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猛藥 院中草木已經開始鼓起芽……

院中草木已經開始鼓起芽苞, 提前透露出春天旺盛的生機。

天空湛藍得像塊磨得正好的寶石,透着亮,一縷縷白雲飄浮着, 讓這寶石像是半蒙了面紗美人, 更多了幾分嬌俏。

盈兒仰臉,陽光像花灑般傾倒下來,只覺得風軟氣暖, 心情頓時輕盈飄揚起來。

帶着笑意, 踏在青石徑上,一路到了鐵衣堂。

鐵衣堂還是鐵衣堂。

她在五間大正房門外止了腳。

仰頭看房檐正中那塊青地赤金大匾, “鐵衣堂”三個鬥大的字在陽光下分外鮮明。

目光卻不由落在右下角那小小的一方寶印上。

“紫宸之寶”……如今再看見這兩個字, 卻不再似把刀,直戳心髒。她下意識地撫撫胸口, 雖還有太多疑問不甘,可她呆怔半天,還是朝前邁開了腳步。

筐兒跟筥兒見她先是站着久久不動,看着扁額犯着呆病, 然後又好像夢游般朝前走了,都十分疑惑,左看右看, 也沒看出那匾額有什麽問題。

筥兒便笑道:“姑娘是不是覺得如今老爺回來了,連這鐵衣都不冷了?”

盈兒聞言回過神來, 笑笑沒說話,提着裙子邁步上了臺階。

門外站着的丫頭媳婦們早上前幫着打了簾子,又通傳道:“姑娘來了。”

一時進了門,就見确實已經站了滿屋子的人。

正中大條幅下,八仙桌兩旁, 一邊坐着喬執,一邊坐着沙夫人。

喬執滿臉冷怒。沙夫人拿着手帕不停抹着眼淚。

其餘哥嫂分兩邊端坐,都是一臉尴尬。

地上立着一個年約三十許的婦人,穿着一身绫羅,頭插珠翠,半低着頭站在地上。

衆人見她來了,都是臉上一喜。

喬執站了起來,招招手:“閨女,坐爹爹邊上。”

她這才看見喬執身旁早放了一張酸枝木椅。

她便沖沙夫人行了一禮,卻不叫她。接着便走到喬執一側,親熱地挨他坐下。

探頭見他桌上的杯子空了,複又起身湊過去給他添滿了茶水。

喬執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說話。

沙夫人雙眼紅腫,瞪着渾濁的眼珠子看她,看着看着,眼中又流下淚來,指着地上的那婦人道:“我叫你們來,就是讓你們瞧瞧!最小的女兒都要出嫁了,當爹的倒是給你們找了個小媽來!真虧他也有這個臉面!竟是帶回了京。帶回京也就罷了,家裏這許多地方,哪裏住不得,還一定要住進鐵衣堂。這是明晃晃打我的臉,不讓我活呀。我被逼死了,你們當兒女的就有臉了?你們就不幫着你們的娘說句話兒!”

盈兒這才擡眼去看那婦人正面。見她發色黑亮,兩頰瘦削,眉骨硬朗,想起她爹說的有骨氣,忍不住心裏有些好笑。這崔大娘子果然長得有骨氣。

就見那崔大娘子低眉垂眼地沖盈兒彎膝福了一福,道:“夫人這樣說可折煞妾了。大家夥兒連姨娘都不必稱,只管叫我大崔氏好了。”

說起話來,竟是連聲音都十分硬朗。

沙夫人氣得打顫,把桌子拍得咚咚響:“你們瞧瞧,她還敢頂嘴!你們幫我說句話兒呀!”

盈兒閉嘴不言。

如今家裏有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暫時還輪不到她說話。

可沒人說話。

喬簡雙眉緊皺,嘴角下撇,不知在想什麽。

盧雙燕穿着件玫紅衫子,頭上還插了朵淺粉色的大牡丹,顯得心情精神都好了許多,低眉垂眼,雙手置于膝上,一動不動。

喬檄縮着腦袋,顯然也并不想說話。

葉菡則擡眼看她,給她遞了個含笑的眼色。

她便也回了她一個會心的微笑。

她們兩人是這屋裏跟沙夫人接觸最多的。

“老大,你來說!”沙夫人見無人說話,只得點名。

“爹做事自有爹的道理,我做兒子的只能聽他的。”喬簡道。

“那我是你娘呀!他定要讓一個妾住進正室鐵衣堂是什麽道理?!”沙夫人幾乎是在咆哮。

“大郎說得有理呀。娘,大崔氏住在鐵衣堂方便伺候爹,也方便伺候您呀!”

萬沒想到,出來說話的竟然是盧雙燕。

就見沙夫人被噎得渾身哆嗦,半天道:“你怎麽不叫小崔氏住進你那角弓堂!”

盧雙燕眨眨眼:“那是我沒娘這麽好的福氣。”

盈兒:……盧雙燕出身文官之家,說起話來,還真是讓人無處可避。

沙夫人氣瘋了,直接吼道:“閉嘴。這裏哪裏有你說話的份兒!”

盧雙燕聽話地閉了嘴,倒沒繼續再跟她頂下去。她這樣做,雖有報複沙夫人那日完全不同情她的意思,可主要還是看明白了,公爹這是要替盈兒出氣,才故意為難沙夫人。她既受了盈兒的大恩,怎麽可以不出來幫腔呢。

“老二……老二,你來說!你不像你那個不長進的哥哥,學着人養小老婆。”沙夫人轉向喬檄求救。

就見喬檄擡起頭,一臉為難:“娘要我說什麽?我一當兒子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向着娘,就得罪爹。向着爹,就得罪娘。娘您要是心疼兒子,就別讓兒子坐這個蠟!”

沙夫人:……。

半天絕望地看着葉菡:“老二媳婦,你是管家娘子,你說說,哪家有姨娘住在主院的道理。”

葉菡笑道:“原是大嫂不在,我自然只得硬着頭皮當這個管家娘子。如今大嫂回來了,待她歇幾日,我自然是要交鑰匙的。太太這事,還得問大嫂才作得準。”

沙夫人只覺得天旋地轉,趴在桌上,直不起腰來。

兒孫滿堂有什麽用,到頭來,沒一個站在她這邊說話的。更想起柯碧絲的好來,一時悲從中來,放聲痛哭,哭了半天,知道無人可求,便想到還有一個人沒說話。

她擡起淚眼,看向盈兒:“你呢?你眼看就要嫁太子了,就不怕人議論你爹寵妾滅妻?你別以為你爹只是納個人?她還年輕着,日後再給你生幾個弟弟妹妹,一輩子賴着你這個未來的皇後娘娘,給你添堵!”

聽她這樣滿屋子找援兵,喬執竟是端坐着一動不動,并沒出聲制止,反而滿眼含笑,用手捋着長長的胡子不住點頭。好像這就是他要的結果一樣。

盈兒見她到底還是想起自己來,只覺得心裏又悲涼又好笑。

她有意長嘆一聲,道:“太太時常教導我要善良要大度,之前柯表姐搶了我的親事,您不是不但讓我不要跟她計較,還說我應該連嫁妝也一并送她,才算得善良麽?她可是把本來屬于我的家整個兒搶了過去呢。如今,崔大娘子也不過是住了間鐵衣堂的廂房,這又算得什麽?怎麽就扯得上寵妾滅妻?”

沙夫人目瞪口呆,眼淚挂在嘴角邊都不會動了。

盈兒心裏冷笑,又道:“崔大娘子在邊關替您照顧我爹,太太怎麽也該善良些,大度些。好好謝謝她替您辛苦一場。要我說呀,就該送她一些嫁妝,操辦一個盛大的納妾宴,才算得您善良,待我爹爹也夫妻情深。”

只聽嘩地一響,沙夫人突然爆起,将桌上的茶盤果盤通通掃落在地,接着歇斯底裏道:“你個不孝的東西!”

“啪”地一聲,響亮得驚人。

盈兒吓了一跳,擡眼看時,沙夫人右臉已經腫了半邊,人也滾到了地上,狼狽不堪。

喬執拍桌而起,怒指門口,道:“你還有個當娘的樣子麽?!老子在外頭拼命,掙得榮華富貴,是讓你好好照顧我閨女的。你倒好,貼補你那個外甥女也就罷了,竟為她欺負我自己親閨女?動不動就拿孝字壓人。怎麽的?她要為你這個傻婆娘跟她爹作對才叫孝不成?滾,滾出鐵衣堂!愛上哪兒去哪兒!”

沙夫人趴在地上,幾乎已經無法動彈,嘴角一股血流下。

喬簡跟喬檄本來自然也是對沙夫人十分不滿,可見自己爹動了手,就覺得老娘可憐,忙上前扶她。沙夫人抱着他們放聲大哭。

喬簡深知自家老爹的掌力,便道:“爹,娘糊塗,可她到底是我們幾個的親娘。您慢慢教她就是。怎麽還動起手來?”

“要不是看在她生了你們幾個的份上,老子直接動板子打她個半死。把她還擡回飛雪院去,老子不想她髒了這鐵衣堂的地。”

見丈夫們都上前幫手,盧雙燕跟葉菡也只得跟上,四人将沙夫人放到輪椅上,推了出去。

一時屋子裏只剩下盈兒跟喬執還有大崔氏。

喬執暴躁地一口氣喝完一杯茶,盈兒便又上前替他添滿。

喬執一連喝了三杯,才算勉強壓住了怒氣,道:“你娘剛才說的,你真不介意?不怕爹爹丢你的人?”

盈兒看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大崔氏,覺得應該真是個有骨氣的女子,便道:“只要爹爹開心,我便開心了。別人愛議論議論去,反正最多人家又笑我是傻的呗。”

喬執眼中露出一篇溫暖,擡手笑着摸了摸她的頭:“這就對了。爹也只要你開心。”

待盈兒告辭而去,大崔氏才上前替喬執捏了捏手膀子,道:“我還以為将軍剛才會跟姑娘說實話。”

喬執一笑,搖了搖頭:“還不到時候。我得下猛藥,讓那傻婆娘真知了錯,去跟盈兒道歉。不然她就這樣委委屈屈着進了宮,我可舍不得。”

*****

這頭沙夫人渾渾噩噩地叫人送回了飛雪院。

金璃含着淚瘸着腿上前服侍,給她上藥。

喬檄跟喬簡對望一眼,喬簡便道:“娘,您好好歇着,我們先回去了。”

“嗚……”回答他們的是一聲大哭。

兄弟兩人只得站住腳,等金璃敷完藥便讓她出去,說裏頭有他們四人就好。

沙夫人躺在床上,臉上火燒一樣痛。

那一年也是這樣,一言不合,他就當衆打了她一耳光。都是為了盈兒!

她有時真恨不能沒生過這個女兒。一出生,就奪走了全家人的愛和關注。

怎麽會這樣呢?當年盈兒出生時,她多高興呀,連生兩個頑皮的小子後有了個嬌軟可愛的女兒,一聲聲叫着娘,抱着她的脖子親着她的臉。

可是……她摔傻後就變了個人,看着自己像是看着仇人。

一天天,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今天。

她錯了嗎?

曾經多少人羨慕她呀,丈夫功成名就不但沒抛棄糟糠之妻,後院更是幹幹淨淨。

兒子争氣,女兒可愛。幸福都要滿出來了。

可為什麽一切都變了呢?現在她衆叛親離,沒有一個人站在她一邊。

“你們……我生的,為什麽不幫我?”她口齒不清地問,一說話,臉皮嘴角都火辣辣的痛。

“娘,這事真不是我們能幫的。爹這麽大個将軍,老了老了,要找個身邊伺候的人,我們能說什麽?”喬檄道。

“小崔氏,你妹妹叫去?你搬回了角弓堂,誰說……不能幫?”沙夫人激動起來,也顧不得嘴上臉上的痛。

喬簡無語半天,道:“那不是妹妹瞧着,怕我過不好,這才伸了手麽。”

“我……過不好!你們……伸手!”

“我們伸手也沒用啊。我要去替娘說話,保不齊爹也拿大耳光扇我。也就妹妹在爹跟前說話管用。”喬檄道。

“是呀,妹妹溫柔體貼又會說話,若是她幫您去說說,沒準爹就不為難您了呢!”葉菡也忙道。

沙夫人咬着牙,不吭聲,心裏卻是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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