟然也沒有一個替北炀王說話的。
世子給異母弟弟喂下那種作踐人的秘藥, 這是北炀王自己的家事, 皇帝自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管也不想管, 可北炀王竟然還在私底下養了數千精兵的事情, 這便是觸了皇帝逆鱗了。
片刻寂靜之後, 望景帝神色沉沉,才道,那小孩生母身份雖低微,但畢竟也算是流着皇室血脈,錦宣此事的确做的不妥,加之當日之事疑點重重仍需調查,所以發兵之事以後再議雲雲。
總之是找了各種理由,将北炀王的請求給駁了回去。
北炀王在金銮殿內是一口氣沒上來,暈死了過去。
這些都按下不提,說回那頭。
洛聞心初到獻州之時,體內的蠱毒,其實便只有不到五成了。
也不知是齊錦宣當時仍存了幾分憐憫之心,抑或是還有別的什麽原因,總之是沒有讓他跟那些從小服藥的藥人一般,兩天不與人歡好就真的生不如死。
原本毒性就不深,又加之與季晟朝夕相處這半年以來,兩人時常親密,季晟屢屢以內力幫他驅逐寒意,更是早已令他體內蠱毒降至了三成。
可這一朝被捉了回去,洛聞心不知哪裏惹到了齊錦宣,對方一怒之下,洛聞心便被強行灌下了那剩餘半瓶藥。
于是先是如身置數九寒冰,又如被烈火油烹,簡直是經歷了冰火兩重天,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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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季晟還在他身邊。
那晚兩人在觀音廟裏好一通胡天胡地,可等季晟清醒過來,狂亂情緒散去,自然是發現了不對勁。
洛聞心平日裏是那麽嬌氣又害羞的,分明身體就已經難受得不得了,又怎麽會在那種情況下,做出那樣的事情?
分明像是藥物所致。
當下是不敢再耽擱,連自己身上的傷顧不得了,先把人清理一遍,上上下下檢查一番。
可他活的糙慣了,又是半分藥理也不通,看不出這不對勁跟洛聞心原先的病又有什麽關聯,只恨在碧雲湖遇見雲岫時沒好好問個清楚。
他将人往馬背上一抱,繼續往東奔去了。
這一奔,便是毫不停歇的五日。
期間洛聞心一直被抱在男人懷裏,昏昏沉沉,很難說是清醒了,還是睡着。
偶爾真的醒來,不是覺得餓了,就是又難受了。
若他餓,季晟便以口哺食物喂他,若他又難受……便也沒有其他辦法。
季晟從來對他就沒有半分抵抗力,雖然重傷在身,可兩人又是實實在在分離了兩日,洛聞心想,他又怎麽可能會不想?
只能是更想。
他本就是喜歡纏着洛聞心親密的,一朝得了趣,只能是愈發食髓知味。
若洛聞心并非如現下這般孱弱,像是再用力兩下就要斷氣,在觀音廟時,斷斷不會一次就結束。
……到底還是怕傷着他。
那晚,他因洛聞心的一句話失了理智,加之少年又實在不懂該怎麽拒絕人,一邊流着眼淚說着要趕他走的話,一邊又軟綿綿的勾人,季晟昏頭昏腦,渾像只發了性的獸,再醒來時,那處已經不成樣子了。
好在包袱裏上好的藥物從來不缺。
活血的止血的,化瘀的消腫的……還有雲岫給的那只天珠。
男人把那小檀木盒子舉到眼前,又捏了那珠子細細看過一圈,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似是意識到什麽,可又不敢确定。
主要是不覺得雲岫會這般大膽。
更何況,那兒也實在凄慘,原本只有一點點大,被他弄的,如今卻是肉嘟嘟的了,是活生生的腫沒了縫兒。
想必這在藥材裏浸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天珠,就算真的是用在那兒的,此刻要弄進去……怕是也頗為困難。
于是猶豫了半晌,還是沒給用上。
又四處翻找過一圈,挑了其他合适的藥膏抹上。
因見過了那兒慘兮兮的樣子,故而洛聞心再難受時,季晟也沒再真的怎麽樣過,還是同以往一樣,一手策馬,一手則置于馬鞍之上,令他坐在掌心。
只是這一回,男人的手掌跟少年皮肉之間,卻是沒跟以往一樣,隔着些什麽了。
所以洛聞心再被蠱毒弄的難受,在男人懷裏軟綿綿的動來動去,哼哼唧唧的喊不舒服時,不用費上多少功夫,就能立刻吃到東西。
雖然不及前兩日吃過的更好的,但也能多多少少飽點肚子。
而男人見他吃得香,總是也忍不住,不過也不能再如何,頂多跟以往一樣,挨着這兒那兒的邊兒,抵上一陣、磨上一陣,勉強吃點肉渣渣解解饞了。
就這樣一路快馬加鞭,只不到四日,二人便來到了遏雲谷的入口處。
遏雲谷地處東南邊沿的一個山谷之中。
因地勢不甚平坦,又有樹林蔭蔽,入口處十分不好尋找,好在季晟自小在山林裏長大,如何在林中辨別方向與出路,于他而言一點都不難。
不過半日,他便牽着馬,抱着洛聞心一道,立在了入口的石碑處。
只見那石碑一左一右,左邊書一“遏”字,右邊刻着一“雲”字,還有一身穿白布袍的小童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正靠着那寫着雲字的石碑打盹兒。
天朗氣清,陽光晃眼,小童睡的正香,忽的感覺一道陰影覆在自己眼前,沒幾秒,就慢悠悠的醒了過來。
他起先還以為是哪個來此處偷閑躲懶的師弟,正要開口斥責,一睜開眼,看到眼前的人,卻是結結實實吓了好一大跳。
一則是因為這男人生的是高大健壯,渾身氣勢一看就是習武之人,且滿面煞氣,十分的不好惹;
二則,是這男人渾身都血淋淋的,好似受了不輕的傷,他身上分明穿了一身黑衣,卻四處都能看到暗色痕跡,被撕破的衣袖露出一截小臂,上頭隐約能看到一道血痂。
這還不是最要緊的。
最要緊的是,這男人懷裏還抱着一人。
他懷裏的這人倒是幹幹淨淨、白白嫩嫩,好像沒磕着碰着半點兒,但卻軟綿綿的伏在男人懷裏,臉色蒼白,連呼吸也微弱。
這小童雖然只是遏雲谷的外門制藥弟子,但望聞問切學的也不差,是以很快就看出來了,這少年才是真正有大礙的。
可男人生的又實在可怖,加之小童也不知道對方身份,并不敢貿然迎進谷中。
“這位俠士,可、可是來尋醫問藥的?”小童咽了一下口水,結結巴巴道,“近日谷中幾位師叔師伯都在閉關,若要問診,怕是……”
話音未落,便見這高大男人将手伸入懷中。
這小童吓了一跳,以為對方要取什麽暗器傷自己,結果下一秒,那人便遞了一個什麽東西過來。
是一枚玉牌,上镌蘭草紋樣,看着精致無比。
“勞煩。”這男人定定看着他,“我想求見你們師父。”
小童接了令牌,是連連答應,半點不敢再耽擱,一溜煙往谷裏跑去了。
遏雲谷又稱藥王谷,歷史得有幾百年了。
據傳它的祖師爺是位懸壺濟世的神醫,一生救死扶傷,結果自己卻患上了不治之症。
那神醫心灰意冷之下,攜了幾名醫徒來到了這谷內,預備度過餘生,卻無意中在谷中尋得了幾樣從未見過的罕見藥草,用那藥草煎服之後,神醫的病就一日一日的好了。
那神醫病愈之後,在谷內開辟了一方天地,授徒制藥,便有了如今的遏雲谷了。
遏雲谷代代相傳,每一任谷主都最精通藥理和醫術,當今還在世的這位老谷主更是已有百歲高齡,醫術獨步天下,被稱為天下第一藥王,只是據說已經好多年不曾親自問診了。
那小童拿着玉牌前去通傳之後,便又來了幾名婢女,急急忙忙往入口趕來,見了二人的模樣也是一驚。
婢女們将二人往谷中引去,到了一幹淨的寮房之中,讓他們在此稍作等候,說馬上就會有醫長或醫徒過來為他們把脈。
寮房中十分簡陋,只一床、一桌、一櫃而已,好在床鋪幹淨,牆壁上開鑿了一扇小窗,陽光照進來,使得整間屋內都泛着暖烘烘的陽光味兒。
季晟将人輕輕放到了床上去。
一連奔波數日,男人下巴上都冒出了些青黑的胡茬,發絲淩亂,眉眼深黑,裏頭有些淺淺血絲。
他一瞬不移的盯着床上的人。
少年睡的不太安穩,其實方才一路颠簸,他根本就沒法真正睡着,只是難受,所以要一直躺着,所以也不算真正醒着。
他時不時的微微掀一下眼皮,等能在眼前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熟悉輪廓後,便又安心的閉上眼。
他一連這樣睜睜閉閉數次,季晟幹脆将右手握上他的,又以左手在他肩背處輕輕拍了兩下,少年這才安穩的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等候的婢女發出一道驚叫聲:“老老老……老谷主?您怎麽來了?”
季晟側眸看向門邊。
沒一會兒,寮房門便被一左一右拉開了,門外站着五六名拎着藥箱的人。
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都身穿白布袍,手拎藥箱。
而站在最前頭的那位鶴發老人,則是唯一一個沒親自拎藥箱的,被侍立于他身旁的小藥童拎在手裏。
這老人一頭銀絲,看着雖有已有百歲高齡了,但面色卻是頗為紅潤,神采奕奕,一雙眼睛湛湛發亮。
這便是遏雲谷當代谷主狄岚清了。
狄老谷主醫術高超,仁心渡世,享譽武林內外。
傳說這世上若有他老人家也沒法治的病,那恐怕就沒人能治得了。
季晟看出來人身份,正想起身拜見,那老人家卻擡了擡手,道:“你坐着。”
他看出眼前這青年人受傷不輕。
說着,便領着身後一群人走進屋裏來。
老谷主視線落在季、洛二人身上,先是打量了一圈,又随手指了個醫徒,“你——”
剛想說什麽,卻突然頓住了。
老谷主看着某處,不着痕跡的皺了一下眉。
屋內衆人随着老谷主的目光一齊看去。
——只見那高大男子坐在床邊,一手撫着那床上那少年的肩背,另一手則是緊緊握着他的手。
男子同男子握手倒是沒什麽稀奇的,本也不值得這麽細看。
只是這兩人握手也不似尋常握法,而是十指相扣,再加之這高大男子一顆心仿佛全系在那少年人身上……
這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也非比尋常。
這一看清,頓時一個個是大氣都不敢出。
衆人面面相觑。
觑着觑着,還有人拿餘光偷偷去瞧老谷主,生怕老谷主一個生氣,就掉頭離去了,可這二人,是真的都傷的不輕啊,這可如何是好?
需知狄老谷主醫術超絕、仁慈心善不假,可他這輩子,卻也有一樣極其痛恨的事情——
那便是男子同男子定情、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