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該出現的占有欲

天已經徹底黑了,對面教學樓的輪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現,一盞盞亮起的燈光綴成了夜色裏的點點繁星。

但岑寒什麽都看不見。

教室裏的琅琅書聲從門縫裏流淌出來,悄然鑽進他的耳膜。回收機器人滾輪的聲響、樓下走廊隐隐約約的腳步聲、樓梯口處的閑聊……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精神力高度集中,聽覺在黑暗裏變得無比靈敏。但身前始終是安靜的——剛才還在碎碎念的小幽靈忽然沉默了下來。

在說出那句話之後,岑寒整個人就僵在了原處。

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她對自己說話的時候,總是會改用那道機械電子音。

她不想讓自己聽到她原本的聲音。

岑寒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因為這個清晰的認知,他雖不知為何得以聽見她平時的碎碎念與自言自語,也能聽見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話,卻一直裝作不知道,也從來不敢回應那道女聲。

但現在——

他幹澀地咽了咽,輕聲說:“……對不起。”

身後教室裏的讀書聲歇了,回收機器人回到了屬于它的角落,亮着的眼睛靜悄悄熄滅。樓下走廊上的人站定腳步,打開了辦公室的門,樓梯口處的閑聊聲也漸漸遠去。

就連他的心跳聲都慢慢聽不清楚了。

岑寒頓了頓,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心底那一剎那瘋狂升騰而起的情緒難以辨明,來得更是莫名其妙。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出那句話,像是身體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他沖動地開了口。

Advertisement

他擡着臉,期待聽見什麽動靜,但周圍仍舊一片寂靜無聲。

世界安靜得好像就只有他一人。

“……你還在嗎?”

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瞳仁微微張大,手指不自覺地捏緊輪椅扶手,直至指尖都開始泛白,才忽然反應過來,探手去拿放在袋子裏的外置晶膜盒子。

就在那一秒。

他又聽到了那個清脆的聲音。

不是在自己耳邊響起的機械音,而是真真切切的、從某個方向傳來的真實人聲。

“……崽?”

比起之前的放松自然,她的聲音變得有些緊繃,上挑的尾音裏染着清晰可聞的緊張。但岑寒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的動作滞了滞,幾乎是急切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

“你去哪了?”

——你去哪了。

千願眨了眨眼,又有點想幹巴巴地咳嗽幾聲了。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游戲裏與崽崽的溝通方式居然包含語音聊天,于是在被驚吓到的下一秒,右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慫兮兮地飛快點了下線。

等摘下頭盔、從自己的卧室床上坐起來時,千願才發覺自己做了一個多麽慫包的舉動。

但是這種事情自然是不可能跟崽崽說的。

“啊?我哪也沒去呀,”她故作鎮定地回答,旋即很快扯離這個話題,話音一轉,懊惱道:“……崽崽,你一直都能聽見我說話嗎?”

崽崽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有沒有相信她的回應,一雙烏黑的眼耷拉着,臉色因剛才的情緒波動變得格外蒼白。

他慢吞吞地“嗯”了一聲,眼底泛着淺淡的委屈,低聲說:“……我不是故意的。”

那幾十秒的安靜被焦慮的猜想無限拉長,帶給了他過大的恐慌。他低垂着眼,“如果你不願意,就像以前那樣和我說話吧。”

千願咽了咽,幹巴巴地說:“願、願意的。”

——怎麽可能願意!

她常年悶在家裏,和公會隊友打游戲下副本都是靠打字溝通,與人聊天的能力大概已經退化到負數了。

但崽崽那張可憐巴巴的團子小臉實在太讓人無法拒絕,千願攥了攥拳頭,給自己打氣。

——這又不是真人,是個游戲中的角色,還是個小幼崽。有什麽好怕的!

想到這裏,她緊繃的神經竟然真的放松了些,聲線中的緊張也淡去了不少。千願将雙手背在身後,想起自己下線前發生的事,忍不住小聲嘟囔:“崽,你明明能聽到我說話,怎麽一直不跟我說。”

随着她的話,岑寒的思緒仿佛也被拉回幾分鐘前的那個場景裏。他抿了抿唇,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要說什麽呢,把自己的那些猜測都告訴她嗎?她會怎麽反應?

她之前偶然間提起的事仍讓他感到莫名如鲠在喉,但他也已經失去了再問一遍的沖動與勇氣。岑寒提了提唇角,正想輕描淡寫揭過,便聽見她再次開口。

“對了!”小幽靈似乎想起了什麽,對他說:“崽崽別誤會,你暫時不會有新爸爸——”

岑寒:“……?”

疑惑還沒來得及泛上眼底,小幽靈的下半句話就出來了,一本正經道:“我說的老公是紙片人,游戲裏的,不能跟我一起養你。”

岑寒:“……”

這句話并沒有給他心中無緣無故形成的郁結帶來絲毫寬慰,但某個關鍵詞仍觸動了他的神經。

……游戲。

幽靈也會玩游戲嗎?

他并無玩游戲的愛好,對市面上存在的游戲了解不深。因此那細微的異樣就像是被輕輕撥動的琴弦,音聲短暫響起,沒能蕩起袅袅餘音,很快又被其他思緒蓋去。

岑寒輕輕蹙起眉。

新爸爸。

養他。

崽崽。

這些關鍵詞組合起來,帶給了岑寒一種不好的猜想,而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猜測令少年的眉直至放學回家都沒能松開。

——但那些理不清認不得的情緒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壓下。

熟悉的老舊小屋在夜色下安靜立着,那扇沉重的鐵門被人強行破開,被砸開的門鎖孤零零地掉在一旁,從大敞的房門望進去,依稀可見屋子裏淩亂翻找過的痕跡。

岑寒在來時的路上便已經戴上了晶膜,眸光森冷下來,在那扇半廢的鐵門上停頓片刻,一言不發地進了房間。

在校門口說過一會兒見的小幽靈并不在房間裏,他的動作停頓了下,目光慢慢在屋內掃視一圈。

有些東西都不見了。

桌上的小臺燈、牆角的營養液、張三中午時才給他搬過來的幾個箱子。

這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這裏是貧民窟,整個帝都星中道德底線最為低下的地方。一個敞着房門的屋子和在門上挂個牌子邀請人進來搶劫沒有區別。

他坐在輪椅上,神色不辨喜怒,冷靜地開始思考。

購置工具箱和機械箱的錢是找簡哥提前在訂單酬金裏預支的,想要重新購買,他目前擁有的資金并不足夠。

那三個訂單,分別是修複兩個SV97型護衛機器人,與一個A15型管家機器人。這三款機器人在市面上的價格都十分昂貴,如果丢失,需要賠償一大筆錢款。

頭一回和雇傭兵交易便是這種結果,烈鹫在黑市裏的地位不容小觑,在這之後,他想要打通黑市的人脈恐怕将會難如登天。

眼前像是橫七豎八交叉呈現着一條條道路,每一條都通往無法破解的死局。

岑寒閉上眼,獨自一人坐在安靜的房間裏,輪廓在黑暗中漸漸隐去。

該怎麽辦?

思維沉到最為冰冷的深海裏,邁過紅色警戒線,他的犬齒抵住毫無血色的唇角。暗無天日的審訊室在眼前一晃而過,儀器冷冰冰的滴滴聲在耳旁再次響起。

輪子滾動的聲響傳來,那面無表情的機器人即将站到身前。岑寒的意識沉浸在不知名的地方,忽然清醒過來。

……不對。

他倏地轉過頭,望向門的方向。

真的有輪子滾動的聲音。

那扇半掉不掉的鐵門被一只發着光的手往外拉了拉,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吱呀長響,終于“轟”的一聲倒下去摔在地上,濺起一陣飛舞的塵灰。

那只手臂僵在半空中,指尖僵硬地動了動,最後觸了電般地收回去,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輪子滾過門前的小小木板斜坡,有什麽東西被推了上來,出現在他的眼前。

岑寒的瞳仁微微收縮。

那是一架嶄新的輪椅,扶手前置放着一個小小的控制器,看上去與他身下這老舊便宜的款式天差地別。輪椅上放着好幾個箱子,一個一個地疊在彼此上頭,那盞丢失的小臺燈被放在最頂端,随着輪椅的滾動一顫一顫,像是随時要滾下來。

小幽靈的腦袋從箱子後面冒出來,吃力地将輪椅推進屋內,轉過頭看見他時,圓溜溜的眼睛彎成了細細的月牙。

“崽崽,你回來得好快——你知道嗎,有人偷你的東西!”

她氣喘籲籲地說,臉上燦爛的笑帶了些小得意,像是在等待誇獎的孩童:“嘿嘿,我把它們都搶回來啦,一個都沒少。”

岑寒張了張唇,什麽聲音都沒能發出來,目光定住,黑黢黢的瞳仁裏浮起一絲茫然。

在那一瞬間,掠過心頭的不是放松、意外、驚喜。

像是一段缺失的神經終于被接上,少年的手下意識地動了動,輪椅難以察覺地往後滑了一截。

電光石火之間,他忽然明白了之前那些情緒的含義。

——那是絕不應該出現的占有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