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都說春風十裏揚州路,可這十一月的揚州,風景似乎也不比三月陽春差到哪裏去。

如今秋意正莽,青山隐隐,綠水沼沼,城外數十裏處有一熱鬧酒肆,招子上寫着“朋來酒肆”,裏頭人來人往,正應了它招牌的上的這朋來二字。

“你說季晟?你還不知道吧,他早死啦!”

這話一出,似是一道驚天響雷平地炸出,酒肆內靜了一靜,随後,無論是有心或無心的,均默默向說話那人投去視線。

只見一身披白色披風的少年端坐酒肆一方,對面坐個跟他年紀差不多大小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是某門某派初出茅廬的小弟子,二人俱都白衣佩劍,端的是意氣風發。

方才講話的,正是那攏着披風的少年。

見酒肆內衆多目光落在他身上,這人也毫不在意,仍舊端着酒碗笑道,“再高的武功,以一己之身敵北炀王爺的幾千精兵,若是沒死才叫稀奇吧?”

坐在他對面的那年輕人搖頭道,“你小些聲。”

那少年渾不在意的一笑,又道:“怕什麽?”

肩上搭着白布的小二走過來,躬身問二位客官要不要添些茶水,那白衣少年又要了一壺酒,點了一盤醬牛肉,豪氣的打賞了幾個銅板。

小二連連道謝,彎腰退下了。

這酒肆如此之熱鬧,正是因為半月後要舉辦的武林大會。

武林大會每三年一次,這回選址在嘉興,樓外樓主、西山居掌門人、南山劍派掌門人等大前輩早已在十月上旬前往嘉興商議大會事宜。

如今揚州人來人往,正是因此地離嘉興不遠,是個繁華地界。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是以連一小小酒肆也如此熱鬧。

江湖人一聚起來,談論的無非就是那麽幾個話題。

Advertisement

最引人談興的,還是幾月前季晟同他的随從孟橋在瓊州大鬧北炀王府,卻至今身死不明的事情。

起先還有人猜測季晟重傷未愈,可好幾個月過去了,就連孟橋也曾在揚州被人看見,向來同他形影不離的季晟卻始終未見蹤影,終于已有不少人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季賊身死,也算激濁揚清了,洛陽牡丹會,姑蘇群英會,只要他出現,就準沒個好。”這白衣少年又是喝了兩口酒,嘆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當今天下英豪還剩多少,沈牧斷臂,江之慎也不見蹤影,餘下一個徐溫淼,怕是也不成氣候,這武林大會,又能辦成個什麽樣子?”

這話說的頗為狂妄,叫得上名字的年輕俊傑們,竟是沒有任何一個能被他放在眼裏,當即便有人冷道:“黃口小兒,這大話可是亂說不得。”

這少年被駁了話,臉色讪讪,朝那人看去,“哦?閣下又有何高見?”

只見說話的人身着短打,腰佩彎刀,聽聲音頗為年輕,看面相卻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不由又道:“閣下也佩刀,莫不是對那季賊暗地推崇吧?”

這話就是胡亂扣帽子了。

凡武功精妙之人,必有效仿他武功路數的,就如“翎月公子”江之慎以一套碧柳劍法揚名江湖,一夜之間,江湖上便出現了無數個什麽“綠柳劍法”、“銀柳劍法”、“紅柳劍法”等等。

幾年前季晟只身闖大漠,斷魂同無上的威名也傳遍了整個大江南北,一時之間佩刀之人如過江之鲫,走在路上,很難不說哪個佩刀的就是效仿他的。

可後來季晟名聲愈惡,各色傳言紛紛擾擾,大多數人就算效仿,也不敢再那樣光明正大,生怕走在路上就被以“惡賊同黨”的名義一通圍剿了。

如今又知他已經身死,這樣的人便愈發少了。

果不其然,這中年男子臉色一黑,冷冷的瞪了那少年一會兒,終是将刀往桌上一擱,不再理會。

那少年見他不再理會,便也不再多作糾纏,轉頭和同伴談起別的事情。

小小一方酒肆人聲嘈雜,就在這時,有兩個江湖客打這邊走來,小二連忙迎上前去,為首那人便要了兩碗酒。

這二人一個白衣一個黑衣,神色俱都肅穆,周身都萦繞着不好惹的氣息。

再仔細一看,穿白衣的那個袖管空空蕩蕩的,好像是少了條手臂;另一個分明生的端正俊朗,臉色卻拉的老長,活像老婆跟人跑了似的。

二人往酒肆內走着,方才那少年卻端着碗酒,側着身子與同伴講話。

“……不過北炀王爺乃是朝堂中人,季晟一個江湖人士,又同他有什麽恩怨糾葛?”

“據傳是為一美貌少年——”

那少年嗤的一笑,“不會吧,竟是個情種?我怎麽不信呢?”

“我也覺得稀奇,傳言中季晟生的醜陋至極,因此才以面具遮面,且身邊從未有什麽美貌男子女子出現,不過麽,如今他已身死,恐怕也沒幾個人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唔,長得醜也罷,武功高總是真的吧?不說別的,樓外樓的沈牧何其輕狂,不也在他手上斷了一臂,成了個廢人。”

那兩個江湖客原本默默往裏走着,聽了他這話,俱都步伐一頓。

白衣男子面無表情的朝那名少年看去,那少年卻依舊是渾然不覺,兀自談天說地,未曾察覺到背後有一道視線盯着。

忽的,他手中茶碗“砰”一聲炸開了,其中一枚碎片飛濺而出,在這少年脖頸上劃出一道深深血痕。

這一切都來的太突然,這少年驚得呆了,只等一陣劇痛襲來,才顫巍巍伸手摸去,下一瞬,便是目眦欲裂的回頭。

“你——”

話音還未落,便被一掌打翻在地。

出手的正是這白衣男子。

他左邊袖管空空蕩蕩,右臂倒是完好,不過此刻他只以左袖應敵,一擡袖,便是唰唰一陣灌着內力的袖風,猶如一只大掌,将那少年左右兩邊臉都扇的通紅。

這般熱鬧,酒肆裏的其他人自然紛紛看起了熱鬧。

這少年的同伴見友人當衆被辱,驚得呆了,怔愣了好一會兒,才抓起佩劍迎了上去。

這二人是北邊某劍派的子弟,武功不說有多麽精妙,但二人一道,使出獨門劍法,雙劍合璧,倒也有幾分威力。

頓時,座椅、茶碗被打翻一片,連酒肆的一小片屋頂也被掀開了一截。

那白衣男子只以袖風迎敵,不知是本就虛弱還是心中有雜念,漸漸的臉色略有些蒼白,他一個不查,眼見要被一劍劈中,與他一道的那名黑袍劍客卻動了。

青劍出鞘寸許,一道劍芒飛過,那兩名少年頓時毫無反抗之力,被掀飛出了五六丈遠,一下摔出了酒肆之外。

那二人在大馬路上摔了四仰八叉,狼狽爬起來,自知不敵,但嘴上竟然也不肯饒人,指着那黑袍劍客道:“你這人暗中偷襲,好不要臉!你……”

酒肆內卻是一陣哄笑。

這兩名少年初出茅廬,大概是不認識樓外樓的佩劍标識,酒肆內看過一場好戲的江湖人士卻是認出來了,笑道:“小娃娃,你還是服軟些吧,方才你二人交手,大家都看在眼裏,恐怕你再練上個幾年,也不是他的對手。”

少年漲紅了臉,還要說什麽,眼前這黑袍的俊朗男子卻只是淡漠的看了他一眼,将劍收起,拉着他的同伴一道尋了一空位坐了。

見對方沒有再繼續的意思,這兩個少年對視一眼,狼狽走了。

那兩名男子面對面坐下,黑衣的那個将劍放置一旁,拎了酒倒入兩個酒碗裏,淡道,“不必理會那些人。”

“他們說的又有何錯,我如今的确是個廢人了,連這樣的小雜碎也敢欺辱于我。”白衣那個冷聲道,“只怕季賊若還在世,就憑現下的我,也無法将他殺之而洩憤。”

那黑袍人道,“你方才心有雜念,未必是不敵。”

那白衣人怔了一怔,緩緩低頭,手捂在自己那條斷臂的切口上,帷帽下一張俊臉略顯蒼白,嘆道,“我這條斷臂……”

這二人正是蕭恕和沈牧了。

自姑蘇一別,這兄弟二人是至今才又到了一處,如今來揚州,也正是途徑此處,要去往嘉興。

一個知道孟橋就在附近,想着雖不能一殺季晟而洩憤,若能大敗那個姓孟的,也能多少找回些顏面。

另一個則是抱有些別的心思——

季晟雖已身死,可那少年卻在瓊州一戰中消失了,孟橋既是季晟多年随從,難保沒有将那少年秘密藏起來。

二人各懷心思,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日頭低了又低,酒肆裏的人也散去了些許,換了一批。

蕭恕與沈牧起身結賬,正要出去,忽聞一陣香風從不遠處拂來。

甜而不膩,像是某種清新的花草香,出現在這深秋的午後,直叫人精神一震。

二人均向那頭看去。

只見一輛香蓋馬車自不遠處慢慢走過來,車簾似是剛被掀起又放下了,車內人的手卻依然搭在那淡藍色的布料之上。

纖白手腕,腕上系着紅瑪瑙手串,珠光粼粼,看起來價值千金。

可極不相稱的,細細的指間卻又套了個野花野草兒編成的指環,微風吹一吹,也不知是吹來的那幾朵小小野花兒的香氣,還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沈、蕭二人直直看着那頭。

馬車前頭懶洋洋的坐着個頭戴帷帽的白衣男子,他打着馬鞭,随意揮了兩揮,忽而轉過頭去,朝馬車裏的人說了句什麽話。

沈牧蕭恕二人俱都耳力尚佳,自是聽的清清楚楚。

“……對了,小聞心,你想要什麽禮物?”那男子嘴裏叼着根草,漫不經心的道。

馬車裏似是呆了一呆,好半天才道:“啊?什麽禮物呀?”

一如既往的甜而輕軟,同沈牧與蕭恕初次聽見他的聲音時一樣。

那男子笑道,“自然是你同季晟成親的賀禮了。”

“……”

馬車裏的人靜了半晌,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小聲道,“你怎麽知道的……明明、明明還沒有跟你們講……”

“想瞞我,也要藏好些嘛。”那男子似是十分開心,開懷笑道,“那醜不拉幾的指環是他送你吧?還一天換一個,路邊的野花野草都快被他薅禿了,啧啧啧,野人就是野人,就連求婚也這般沒情趣……”

馬車裏頭的人不說話了,手也徹底縮進去了。

那男子又扭身過去,摸着下巴,一手撐在門板之上,低聲道,“趁他現下不在,小聞心你要不要考慮答應我,日後禮成之時,讓我作畫一幅?我用我多年所藏跟你交換……像什麽改良版的天珠,精裝畫冊,若幹奇巧的閨房之物……哎,小聞心你別捂耳朵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