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被看光的崽
千願覺得自己的這只崽崽好像有點兒迷信。
她捧着帶着幾分燙意的飯碗,感到又懵又好笑。
這件事實在是太過離譜,以至于猜想剛冒出來的第一秒,她便覺得自己想的有點多——說不定崽崽只是多了一項課外興趣,或者突然進入了中二期。
但崽崽那表情太過惶然,像是做錯事的小狗被當場抓獲,不敢吱聲,只能耷拉着耳朵、睜着黑溜溜的眼睛,連尾巴都不敢搖,眼巴巴地盯着主人瞧。
聯想起他之前說過的祭品,千願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因為她太久沒回來,崽崽去翻各種書籍,企圖尋找能夠找回她的方式。
雖說他使用的方法令她無奈,但千願仍然感到心中有陣陣暖流漫過。
在游戲裏,有個人這麽在意她。
“吃呀,崽崽。”
她若無其事地把書放到一旁,伸出筷子給崽崽夾菜。團子小人那緊張兮兮的神色顯然一松,身後無形的尾巴重新開始晃來晃去。
千願忍住笑,自己也拿着勺子,吃了一口米飯。
——沒有味道。
畢竟這是一款養成游戲,确實沒有必要砸錢制作味覺系統。她不以為意,咽下半點滋味都沒有的飯菜。
外面的落雷聲不知不覺中停了,帝都的高樓大廈與貧民窟的低矮平房皆被朦胧煙雨籠罩,玻璃窗上滑過蜿蜒水痕。屋內一片安寧靜好,只餘碗筷碰撞的細微聲響。
岑寒有一瞬的恍惚。
萬般難以訴說的喜怒哀樂都與飯菜上的薄薄霧氣一同消散在空氣裏,他設想過無數種她回來時的情景,就連最惡劣的畫面都想象過——前幾天夜晚他從噩夢中驚醒,夢見她被囚于在六芒星中央,與他對峙,惱怒地喊他“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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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多種可能性中,唯獨沒有現在這個畫面。
面對面地坐着,一起共進晚餐,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少年垂下眼。
或許是此時此刻太過靜谧,為心底的念想提供的最佳的土壤,以至于那一株本就克制不住生長的小綠苗愈發放肆,令他忍不住張唇。
“另外一個房間,我想留給你。”
他這麽說着,話語終于沒有被打斷,順暢無阻地從咽喉齒關間吐露出來:“我不需要自己的書房,可以将工作桌放在房間、客廳,有足夠的位置。給你留一個房間,如果你願意,累了的時候別走,留下來休息吧。這……這也是你的家。”
他鮮少說這麽長的一段話,一字一句間皆是難以掩藏的期盼與忐忑。千願頓了頓,小人圓圓的眼彎起,眸光中的歡喜一覽無餘。
“好呀。”她說:“謝謝崽崽!”
岑寒怔住。
那是他一直不敢設想的反應。
開開心心地接受,願意留在他的身邊。
小幽靈臉上的笑容燦爛,岑寒抿了抿唇,淡薄的唇角無法克制地彎起。
窗外雨點漸歇,他擡起眼,低低地“嗯”了一聲。
帝都斷斷續續下了五天的雪雨,這個月最後的一段時光很快過去,千願等待已久的冬季典禮終于到來。
學院中上次校園暴力被軍方的人當場撞見,還被毫不留情地數落一通,校方領導們頗覺丢臉,轉身一查,發現這幾個家夥居然是校園暴力的慣犯。
受害者們都在等待一個公正的結果,路堤少将也即将到來。思慮許久後,學校方開除了那幾個鬧事的學生,借此殺雞儆猴。
或許是托這件事的福,在月末至典禮的這幾天,岑寒遭受的白眼、輕蔑與欺淩真的少了許多——就連帝國現代史的老師似乎都被敲打過,再也沒有讓他去走廊上吹過冷風。
典禮當日,學校大禮堂中坐滿了人,岑寒也得以進入。
因為殘障的關系,他的位置被安排在了第一排,但位于第一排的最角落,從高臺上望下,他的座位被束在兩旁的幕簾遮掩,幾乎看不見身形。
第一批表演節目的學生已經登上了高臺,千願饒有興致地聽着星際時代的節目,手上動作也不停歇。
她已經成功完成了主線任務,玩家信息界面随之更新。
【——玩家信息——
昵稱:千紙鶴
生日:一月十五日
等級:四級(20/250)
體力:25/25】
這項主線任務的獎勵是一百星際幣與兩百點經驗值,成功讓她升到了第四級,解鎖了超現實畫風,同時出現了新的升級獎勵。
【恭喜玩家升至四級,獲得帝都星地皮X1!】
——帝都星的地皮?
千願被突然到來的驚喜給砸懵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在心中默默給難得大方的游戲系統點了個贊。
現在沒法回去查看這個新得到的地皮是什麽樣的,千願點掉提示框,順手查看新的主線任務。
【主線任務:請幫助崽崽獲得重要人脈吧~!
任務目标:讓崽崽與路堤碰面,獲得他的幫助。
任務獎勵:星際幣X50,經驗值X100。
注:當遇到困難時,可以雇傭機器人,幫助玩家度過難關喲。】
“路堤?”
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千願喃喃出聲,有些困惑地蹙起眉。
她知道冬休典禮時會出現一位大人物,沒想到這位大人物就是之前在商城裏聽說過的那位指揮官。
路堤是個軍人。如果他是崽崽可以獲得的重要人脈,那這是不是意味着他是完成隐藏主線的關鍵點之一?
旁邊的崽崽似乎聽到了她的話,偏過頭注視她。千願腦中思索着,指尖點了點光屏,問他:“崽崽,你認識路堤指揮官嗎?”
崽崽的神色似乎怔了怔,幾秒過後,開口道:“認識。他曾與我家……”
臺上音樂驟然奏響,觀衆席上響起口哨聲與歡呼,那些熱烈又嘈雜的聲音蓋過了他剩下的話,只能隐約看見唇形。
但光從他的上半句話,就足夠千願反應過來。
崽崽的家人裏有好幾位軍人,這位路堤少将也是軍人,就算認識也不奇怪。
熱場的歌舞很快結束,身穿黑色帝國軍裝的男人走上臺,姿态筆直如柏楊,面容堅毅沉肅。偌大的禮堂安靜下來,每個人都仰着臉,安靜地聆聽他的話語。
那是一種獨屬于軍人的強大氣場。
……如果崽崽真的能成為一位軍人,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
這個念頭從千願腦海中一掠而過,她下意識地轉過頭,看了崽崽一眼。
團子小人坐在輪椅裏,脊背比以往更加筆直,頭卻微微垂着,看不清神色。
日記本将他的情緒記錄下來。
【十二月三號,上午10:30】
【岑寒陷入猶豫。】
【岑寒看了看玩家,繼續猶豫。】
【岑寒十分糾結。】
千願:“……”
崽崽到底在猶豫什麽,系統你倒是別給最重要的東西打碼啊!
路堤的發言并不冗長,鼓勵了學生們一番,很快下了臺。這位少将帶來了他軍艦上的機甲戰隊,會在典禮過後為學生們提供接觸、試駕機甲的機會,那才是學生們期盼的重頭戲。
看着路堤下了臺,拐向通往後臺的小門,臨走時眯着眼往茫茫人海中掃了圈,似乎想要找到什麽人。須臾過後,他轉過身,邁進隐蔽的通道裏。
千願一直在關注他的動态,看他要走了,連忙站起來。
“崽崽,我去找一找路堤。”
小幽靈倉促地揉了一把他的頭發,“你在這邊乖乖等一會兒,我等下就回來!”
找路堤?
岑寒身子微微一僵,還沒能說什麽,那發着光的身影就已經小跑着橫穿禮堂,往另外一側的小門處跑去。
……她要去找路堤。
為什麽?
是因為他嗎?
她有時候似乎可以察覺到自己內心的情緒,難道是知道了他之前的計劃嗎?
剛冷靜下來沒多久的思緒又被攪成了一團亂麻,他怔然望着那消失在門後的小幽靈,無意識地抿住了唇。
……最開始的時候,他想要來參加冬休典禮,确實就是因為路堤的存在。
這位指揮官是他父親的忘年交,對他一直頗為照顧。為了避免陛下的忌憚,這兩顆帝國軍隊的耀眼新星在外人面前向來表現得水火不容,但暗地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他家出事之後,路堤是唯一一個願意幫助他們的人,悄悄走關系幫他找新學校,為他們尋找住所——但母親生怕連累了他,決然與他斷了聯絡。
岑寒吐出一口濁氣。
那時小幽靈剛剛出現沒多久,他也尚未定下與從前的一切背道而馳的決心,在有了想要重新來過、不再自暴自棄的念頭時,第一個想法就是找路堤幫忙。
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與雇傭兵們混在一起,抛棄信仰,利益至上。
……又怎麽能再去見從前的人。
從班級一直到禮堂,他無時無刻不想着離開,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跟來。身體像是有它自己的意識,不服從理智,自顧自地往前。
良久後,少年的手指曲起,突出的指節用力抵着眉心,長而輕地嘆了一口氣。
沉穩的腳步聲在長廊中回響,身着制服的軍人刷了卡,拉開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大步走了進去。
千願跟在他身後,悄咪咪地觀察這間休息室。
路堤坐在沙發上,四周分明空無一人,他的姿态卻仍舊挺拔标準。光腦上隔幾秒就會傳來一聲消息的提示音,他坐在那裏,安靜地處理郵件。
須臾過後,他放下光腦,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虛空中某一處,忽地嘆了口氣,從個人社交軟件的關注列表上找到一個人。
【岑霄遠】
岑霄遠的公衆網絡賬號已經被清空封禁,只剩下他的私人賬號。有這個賬號好友的人很少,就連岑寒都不在其中。
路堤點開他的頭像,慢慢往下翻,最後在一張照片上定格。
他放大照片,眸光沉默又安靜,半晌後自言自語般開口,聲音幾不可聞。
“……雇傭兵。”
男人喃喃道:“這小子現在可真出息了啊。”
岑寒的母親當初帶着岑寒躲到貧民窟,一方面是為了逃避謾罵與流言,一方面也是為了逃避他。直到幾天之前,路堤才從監察局的人口中得知,聽聞岑寒和黑市的雇傭兵們混在了一起。
思及在爆炸中粉身碎骨的老友,他的心情有些不好受,又有幾分懊悔自責。
岑寒的母親是一位剛烈的軍人。丈夫滿身罪孽地死在爆炸裏,她不願接受旁人的施舍與幫助,也無顏見人,帶着殘疾的兒子離開帝都。顧及到她的意願,也顧忌皇室是否會警覺,路堤雖然知道岑寒在這所學校裏,卻從未試圖尋找過他。
但之前的他絕不會想到,三年過後,一切竟然成了這副光景。
現在後悔還有什麽用處嗎?那小子不知經歷了什麽,走上了這條路,還會不會願意見他們這些人都難說。
男人目光沉沉,對着泛着光的屏幕,在安靜的休息室裏一聲接一聲地嘆息。千願實在好奇,溜到他身後,看了眼他的光腦,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麽。
屏幕上的畫面映入她的瞳仁。
那是一個穿着尿布的嬰兒,渾身上下除了那一塊尿布之外光溜溜的,小手小腿跟蓮藕一樣柔嫩,正揉着眼睛蹬着腳,哭得眼睛鼻子紅通通,看上去好不可憐。
千願頓了頓,目光在那嬰兒的臉龐上定格。
他哭得眼睫毛上都沾着晶瑩的淚,帶着嬰兒肥的小臉皺成了一團,右眼尾下的一顆淚痣卻仍舊清晰可見。
千願:“嘶——!”
“系統,快,”倒吸一口冷氣之後,她雙眸放光,激動道:“快來賺我的錢,有沒有什麽可以拍照的小道具,在線等,很急!”
……
臺上的節目仍在繼續,禮堂熱鬧非凡,所有人都沉浸在假期前的狂歡中。
岑寒盯着禮堂另一側的小門,神色難辨。
門後再次透出光,他呼吸一滞,在看到小幽靈獨自出來後,全身的肌肉又慢慢放松。
“崽崽,我知道路堤等下要去哪裏啦,待會兒帶你去見他!”小幽靈興奮道:“我還得到了一個意外之喜,你看——”
剛放松的肢體再次緊繃起來,聽到她的後半句話,岑寒下意識地擡眼,目光望向她手上拿着的東西。
一張巴掌大的照片,上面是一個正哇哇大哭着的幼崽。
岑寒:“……”
他這回不光是呼吸停滞,簡直連心跳都要停跳了。
臺上的節目仍在繼續,小幽靈笑眯眯地收回照片,很是喜愛地摸了摸它。
岑寒僵在輪椅上,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我……
在禮堂的紛鬧人聲中,一個念頭清晰地從他的腦海中升起。
我被她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