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鬧市

河西郡,南遠縣。

夜色暗沉,初夏的風已經帶上了熱意,但依舊吹不散籠罩在河西郡上空的陰霾。

“大人,今日縣城裏又死了十餘人,藥材也不夠了。”來人禀報道:“陛下送來的銀子分發各縣修堤已全用光了,再這樣下去……”

百裏承安站在城牆上望着茫茫原野,“陛下自從傷了頭之後,性情大變,在朝中的一連串舉動雖未觸動太皇太後和內朝的利益,但已經讓他們警覺……陛下蟄伏多年引而不發,大梁終于要換個天地了。”

身後的人聽得心潮澎湃,“那大人,我們該早日回京,助陛下一臂之力才是。”

百裏承安搖了搖頭,“此番出來,陛下交托要務……我怕是回不去了。”

那人頓時大驚,“大人何出此言?!”

“內朝與外朝分庭抗禮多年,全靠聞太傅苦苦支撐,今朝陛下有心,太皇太後必然會想方設法阻撓我回京,陛下恐怕也不得不妥協。”百裏承安不急不緩道:“最好的結果便是下放做一方縣官。”

“為何不是郡守?大人可是禮部侍郎,如此貶黜,陛下難道不怕寒了您的心?”

“如今河西郡守是太皇太後的人。”百裏承安嘆道:“只願陛下能多争一些,好解河西燃眉之急。”

“大人——”城樓底下守衛忽然高聲喊道:“城外有一群自南趙游學歸來的書生想進城,是否放行?”

“疫病橫行,城門早已關閉,讓他們走!”百裏承安身後的人不滿道:“這點小事也要來煩擾大人!”

城門底下傳來了争執聲。

“大人!我們是河西郡廣遠縣長霖書院的學生!聽聞河西郡有難特意趕回來相助,我等不少都通于醫術,更有擅于治水者,還望大人放我們進城!”底下有人大聲喊。

“一群未曾科考有功名的毛頭小子也敢來充大頭。”身後之人道:“大人,我這就讓人趕他們走!”

“慢着。”百裏承安擡了擡手,“龍骧,放他們進城。”

“南趙東辰如今都在改革科舉,不拘一格招攬人才,難道我梁國就如此短視!大難當前還要閉門造車固步自封嗎!?”有書生站在馬車上慷慨激昂朗聲道:“大人!您莫不是怕我們進城搶了您的功勞!您放心,我等絕不居功!”

百裏承安笑了笑。

“大人!”龍骧不贊同地看向百裏承安。

“少年人一腔熱血,是我大梁之幸。”百裏承安道:“去吧,順便問問那書生叫什麽名字。”

龍骧只好下了城樓,沒多久,方才那書生仰起頭來,沖城樓上的身影遙遙行禮,緊接着高聲喊道:“學生河西郡廣遠縣長霖書院,荀陽荀叔濯!”

“敢問這位大人,城牆上的那位大人是——”有學生進門時好奇地問。

“那位乃是當朝禮部侍郎,百裏承安大人。”龍骧道。

這群自視甚高的學生們瞬間炸開了鍋。

“可是年僅十四歲便連中三元的文彬公子!?”有學生瞬間激動起來,“我曾拜讀過他的長安策!針砭時弊,洋洋灑灑,曠世傑作!”

“那可是當年六公子之首……不世出的天才……”

“百裏大人竟然在南遠縣!”

“……我朝最年輕的尚書郎……未來的宰輔之材……”

對于讀書人而言,百裏承安已不僅是百裏承安,更像是一個遙不可及但又近在眼前的榜樣和理想,沒有讀書人不想成為百裏承安那樣的天才,可惜天才注定鳳毛麟角。

百裏承安聽着他們熱切的議論聲心如止水,他搭在城牆上的手指輕輕點着粗粝的石面,看向遠處的蒼穹,數不清的星子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卻又連接成了一片浩瀚銀河。

自南遠縣延伸向北千餘裏,便是大都。

王滇躺在床上枕着胳膊,透過大開的窗戶看着黑漆漆露不出半顆星星的天,心情沉悶。

胸也悶。

梁烨半邊身子都霸道地壓在他身上,熱烘烘的仿佛塊燒碳,臉貼在他頸窩裏一呼一吸十分有規律——睡得十分安詳。

剛開始他試圖跟梁烨解釋,兩個大男人睡一張床應該保持禮貌且美觀的距離,但他忘了梁烨這個神經病是不會跟他講道理的,這個王八蛋只會自己怎麽舒服怎麽來。

“睡覺。”梁烨不悅地拍了拍他的腰,“你的呼吸不平穩,吵到朕了。”

王滇額頭的青筋狠狠蹦了蹦,“你想壓死我麽?”

梁烨打了個哈欠,腦袋擱在他頸窩了蹭了蹭,“你蠱蟲游到脖子這裏了,朕幫你把它咬出來。”

“什——等等!”王滇一驚,趕緊捂住他躍躍欲試的血盆大口,“你腦殘嗎咬出來!你怎麽不幹脆咬死我!”

梁烨笑得渾身都在抖,“朕吓你的,腦殘是什麽?”

“誇你聰明。”王滇心累地撒開手,費勁巴拉地把他推開,轉身背對着他閉上眼睛,企圖麻痹自己。

就當養了只瘋狗,人怎麽能跟狗一般見識,不要跟狗較真……

等他好不同意念叨出一點困意來,後背忽然貼上了個結實滾燙的胸膛,梁烨跟狗熊抱木頭一樣把他扒拉進懷裏,固執地把鼻子放在裏他後頸最近的地方,才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心滿意足道:“你也挺腦殘的。”

“咳咳咳!”王滇被自己嗆了一下。

“朕從小到大從未看過奏折,如今為你破例。”梁烨大概被自己感動得不行,頗為感慨道:“也就是仗着朕寵愛你。”

王滇覺得自己确實是個腦殘,他在黑暗中被梁烨這幾句略帶無奈的話給雷得外焦裏嫩,逐漸驚恐,“梁烨,你是不是喜歡男人?”

梁烨抱着他啧了一聲,冷笑道:“朕非斷袖,收起你那肮髒的心思。”

王滇抽了抽嘴角,忐忑不安地勉強放下心來,“那就好。”

黏糊點……就黏糊點吧,反正是另一個自己,抱着就跟左手摸右手差不多——個屁!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細小的灰塵在光裏沉浮,王滇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腿上傳來了某種奇異的觸感。

梁烨身心舒暢地睜開眼睛,還故意往他身上蹭了一下,驕傲道:“羨慕吧?讓朕看看你有沒有——”

話還沒說完手就要往他褲子裏伸。

“我操!”王滇連滾帶爬從床上蹦了下來,第一次自己穿中衣和外袍如此迅速流暢。

梁烨在床上支着頭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笑。

王滇穿好衣服憤怒地拂袖而去。

充恒從窗戶外面抱着劍倒挂下來,“主子,昨晚睡得好嗎?”

“好。”梁烨拖長了聲音,“朕從未睡得如此安穩暢快。”

“但王滇好像生氣了。”充恒有點擔心,“主子,你不要太過分,把人欺負跑了。”

“他跑不了。”梁烨坐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去應蘇坊吃早點。”

這是王滇第一次見到古代真實的坊市,長街十裏,酒肆食鋪,車水馬龍,挑着擔子吆喝叫賣的小販,招攬生意的商人老板,領着孩子出來吃飯的婦人,成群結隊匆忙上學的少年,連空氣裏都彌漫着炊煙和油炸小食的香氣。

擠擠攘攘,匆匆忙忙,卻又生動鮮活,好不熱鬧。

他低頭去看腳下光滑的青石板,對旁邊的梁烨道:“梁國建都已有百年,大都是最繁華的城市,如今人口愈多,擴建是遲早的事情。”

梁烨擡手按了按他臉上的面具,“你這張新臉不好看,太醜了,還是原本的好看,俊美無雙。”

“自誇也要有個限度。”王滇抽了抽嘴角,擡頭看向街邊的攤子,“你可知商人如今賦稅幾何?”

梁烨癱着臉盯着他,“帶你出來是吃飯的,不是微服私訪。”

“稅賦是充實國庫的根本,民富才能國強。”王滇皺着眉道:“過重或者過輕的稅賦都不利于國家長久的發展,不過現在的梁國還是以農業為根本,跟發展商業比起來,先提高糧食的産量才是重點,等以後或許可以改革科考,搜羅一些精通農務的專家上來——唔!”

梁烨往他嘴裏塞了個軟糯清甜的東西,他下意識地咬了一口,還挺好吃。

“甜嗎?”梁烨問他。

“還行。”王滇舔了舔嘴唇上的渣。

梁烨挑了挑眉,把剩下的一半塞進自己嘴裏,嫌棄道:“難吃。”

“真不講究。”王滇話音未落,飛快地往旁邊一躲,“休想抹我袖子上,你又不是沒帶帕子!”

梁烨撚了撚指腹上的碎沫,高冷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滇懶得搭理他,接着就被旁邊攤子上的玉石吸引了目光。

“哎喲公子,您這眼光好,這可是上等的羊脂玉,您瞧瞧。”老板殷勤地遞上塊玉佩來給他看。

王滇接過來上手摸了摸,在太陽光底下看了兩眼,笑着給他放了回去,“不用了。”

“你倒是好心,一個騙子——”梁烨冷冷看了那老板一眼。

“讓開!都讓開!”暴躁的吼聲混着馬蹄聲和人群的尖叫聲打斷了他的話。

“驚馬了!驚馬了!快讓開!”有人大聲喊叫。

王滇被梁烨扯了一把,他循聲望去,就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衣少年騎着匹黑鬃烈馬在街上橫沖直撞,一邊試圖拽停馬一邊朝街上的人大喊:“快讓開!”

“小公子!”旁邊的仆婦忽然尖叫了一聲:“快回來!”

一個五六歲穿着貴氣的小娃娃低頭撿起地上的長命鎖,呆愣愣地看着忽然靠近地龐然大物。

死死拽着缰繩的少年瞳孔驟然放大。

“充恒!”梁烨皺眉出聲。

王滇猛地沖了上去,一把将那小孩兒抄了起來滾到了街邊,馬蹄擦着他的側臉過去,重重踏在了青石板上,充恒的劍刺穿了馬脖子,黑馬連同那紅衣少年齊齊摔倒在地。

整條長街有剎那的寂靜。

小孩兒趴在王滇身上哇得一聲哭了出來,人聲瞬間鼎沸。

“小公子!”那仆婦驚魂未定地沖到了王滇面前,一把将小娃娃奪進了懷裏,确認他沒有受傷之後,頓時長舒了口氣,看都沒看王滇一眼,抱着小孩兒就跑進了人群裏。

“哎——”王滇喊了她一聲,結果人已經不見了,他看着手裏的長命鎖嘆了口氣。

“我的疾風!”那紅衣少年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在他耳朵邊上響起,緊接着十幾個仆從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公子!公子!祖宗哎!”

“誰準你殺了本公子的疾風!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買到它的嗎!”紅衣少年從地上爬起來,憤怒地看向充恒。

充恒道:“鬧市縱馬,照律當打五十大板。”

紅衣少年怒火中燒,“你知道我義父是誰嗎!你知道我是誰嗎!竟敢打我板子!”

說着竟想擡腳踹他,充恒輕松一閃,擡腳踹在他小腿上,少年吃痛跪到了地上,周圍的小厮見狀要沖上來,充恒劍鞘一擡打在他肩膀上,抵住了他的脖子,冷聲道:“我管你是誰。”

他跟着主子橫行霸道多年,就沒見過比他主子更混賬的。

“主子,怎麽處置——”充恒轉頭去請示,結果發現他主子正面色不虞地站在王滇面前,很顯然是沒空搭理他。

王滇把長命鎖往他手裏一塞,看了看蹭破的手掌,裏面還混着點沙石塵土,血淋淋的看着就髒,想找點清水來沖一下,結果剛擡頭就對上了梁烨陰沉的目光。

“……我沒事。”王滇被他看得莫名心虛,“就蹭破了點皮。”

話音未落,一陣錐心蝕骨的疼痛忽然自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梁烨,站都站不穩,“你又……犯什麽病?”

“朕的東西,”梁烨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他,“誰準你自作主張弄破的?”

王滇往前踉跄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他疼得腦子有些混沌,“什麽叫……你的東西?”

“你是朕找到的寶物。”梁烨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底沒有絲毫感情,“寶物就該幹幹淨淨,順從聽話,懂麽?以後別擅作主張,惹朕不高興。”

“我操你大爺……”王滇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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