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給你買了幾套短袖的……
冬休典禮過後,學生們湧到操場上,圍着安靜屹立的戰鬥機甲興奮交談。路堤婉拒了校長的共餐邀請,獨自一人走向空蕩蕩的教學樓。
寒風吹過面頰,他伸手緊了緊衣領,從樓層側方進入走廊,正準備邁上樓梯,擡眼時突然怔住。
——一個少年坐在輪椅上,背對着牆面,偏頭望着虛空中的某一處。
路堤第一時間內竟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
那人雖然只露出了半張側臉,臉上的神色卻極為生動,與他記憶中那個少年最後的神态模樣天差地別。
但那五官輪廓依舊熟悉,路堤猶豫片刻,喊道:“……小寒?”
少年臉上淺淡的笑頓住,轉過頭來,唇角弧度随之變得平直,下颌線隐約還有些緊繃。
“……路叔叔。”
上一次見面時還是三年前,一人頹廢絕望,一人心事重重。近三年後的再次重逢,兩人心中或許都有幾分感慨,一時間內無人開口。
直至路堤終于回過神來,走上前,用與從前無異的态度問候:“好久沒看見你了。最近過得怎麽樣?”
岑寒回答:“挺好的。路叔叔您呢?”
千願坐在一旁的欄杆上,晃悠着腿,看他們聊天,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她頭一次看見崽崽對一個人表現得這麽耐心尊重,用詞态度十分禮貌。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崽崽平靜的态度下暗藏疏離,像是不願多面對這位指揮官,也不想和他有更加深入的溝通似的。
——就比如每當路堤想從單薄的寒暄問候上轉開,要說些什麽更深入的話題,崽崽總會神色平靜地擋回去,對自己的現狀避而不談。
路堤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沒有強求。他沉默一會,話音忽地一轉:“小寒,以前和你提起過這件事,你總是不大情願。但我聽說……聽說你最近找了新的工作。”
他頓了頓,像是沒看見岑寒猝然一變的臉色,繼續道:“我覺得你振作了許多,也能從之前的事情從走出來了,就想着再問問你,想不想重新開始複健,為做手術打好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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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健?
這話一出,千願就瞬間被吸引了注意力,扭頭看向路堤。
“……”
路堤沒有直白點出他現在正在做些什麽,即便他可能已經了解到了。
岑寒手指掐了掐掌心,稍稍鎮定下來,注意到了小幽靈的反應,驀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之前就透露過想要讓自己做手術的意願。
直接拒絕的話卡在喉中,他的眉輕輕蹙了蹙,思緒急速運轉,試圖尋找一個聽起來比較合情合理的婉拒理由。然而還沒想出答案,路堤便接着開口。
“小寒,這是會影響你一生的決定,先不要急着拒絕。”他耐心道:“康複訓練越早開始越好,時間拖得久了,可能想改變主意也來不及了。叔叔一個人生活,平時都在軍隊裏,也基本不怎麽花錢。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先帶你去做一個身體狀況評估,做除輻射手術,然後……”
岑寒幾乎是倉促地打斷:“不,不用了。謝謝您的好意。”
路堤的話音頓住。
面容堅毅的男人眉宇之間露出了顯而易見的無奈感傷,岑寒卻沒心思去注意了。小幽靈的眼睛已經亮了起來,指尖點着下巴,顯然已經動了心。
無法控制的煩悶自心底升起,他再度抿緊唇,低聲說:“……真的謝謝您。”
話說到這種地步,似乎已經無法扭轉了。路堤嘆了口氣,瞥了眼岑寒手上的光腦腕表,溫和道:“給叔叔留一個聯絡方式吧?如果你改變主意,随時可以來找我。”
男人的背影漸漸遠去,任務界面中的主線任務始終沒有完成。
千願怎麽都沒有想到,這兩人見面後,居然會是這種情形。
崽崽雖然同意與她同來,但他對路堤的态度顯然表現出了他對這次會面的抗拒。千願蹲下身,手搭在崽崽的膝頭,自下往上地仰望他:“崽崽,對不起啊,你是不願意看見他嗎?”
因為這是系統發布的主線任務,她便沒有多顧及崽崽的情緒。現在想想,他從進禮堂起,日記本中的心情記錄就頗為複雜糾結,早已表露出了異樣。
岑寒安靜了一瞬。
他拒絕了路堤的好意,那位從未虧欠過他們家的叔叔卻仍舊想要對他伸出援手。而現在,一直在幫助他的小幽靈伏在他的膝頭,向他說對不起。
這實在是太過荒誕,但他說不出解釋的話來。
——又能說些什麽呢?
剛出病房的那一陣時光再次重新于眼前出現,像是灼烈滾燙的岩漿,所流淌過之處,都會在地面上留下漆黑突兀的痕跡。
他啞聲開口,沉沉道:“……是我該說對不起。”
泛着光的日記本在手冊漂浮,在崽崽說出那句話之後,光屏上刷出了新的記錄。
【岑寒心中難過。】
【岑寒不願意複健。】
【岑寒複健時的照片曾被人拍攝,傳到光網上,被許多網民嘲笑。自那之後,他就放棄了做手術的念頭。】
千願怔住。
……這是系統第一次将從前發生過的事情寫在日記本上,也是第一次将崽崽心中的想法直白地告訴她。
是因為被人嘲笑過,才不願意複健的嗎?
游戲小人搭在崽崽膝蓋上的手指緊了緊,安靜須臾,忽地站起身來。
她在心中默默立下了決心,臉上卻若無其事,燦爛地笑着。
“崽崽,別不開心了。”
小幽靈說:“從今天開始就放假啦,回家好好睡一覺,跟我一起去種田吧!”
……
岑寒掐着掌心的指尖無意識地松了松,手掌內留下了幾道明顯的痕跡。
她轉開話題了。
像一只不願面對黑暗的小小鴕鳥,少年咬住的牙關松開,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帝都的學院正式開始放長達三月的冬休假期。
在三年之前,每年的冬休,岑寒都忙碌得不可開交。跟着他的父親去前線鍛煉,在科研所中學習令他感興趣的課外知識,偶爾和校園中的好友一起結伴出行,報名參加各種機甲比賽——
這一系列繁忙又愉快的活動在三年前戛然而止,自那之後,他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了漫無止境的黑夜。
但今年,他好像又找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一系列的景象于眼前變化,荒廢的星球出現在視野裏。這不是岑寒第一次來到這顆星球了。
這大概是屬于小幽靈的世界一角,岑寒曾想要多了解了解她的生活,但這顆星球上除了小幽靈自己與一個莫名其妙的顯示屏之外,好像沒有其他的人了。
這令他有了新的猜測——或許小幽靈生存的世界中只有她一個人存在,所以她才會到處尋找可以崽崽飼養。
他像是一直被泡在甜蜜的蜜罐中,所能觸及之處皆是甘甜美味,卻因為一直踩不到實地而毫無安全感。這個猜測頭一回出現後,岑寒的心中便定了定。
……如果他能為小幽靈排解寂寞,那他或許不是那麽毫無用處。
A09號在典禮後就從家中消失,來到了這顆星球上。據它所說,這裏本就是它平時待機時的休息地。千願看它閑着沒事,索性讓崽崽給它發布任務,讓A09幫忙種地。
可憐的小機器人被萬惡的游戲玩家剝削得一天到晚都停不下來,顯示屏上最常出現的表情就是一個哭唧唧的QAQ。
系統在她升至四級之後給她解鎖了一塊位于星際的地皮,千願自己傳送過去瞧了一眼,才發現這塊地皮上竟然有一家倒閉了的餐廳。
在帝都星遭受輻射後,這顆星球上倒閉的餐廳就日漸增多,這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千願得到地皮後,不知道要拿這塊地做什麽,就動了将餐廳重新開起來的念頭。不過她現在沒有啓動資金,只能将這件事情放在一旁,繼續老老實實地種田養魚。
——兢兢業業地當農民之餘,她沒忘記當初立下的小決心,試圖在日常中潛移默化地讓崽崽重新開始接受複健。
這天從1830號廢星回來,千願一邊給崽崽喂奶,一邊若無其事地開口:“崽崽,你平時睡覺的時候會穿衣服嗎?”
“……?!”
崽崽顯然受到了驚吓,腦袋上冒出了一個大大的感嘆號。千願被逗樂了,在心中偷笑,假裝看不見,一本正經地繼續說話。
“今天早上不是有幾個雇傭兵來拿完成的訂單嗎,我剛好聽到他們聊天了。他們晚上睡覺都不穿衣服,覺得這樣很舒服呢。”
崽崽神色呆滞,日記本中清楚地記錄了他的心理活動。
【岑寒大為震驚。】
【岑寒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幻聽。】
【岑寒看着玩家無辜又天真的表情,陷入沉默。】
“……是嗎。”他幹咳了一聲,耳尖因羞恥泛起淡淡的紅,說:“我不太習慣……那樣。”
千願又說:“家裏暖氣開得這麽熱,你平時穿得厚厚的,躺在被窩裏,難道不會感覺悶熱嗎?”
崽崽再次頓住,眸光茫然又無措地看着她。
【岑寒不知所措。】
【岑寒有些緊張。】
【岑寒心想:她難道想讓我跟那些雇傭兵一樣裸睡嗎……?】
日記本再一次把崽崽的想法記錄下來,千願給游戲系統點了個贊。
——她小時候不知道從哪裏看見過這麽一個言論,說是如果你想要別人為你做一件事,就先問他能不能做一件更麻煩的事,然後再退一步,這樣他們答應的可能性就會大一些。
年幼時的千願曾親自測試過,那時她對錢沒什麽概念,還特別嘴饞,放學時看到別人吃棒棒糖,自己也想要。從網上不知道哪個企鵝群裏看到這個理論,就大膽向父親開口,張口就要兩百塊錢。
千意誠那時機票因天氣問題不得不延誤,正忙着打電話和機場那邊溝通,聽她要錢,幹脆利落地從錢夾裏抽出兩張大鈔,也沒問一句拿去做什麽。年幼的千願拿着紅彤彤的鈔票,很是茫然,最後跑去便利店買了個兩塊錢的棒棒糖,抱着一小袋店主找的零錢回來。
崽崽緊張到眼睫不停亂眨,千願繼續裝作沒注意到,游戲小人烏溜溜的眼睛賊兮兮地一轉:“崽,你看你額頭上都開始流汗了,肯定很熱吧。這棟樓的暖氣開得那麽高,在家裏別穿那麽多呀。”
岑寒越發懵了,幹巴巴地吞咽一下,喉結上下一滑。
……她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那張哇哇大哭的嬰兒照被小幽靈裱了起來,放在她的床頭,當作裝飾品。她已經把自己看光過了,又把自己視為幼崽,或許對再看光他一次并不覺得抵觸——她是個幽靈,興許覺得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在關心他罷了。
可、可是,雖然小幽靈不這麽認為,但他知道自己是個男人。讓他在她面前像個幼崽一樣光着身子在家裏亂跑,那他不如就地找個洞鑽進去算了!
與小幽靈談論這些事令他的頭皮都開始因羞恥而發麻,岑寒的臉燙極了,深呼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口試圖委婉地扭轉她的想法,就看見她從身後拿出了一個購物袋。
“崽崽,我給你買了幾套短袖的睡衣褲。”
小幽靈抱着購物袋,笑眯眯說:“材質摸起來都很舒适,你晚上穿它們睡覺肯定能睡得香。等下洗完澡,就換上給我看看吧~”
——短袖的睡衣褲。
原來不是想讓他……
岑寒松了口氣。
但那口氣尚未完全吐出,他就意識到了什麽,神色忽地一滞。
……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